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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杰拉德嘆了口氣,他閉上干澀的眼皮,疲憊地說:“聽起來,您已經有了自己的安排�!�

    “是的,我有�!卑蜖栠_斯沉聲說,“現在,我會指示給你看�!�

    “按照計劃,我們切斷了摩鹿加通往倫敦的航線,倡導禁欲主義的教廷力量正在那里崛起,再加上從印度洋輸送來的香料份額,英王室的反應搖擺不定;我們切斷了通往那不勒斯的航線,查理一世本人并不喜歡香料,但是為了討母獅子的歡心,他會毫不猶豫地支援她,但是我們有盟友,布爾戈斯的主教和首相都在暗中支持著我們;余下就是通往巴黎的航線,法王激烈地反對我們,他的朝廷也是國王的喉舌。

    “但無論如何,我們向世人證明了一點:摩鹿加不是固若金湯的城池,它有疏漏,而且是很大的疏漏,誰能發(fā)現,并且利用它,誰就能從這塊肥得流油的肉上大吃一餐�!�

    “您的意思是?”杰拉德佯裝疑惑,不動聲色地問。

    巴爾達斯果斷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們要乘勝追擊�!�

    嗒噠,杰拉德漫不經心地想,魚兒上鉤咯。

    “您需要解釋得再詳細一點,”他慢吞吞地說,“恐怕我不能很好地領會您的意思�!�

    巴爾達斯撫平地圖,用手指點在上面:“七條主航線被切斷了三條,珍·斯科特是個有手腕的女人,她知道搶修已經來不及,索性暫時放棄了這三條線,將全部的精力放在剩下的四條上。根據我的推斷,此時摩鹿加的防備力量,一定是歷年來最為薄弱的時期�!�

    “您想征討摩鹿加,現在就去掠奪它的財富嗎?”杰拉德幾乎要笑出聲來了,但他完美地偽裝了自己,“恕我直言,閣下,我認為此刻仍然為時尚早,等我們我們再切斷塞維利亞的航線……”

    “不行!”巴爾達斯嚴肅地否決道,“阻斷那不勒斯的通路,已經叫西班牙的議會吵鬧不休,如果再切斷塞維利亞的,那么查理一世一定會專心致志地反對我們,而他的意見,是陛下也萬萬不可忽視的強大阻力!”

    “那么,您的國王也知道您的打算了嗎?”

    “我們不必事事都叫陛下知曉,書信來往太過耽擱時間,而時間,恰恰是我們此時最需要爭取的東西。”

    杰拉德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尤為顯得真心實意,浸透了惋惜。

    “我再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既然您心意已決。我在摩鹿加也有一筆債需要收回,希望我們都能拿回本屬于自己的東西�!�

    “開始你最后的計劃吧,”巴爾達斯沉聲說,“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

    所以,杰拉德才會出現在這里,正在公海上漂蕩,他們從塞得港出發(fā),先是一路向東,沿著物資補給線出動船隊。巴爾達斯偽裝成商隊的領袖,杰拉德則充當了他的副手。他們將船隊分成三列,各自持著三個國家的通行證,船長也由不同國家的囚犯擔任,以免被人發(fā)現端倪。

    穿過奔騰洶涌的長河,危機四伏的沼澤地,船隊橫穿巴拉梅達,借助東風直入大西洋,一路朝西進發(fā)。即便手握準確無誤的地圖,他們還是在海上歷經了八十余天的考驗,途徑狂風暴雨的惡劣氣候的磋磨,艦隊最終抵達圣奧古斯丁角,在補充食物與淡水后,進入了圣露西灣。

    晨霧迷蒙,猶如厚澆在海面上的牛乳,摩鹿加,這香料的天國,黃金流淌之地,終于出現在他們眼前。

    “船隊應當分頭行動�!苯芾碌吐曊f,“目標太大,就算有霧也擋不住�!�

    “您領走十艘船,繞后偷襲,”巴爾達斯點頭應允,“我走正面戰(zhàn)場,我們用火焰?zhèn)饔崱!?br />
    帶領著自己的船隊,以及船上的數百人,杰拉德掉頭轉向,徑直奔向自己的復仇之路。他嘴唇緊閉,一言不發(fā),古怪的是,他心中居然沒有多少沸騰的激情,大仇得報的暢快,他只覺得……冷靜,是的,超然的冷靜正流淌在他的血管里,令他這時居然還感到了一絲奇異的悵然。

    他要盡快趕在霧氣完全消散之前,趕到摩鹿加的東側群島,那兒礁石嶙峋,土地薄弱,長滿了高大茂盛的叢林,因為不適合種植香料,一直處于封閉的半廢棄狀態(tài),沿路也少巡邏的船只,正適合隱蔽。

    消滅了路上撞見的三艘巡邏船,杰拉德繼續(xù)向前,在離岸還有半海里的地方放下小船,他給重刑犯們換上奴隸的衣衫,自己也換上一套,只在船上留下大副,以及忠心于他的水手。

    “按計劃走。”杰拉德漠然道,“不用管我了,去吧�!�

    大副鄭重地頷首,目送著他踏上登陸船,消失在逐漸淡化的霧氣里。

    第38章

    披上奴隸的麻衣,杰拉德領著手下的五十余名犯人,每人分發(fā)了一袋水糧,一把淬毒的匕首,一瓶精煉火油,瓶身和瓶口都用浸透了蓖麻油的粗繩纏繞。

    “拴在腰帶上,路上遇到的守衛(wèi),如果礙事就殺掉�!苯芾旅鏌o表情地道,“地圖都記住了嗎?”

