第15章
“您應該勸諫陛下!一旦我們倒向摩鹿加,不僅貿易局的利益會收到損害,與葡萄牙的結盟也會更加岌岌可危,盟約本就脆弱……”
源源不斷的信件與密函堆在胡安·豐塞卡的桌子上,主教面色陰沉,一言不發(fā),任由顧問們激烈發(fā)言,像一群嘈雜的鳥雀。
等到爭論的聲音逐漸熄滅,他摩挲著手上的紋章戒指,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巴爾達斯雇傭的那位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有誰找出他的身份了?”
“奇怪之處正在于此,無論是巴爾達斯還是摩鹿加,都對這類消息看得很緊�!鳖檰柤泵卮穑袄蠈嵳f,我們的眼線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探到這一張紙的內容……”
他不說話了,在他的視線里,主教鐵鉤般的瘦長手指,正擺弄著桌上的金質小天平,將里面的古金幣一枚枚碼好,整整齊齊地堆疊在一起。
“確實奇怪,”胡安的低語蒼老而疲憊,帶著一股寒意,“這世上竟有金錢辦不到的事情,這就讓我加倍覺得奇怪……”
顧問們全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zhàn)。
他放棄了天平,轉而抓起一張墨水冷卻的信箋,耐心地用火漆封好,在上面印了自己的私章。
然后,主教輕輕地吹了個呼哨,立刻就有一個身材矮小,比猴子還靈活的侍從,從桌邊的暗格下敏捷地鉆出來,像只忠誠的獵犬,趴在主人腳邊。
“把這封信送去給我們的國王,記住,要快�!�
說完,他就低下頭,再沒有多看他的顧問們一眼。
“下去�!�
顧問們膽戰(zhàn)心驚地離開了,但到了傍晚,主教凝視著夜色,派人叫來阿加佩,近幾個月來塞維利亞宮的風云人物。
“這個名字,”他面對阿加佩,用一根手指按著紙面,朝對方推過去,“你對他知道多少?”
阿加佩不解地接過來,睫毛便不由一顫。
“……黑鴉?”
第35章
“我聽說,他是你的仆人,對你忠心耿耿;我還聽說,他具有無所不知的奇特能力,不僅對航線和洋流了若指掌,還會分辨天底下任意一種香料,更在種植方面十分精通�!敝鹘陶f,旁人無從分辨他的喜怒,“我曾經(jīng)專門派人前去找他,結果你也知道了�!�
“現(xiàn)在回答我,年輕人,你對這位曾經(jīng)的仆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阿加佩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他該說什么呢?黑鴉又做了什么呢?誠然,黑鴉曾經(jīng)熱烈又深沉地愛著自己,可阿加佩也確實對他一無所知,那是個沒有過去,沒有記憶,連姓名都沒有的男人。在對方恢復記憶后,出于打心底里的忌憚,直覺與本能般的恐懼,他與黑鴉就更少談論過去的事了,他只知道,既然黑鴉以前登上過白塔,那么他的身份必定不會低微。
“他……是我以前的仆從�!卑⒓优迳钗豢跉�,還是決定如實表述,“我不會說謊,也說不來謊,當時他遭受大難,失去全部的記憶,我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忍,就從一些水手那里為他贖了身。而他名義上是我的仆人,實際上,我把他當成朋友看待,他也十分依賴我……”
主教不予置評,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不難看出,他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對商業(yè)和航海,當然還有香料,都非常有自己的見地,哪怕他失去了記憶,這些知識都沒能被他遺忘。后來,他恢復了記憶,就……走了�!卑⒓优逭f,“沒了,我對他的了解就這么多�!�
“就走了?”主教狐疑地問,“就走了是什么意思,死了嗎?走了是死了的委婉說法嗎?”
阿加佩:“��?不、不啊!就是,走了,離開了,坐船走了的意思!”
主教沉默半晌,冷哼出聲。
“果然,”他低聲說,“刻薄寡恩,一個標準的斯科特人�!�
阿加佩愣在了原地。
他好像是幻聽了,又好像是大腦還在秋日清晨的寒氣里打轉,沒有繞過彎兒來。他訥訥地問:“什么……什么斯科特人,您在說什么啊?”
主教他抬起花白濃密的眉毛,瞅了阿加佩一眼。老人的眼眸依然銳利,卻沒有平常慣有的不耐煩,反倒有些別的東西,一些近乎于憐憫的東西。
“我們說的黑鴉,您昔日的仆人,朋友,是斯科特人。”他耐心地重復道,“我說的話千真萬確,對我而言,謊言也是不必要的偽飾,我沒有必要對您撒謊。事實如此,葡萄牙的巴爾達斯已經(jīng)雇傭了他,您從前的朋友似乎執(zhí)意要向摩鹿加報復,他正在掀起的狂潮,我毫不夸張地說,已經(jīng)震動了整個地中海和歐羅巴大陸�!�
“……他是斯科特人,想要報復摩鹿加!”阿加佩臉色慘白,聲音尖得像是鳴鳥。他沒有知覺,也沒有生氣地重復著主教的話,這一刻,他幾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識在提問,“可他為什么要報復摩鹿加呢,您有什么證據(jù)?”
“巴爾達斯已經(jīng)承認了這個事實,任何關于‘千眼烏鴉’的情報,都提到了這點,即黑鴉是一名流亡在外的斯科特人。不過,這倒也有跡可循,那黑發(fā)黑眼,冷酷的個性,以及對香料的透徹了解,都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
“為了復仇,以及奪回自己曾經(jīng)失去的地位與名譽,他視摩鹿加的現(xiàn)任實權者,獅心女士瑪麗·珍·斯科特為死敵,而摩鹿加也正在發(fā)起反擊。戰(zhàn)爭席卷了十幾個國家和地區(qū),這段時間,沒有哪片公海的海域可以置身事外�!�
沉默片刻,主教沉思著道:“根據(jù)已知的消息,斯科特大公在兩年前死于重病,雖說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斗爭中落敗,被獅心女士囚|禁,但她的政權也不是十分穩(wěn)固。反過來說,黑鴉很有可能是殘余的舊黨,是的,這是很有道理的。他的稱謂,他的作風,乃至那股瘋狂的勁兒,都與曾經(jīng)的摩鹿加掌權人十分接近,他應當是杰拉德·斯科特的親信……”
阿加佩的手臂已經(jīng)在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實際上,他的嘴唇,他的肩膀,乃至他的全身,都在過度的震驚和茫然中顫抖,就像一個掉下冰窟的不幸者。
“您還好嗎?”主教皺起眉頭,“您怎么啦,難道我這里很冷嗎?”
“是……是的吧,也許吧�!卑⒓优遢p聲說,他的嘴唇也確實開始發(fā)紫了,“我……我好像是有點冷……”
“侍從!”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熱茶,動作快點,你們這些蠢貨!”
阿加佩被七手八腳地攙扶到椅子上坐下,他蓋了毛毯,手里也捧著杯熱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斷絕的,它不從外界傳遞過來,也要從心中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
“我了解您這時的心情,”主教嘆了口氣,“您差點就成了故事里的典范,那個農夫與蛇里的農夫,那個漁夫和金魚里的金魚。您的善心讓您收留了一位敵對家族的仇人,并且險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
“但是,讓我們不要沉溺在過去的失誤里,因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沒法兒改變,我們應該看到當下和未來。畢竟,誰掌握了現(xiàn)在,誰就控制了將來,誰控制著將來,誰就能改變過去。這話我從未教導過任何人,連我的侄兒都沒有,他配不上這句話的分量,但我想,您應當是能夠的�!�
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沒有收到回應,主教驚愕地發(fā)現(xiàn),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淚水的閃光。
“您這是做什么的!”胡安·豐塞卡皺起濃眉,勃然變色,呵斥道,“為了這么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軟弱的草梗,您難道是塊沒有主見的奶油面包嗎?被風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燒就化了?這不是此處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沒錯,人是有骨頭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這個!”
宮廷里上上下下都說,主教聲色俱厲地吼叫起來,會叫獅子也嚇得腳軟,可阿加佩仍然無動于衷,像是完全木了,癡了,只有悲戚的淚水在他的眼眶里轉動。
難道這其中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內幕,或者說,這個黑鴉帶給他的傷害要比想象中還深?
看見這樣的場景,胡安也猶豫不定了起來。末了,他還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聲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慘地舔傷去!以后幾天都不必再來了,我只希望您能記住職責,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與決心!”
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么出門的了,他也不在意侍從們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時的訝異表情,以及在他身后立刻展開的紛紛議論。因為胡安·豐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沒有哪一個人,能在當下理解他的心情。
這一刻,黑鴉在恢復記憶之后對他的冷漠、鄙夷,還有那帶著譏諷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釋:因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與屈辱,這甚至可以說明,他同樣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
就在今天前,他還在心底有過天真不實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別的時候見過自己,可能他沒有出席那天的宴會,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徹底打碎。
——“我是那座島的客人,我見過你�!�
他的笑容多么意味深長,含著多么輕蔑,多么戲謔的毒液��!
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還披著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經(jīng)把臉埋在掌心里,痛徹心扉地哭了起來。他沒有發(fā)出聲音,也發(fā)不出一丁點兒聲音,只是踉踉蹌蹌地前進著,就像被一把尖刀插進了心口。
事實上,他此刻遭受的疼痛,遠比一把刀能帶來的傷害要更多。長久以來,黑鴉的存在慰藉著他,盡管他恢復記憶,又變成了個冷漠傲慢的人,阿加佩仍然存著厚望,想著他終有一天,還能重新拾起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因為在這個世上,他們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相通的痛苦,他安慰他,他也守護,并且深愛著他。兩個可以相互理解的人所能達成的友誼和真摯的聯(lián)系,就要比其他人來得更加深刻,更加牢不可破。
時至今日,阿加佩終于明白了真相,他終于明白了黑鴉的疏遠從何而來,黑鴉的鄙夷又從何而來。
——他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奴隸,是一個被當眾侵犯,被當眾侮辱的娼妓,他也看不起莉莉,因為她是一個奴隸的女兒,一個娼妓的女兒!
阿加佩嚎啕痛哭,他哭得渾身哆嗦,跌跌撞撞地摔進房門,絆得跪倒在地上。
“天主啊,您這是怎么啦?”聽見動靜,赫蒂太太急忙奔出來,驚慌失措地抱住他,“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莉莉小姐……可她剛剛才說要去花園里逛逛呢!”
“黑鴉是斯科特人……”洶涌的淚水打濕了阿加佩的面頰,他哭得連話都很難說出來了,只倒在赫蒂太太的懷里,像個重病垂死的人,“黑鴉是……他是斯科特人!”
一開始,赫蒂太太還困惑又焦急地張著嘴,皺著眉頭,思索著這沒頭沒腦的話是為了什么,下一秒,她就反應過來了,完全領悟了這其中的意思。
她哆嗦了一下,紅潤的臉色即刻變得蒼白,痛惜又憐憫的淚花同樣浮現(xiàn)在她的眼眶里。管家用沾著面粉的雙手摟住阿加佩,哽咽著喃喃:“噢,天上的圣母啊,天上的圣母啊,這實在是……”
“他走了,他知道了莉莉的身份,知道我是……知道我曾是什么!”太多的眼淚刺痛著阿加佩的皮膚,令他的胸口也出現(xiàn)了尖銳的,持續(xù)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縫衣針插在心臟上面,以致每一次跳動,都會刺得更深更重,“他也認識杰拉德·斯科特……應該說,他就是他過去的親信,他甚至會幫他復仇……”
“我愛他,我像愛一位最親愛的朋友那樣愛他!可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莉莉,他、他永遠變不回去了,他是斯科特人,他是一個斯科特……”
似乎一切都在燃燒,一切都是灼熱的,暈眩的,阿加佩拼命試圖控制喉嚨深處噴涌的抽泣,可是他沒能成功,一次都沒能成功。
又或者他永遠都不會成功了。
第35章
一連四天,阿加佩紅腫著眼睛,把自己蜷縮在所有柔軟的毯子里,直到縮得緊緊的,像織了一個大繭。
“我知道,我不該這么孩子氣的,”他甕聲甕氣地說,“但我就是……”
“您就是個孩子,事實上,”赫蒂太太同情地說,“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再說老氣的話吧!”
他不愿下床,更少見太陽,暖棚也全權交給兩位花匠打理。赫蒂太太一定要讓他保持健康,于是,她變著法兒地給他喂蘸滿蜜橄欖醬的面包,夾著熏火腿的煎蛋,又給他喝飄著棉花糖與肉桂粉的熱羊奶。
“吃了這個,再吃這個吧,先生。”好心的管家低聲說,“我向艾莉薩討來了絕密的配方,她們都說,受了情傷的時候,就得吃這些�!�
艾莉薩正是主教的私人廚娘,阿加佩有氣無力地反駁:“胡說八道,我這不是情傷。”
“唉喲!您就騙您自個兒吧�!焙盏偬珖@了口氣,“但凡心里頭受的傷,哪有不是情傷的?黑鴉是個不識好歹,忘恩負義的壞東西,傷透了您的心,這您總不能反駁我吧?”
這是真的,她說得完全沒錯。阿加佩呆呆地窩在床上,嘴角還沾著一點蜜橄欖醬,他心里清楚一件事:自己此刻雙眼無神,衣衫不整,頭發(fā)油膩的模樣,肯定邋遢得要命。
他心里還清楚另一件事:為著自己的緣故,主教這幾天的脾氣加倍暴躁,他吃飯的頻率從一天五頓提高到一天七頓,讓塞維利亞宮東角的廚房忙得連滾帶爬,被他痛罵的人同樣加倍變多。畢竟,計劃無端被擱置了好幾天,按照主教那種要把一切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強硬性格,這一定比殺了他還難受。
然而在更深的心底,阿加佩深知,自己沒有力氣了。這幾天來,他哭得就像火山爆發(fā),就像再沒有明天,也看不到未來了一樣。他不是要把黑鴉的行徑與當日的在島上的噩夢相比較,可事實擺在眼前——過去幾年,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更好的人,杰拉德的殘忍暴行同時被時間沖刷得模糊了許多,這便顯得他此時遭受的痛苦格外鮮明,一下就從心靈上擊垮了他。
斯科特,他咬緊牙關,覺得自己又要流淚了。
我這輩子就是跟斯科特人糾纏不清……
“敲敲,敲敲,莉莉向兔子洞傳話,”莉莉站在床邊,輕輕拍拍他的毛毯繭,“請問,我能進去嗎?”
“兔子洞”是他們常用的暗語,如果莉莉心情不好了,她就會鉆進屬于她的兔子洞,一般是床上靠著墻的一角,再用毛毯造一個窩,家里人要找她說話,就要先禮貌且鄭重地問候“兔子小姐”,再敲敲這個窩的外殼。當然了,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她小小的童話王國里占有一席之地,阿加佩是“兔子爸爸”,女管家是“鵝太太”,黑鴉的話,自然就是“烏鴉先生”了。
看起來,眼下他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兔子洞。
阿加佩深吸一口氣,他急忙打開毛毯,讓女兒鉆進來。
“……是的!是的,快請進吧,兔子小姐�!�
莉莉咯咯笑著往里鉆,她像只熱乎乎的皮實小狗,一下就驅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
他忍不住緊緊地抱著女兒,將下巴抵在她蓬松的黑卷發(fā)上。
莉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壓低聲音,喊道:“爸爸。”
“嗯?”
“黑鴉叔叔是壞人嗎?”
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著壓低聲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這么說,但他確實是一個……很不好的人�!�
“為什么呢?”莉莉問,“他沒有傷害我們,對我也很好。哦,不對,他要走的那個月,他對我很不好,他老是盯著我看,就像我盯著外面的小瓢蟲一樣�!�
“不要抓小瓢蟲�!卑⒓优鍑@了口氣,“是的,是的,你說得對。盡管他還沒做出什么有害于我們的舉動,可大人的世界就是這么復雜。他……下次他再見到我們的時候,可能會傷害我們,可能不會,但無論如何,他已經(jīng)不再是我們的朋友了�!�
“永遠不再?”
“……可能就是永遠不再�!�
“我不喜歡‘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給我的感覺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問:“這就是說,我再也看不到烏鴉先生了嗎?”
阿加佩鼻子發(fā)酸,他抑制著不穩(wěn)的呼吸聲,點點頭:“我……我很遺憾,親愛的,我想你說得沒錯�!�
“噢,”莉莉輕聲說,“噢,好的。”
“沒關系,我會保護你的,甜心,你還有我,還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讓她消沉太久,再親了親她,“拋開那個壞蛋的‘可能’,你永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重要的寶貝,這一點是絕對確定的,不是嗎?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你�!�
“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搶走爸爸�!崩蚶蜞絿伒溃罢l敢這么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來,這么多天,這是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露出笑臉。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別那么野蠻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額頭碰碰莉莉的額頭,“這樣會嚇壞別人的。”
是時候爬該起來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總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這對理想并無益處,對未來更是一點用都沒有。要工作,要動起來,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保護莉莉。
而這同樣是他和主教交換的條件之一。
“好!現(xiàn)在讓我們起床,兔子小姐。”擦著紅腫的眼皮,阿加佩微笑著說,“新的一天要開始了,我不能再垂頭喪氣下去了�!�
隨著他的行動,莉莉跟著舉起雙手,快活地大聲說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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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無際的海面,浪花泛著碎云般雪白的泡沫,數(shù)艘單桅的科格大船緩緩起伏,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個長圓的玻璃瓶,懷揣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野望和夢想,漫無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約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艙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這隊人里最領頭的位置,正坐著一個低著頭,正用小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著什么的黑發(fā)男人。
他高大得驚人,也消瘦得驚人,不知是不是狹小的船艙加深了這種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僂著身子,陰沉不語的模樣,約翰下意識地想起了許多鄉(xiāng)野間的可怕傳說,想起了那些主婦用來嚇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蕩的林鬼,光露出一個背影,就能把整支軍隊嚇得倉皇逃竄,哪怕跨越狄奧多西城墻那樣的天塹也在所不惜。
約翰是個細手細腳的小個子,出于男子漢的膽氣,他暗暗將自己同眼前這位“千眼烏鴉”對比了一番,但最終,他只能得出一個叫人沮喪的結論:要是動起真格,他只怕還沒出手,就已經(jīng)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饒了。
因此,他憤憤不平地安慰著自己,自己起碼有一張完好無損的臉,即使長時間的監(jiān)牢使他的膚色變得黯淡蒼白,可這畢竟是一張好臉,路過集市,總不至于給嚇得人暈倒過去。
不過,約翰悄悄端詳黑發(fā)男人的側面,假如沒有那些溝溝壑壑的駭人傷疤,他說不定還真是個美男子,一整個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婦人都會為他傾倒……可惜,世上總沒有這樣的好事,能叫一個毀容的人再度英俊起來。
想到這里,他又沾沾自喜起來。
這時候,黑發(fā)男人忽然抬頭,用他那雙冰冷的,陰郁的眼睛與約翰對視。約翰渾身一顫,跟被火舌燎了一樣,驚得他差點滾到一邊。
“看什么,孩子?”
他的聲音也如同從某種深邃的,幽暗的地方傳出來的,活像惡魔的低語。
船艙里其余的人都不敢說話,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約翰在這樣威脅般的詢問中發(fā)起抖來,結結巴巴地想了一個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無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聽了他的回答,黑鴉的目光沒有變化,仍然是兩扇地獄的門戶,他說:“家,是啊,每個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說到這,他又怨毒地笑起來了。
“你知道這趟的終點是哪里,對嗎?”
約翰大著膽子回答:“沒錯,大人,我知道,我們都知道,是摩……”
“你的舌頭很多余�!蹦腥四坏溃拔铱梢詭湍阋粍谟酪莸財[脫這個煩惱,假設你允許的話?”
“……什么!不、不,天主��!請您饒恕我!”
約翰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實在痛恨自己過于旺盛的好奇心。
他們一行共有一百二十四個人,全都是犯了強|奸、殺人或者叛國之類死罪的犯人,重見天日的時候,就是丟掉腦袋的時候。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深夜,有道密令,或者暗旨,將他們從死牢中提出,一名魔鬼般形容可怖的男人出現(xiàn)在所有人面前,下令他們背熟二十四張細節(jié)地圖。
“四天時間,誰能記得滾瓜爛熟,誰就能跟我走,離開這里,離開絞刑架,和你們的親友團聚�!�
一開始,提出來的犯人共有五百多個,人人都懷著死里逃生的慶幸暗自歡呼,會有人在每天的傍晚時分來檢查他們背誦的進度。不久之后,約翰就發(fā)現(xiàn)他的同伴在一個個減少,那些記性不好的,不夠隨機應變的死囚,通常會在第二天清晨消失不見,徒留他們前一晚睡覺的被褥。
危機感迫使約翰拼命地默記地圖,幾乎在短短四天將它們磨穿。他努力表現(xiàn)出機靈和警敏,他知道,這是那些大人物所需要的通用品質。事實證明他成功了,他最終成為了這一百二十四個完成考驗的人之一,跟著這支遠征船隊,前往傳說中的香料天國,摩鹿加。
只可惜,他們并非去朝拜,更不是去覲見,而是懷揣著毀滅的火種,去點燃一場傾國的硝煙。
約翰想到這里,不由嘆了一口氣。
到了現(xiàn)在,他想逃走都晚了,他的家人,他年邁的老娘……
有了他作為前車之鑒,一旁卻還有人不死心,想要與船隊的領袖打好關系,一個曾經(jīng)犯下殺人與縱火大罪的重刑犯,忽然諂媚又故作驚奇地問:“大人,您在刻什么呢?這可真是栩栩如生��!”
黑鴉一愣,船艙的窗口透過幾線零星雪亮的光,借著這光,他手上的小小木雕已經(jīng)顯出了雛形,顯示出一對翅膀,以及圓頭圓腦的形狀。
重刑犯喜滋滋的,像是從側面窺見了魔鬼挨近紅塵俗世的一面,連忙再拍馬屁:“這是蜜蜂哩!這種小東西,春天可到處都是……”
千眼烏鴉臉色一變,像是剛醒過來一樣,手心一翻,就把這小小的,粗糙的工藝品捏了個粉碎:“不想死就閉嘴!”
這下,所有人都嚇得縮緊了脖子,兩股戰(zhàn)戰(zhàn),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了。
杰拉德一下一下地拍掉了手上的碎木屑,神色陰晴不定。
第37章
迄今為止,公海上的香料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年之久,波及到的國家和地區(qū)港口不計其數(shù)。他切斷了摩鹿加的三條主要貿易通道,同時自己也遭受了大大小小的幾十次刺殺、暗害。珍·斯科特曾派使者前來和談,當巴爾達斯斷然拒絕之后,他的后背上也多了一道至今未痊愈的傷口,當然,這些情況,通通如實地遞交到了曼努埃爾一世的金案上,好叫這位國王知道,矛盾不會和緩,只會更加尖銳。
在這期間,曼努埃爾本人的態(tài)度始終曖昧不清。國王時而表示將軍的行動可以理解,時而表示將軍的做法太過激進,必須用加急信件去呵斥巴爾達斯的所作所為。
鑒于他這種搖擺不定的立場,葡萄牙的朝廷也分成了三派,反對派的勢力龐大,聲音散漫,那是來自部分大貴族,中小貴族和商人階級的聲音,他們的利益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受到了嚴重的損害;支持派的人數(shù)寥寥無幾,但那都是巴爾達斯的盟友、親故,以及在另一部分在硝煙中嗅到了黃金氣息的大貴族,因而他們的表態(tài)堅決,聲音也一致清晰;還有一派隨著國王的傾向而變動,他們面目模糊,語氣不詳,這一派可以算得上中間派,他們會隨時倒戈,也會隨時展現(xiàn)支持的決心。
杰拉德對權力是如何運作,如何制衡的游戲一清二楚,既然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一派的聲音完全覆蓋宮廷,成為國王的意志,那么他就能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下繼續(xù)自己的計劃,不用擔心來自資助國的阻力。
唯有一點,他和珍·斯科特都心照不宣去遵守的一點:杰拉德不會主動暴露自己過去的身份,珍也不會。
對他而言,讓世人知道他就是曾經(jīng)的杰拉德·斯科特,無疑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恥辱會徹底殺死他,前來尋仇的人,也會多到把他活活淹死;對珍·斯科特而言,“杰拉德”這個名字,仍有不言而喻的強大號召力,會有多少人繼續(xù)跟從她的兄長,狂熱地簇擁他重回香料群島,成為摩鹿加的主人,這是她也不愿想象的。
因此,連著切斷第三條通路的不久之后,杰拉德便借故休整,稱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無法支撐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周,巴爾達斯就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前來與他商議。
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我對您的身體狀況深表同情,”巴爾達斯皺著眉頭說,“但香料群島事關重大,不知有多少國王,多少等著分一杯羹的鬣狗在一旁虎視眈眈,您真能現(xiàn)在就撤手不管,任由他們攫取我們的勞動果實嗎?”
“那您想怎么樣呢?”杰拉德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看看我,將軍,這半年來我睡得少,吃得少,幻覺和疲勞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復仇的心靈多么沉重,它已經(jīng)要把我壓垮啦!我必須要休息一下了,我不得不休息�!�
“再走一步!”巴爾達斯厲聲說,“起來再前進一步,我們的合約上的條件可不是您這樣講的,如此緊要關頭,怎么能臨陣松懈?這是行軍的大忌,也是戰(zhàn)場上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