    囚犯們響起一片低低的回應。

    “很好,事成之后就來岸邊集合。記住我說的話,回去之后,你們就不再是等待死刑的人了,你們可以拿一大筆錢,去逍遙,去和家人團聚,什么都好,你們可以盡情享受財富和自由,但前提是——完成自己的使命�!�

    囚犯們再度齊聲應和,聲音要比上一次響亮得多。

    杰拉德不再多話,他披上遮帽,將阻隔香料氣味的麻布纏在臉上,其他人也有樣學樣地照做。他們無聲地搖晃著小船,在海水匯入群島間的蜿蜒河流上行進,船槳輕柔地拍打著水面,沒有驚起一絲不祥的響動。如此行進了一夜,他們終于看到了華美的摩鹿加宮,它就坐落在群山與內陸河流的環(huán)抱下,朝霞潑灑著金色的余暉,晨曦飄浮著玫瑰色的花邊,如此絢麗,仿佛天神遺留在人間的居所。

    終于到了,杰拉德心想,我的家……我曾經的家。

    作為最先發(fā)現摩鹿加,發(fā)現香料群島的家族,斯科特于此世代經營,早已把香料群島變成了一座國中之國,由世外律法管轄的私人領地。長久以來,被販賣、掠奪至此的奴隸拼死勞作,代代繁衍,逐漸形成了城鎮(zhèn)聚居的規(guī)模。他們用血肉的脊梁撐起了摩鹿加宮,撐起了香料種植園的繁榮昌盛,也撐起了斯科特家族在世俗中的龐然地位。

    身著奴隸的慣常裝束,杰拉德輕輕吹了個唿哨,身后的重刑犯便悄沒聲兒地散開了。他們融入魚龍混雜的人群,就像水溶入水。

    顯而易見,珍·斯科特拋棄了他的大部分政治遺產,只保留了最基礎的架構。城市的布局有所改變,衛(wèi)兵的巡邏方式,也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樣子,但摩鹿加的歷史注定了它的復雜,黑暗里,總有他親愛的妹妹也不知道的秘密。

    悄無聲息地做掉一些徘徊的衛(wèi)兵,杰拉德鉆進領著一部分人鉆進密道。

    這本是先代的斯科特人為了防止奴隸暴動而準備的躲避工事,但一百年過去,又一百年過去,暴|亂被一次次血腥鎮(zhèn)壓,很少有奴隸能夠逃脫那悲慘的宿命,現如今,唯有這些通往摩鹿加宮內部,以及要塞關鍵處的通道,還保留著當年的歲月刻痕。

    “分頭行動,”杰拉德說,“記住地圖上的倉庫地點,燒掉它們,你們的任務就算成功�!�

    “那您呢?”有膽大的犯人多問了一句,“您要去哪里?”

    杰拉德頓了頓,他的面上扭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即便他背后的囚犯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空氣中還是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寒意,像死亡本人正在他們的肩頭緩緩吐息。

    “我要去回報一些人。”他輕輕地說,“去報答他們曾經對我的盛情款待。”

    他說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鉆進了其中一條路。

    借助微弱的火光,杰拉德弓起身體,快速在泥濘濕滑的隧道間攀爬,他踩過殘缺不全的石頭臺階,從碎倒的磚墻縫隙中側身擠出。

    他心中充滿了來自血脈深處的感應,距離摩鹿加宮的內部越近,他的心臟就跳得越劇烈,手臂和胳膊也抖動得愈發(fā)厲害。他的眼皮交錯彈動,直至頭暈目眩,視線發(fā)花,在轉過又一重廢棄的柵欄之后,他險些站立不穩(wěn),一頭栽倒在地上。

    鎮(zhèn)靜,鎮(zhèn)靜!你這個孱弱無能的廢物!在內心里,杰拉德大聲呵斥自己,要辦成一樁崇高的復仇之舉,究竟得付出多少心血,痛飲多少苦恨,難道因為一時的激動之情,你就要在此地倒下,讓一切都白白耗費了嗎?

    情緒波動得如此劇烈,以致杰拉德再次看到了阿加佩的幻象——他看到他坐在書房的桌子后面,神色溫和而寧靜,正在有條不紊地翻看著一本書,并在紙上沙沙地記錄著什么。

    這叫他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倚靠在墻上出神地喘息。阿加佩帶來的靜謐與安寧,同時反映在他的身體和精神上,漸漸的,他的心跳平息下去,不再像要馬上猝死那樣跳動了。

    “……這倒還算是個好的預兆,”杰拉德一邊繼續(xù)前進,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是的,這倒還算是個好預兆……”

    終于,他走到了通道的盡頭,爬上腐朽的,嘎吱作響的梯子,他的頭頂有一扇閉得死死的活板門。杰拉德攥緊手里的開鎖工具,仔細分辨著上面的聲音,但除了隧道里的滴水聲,他的耳邊沒有任何動靜。

    他伸手上去,先用毛刷蘸著濃油,將鎖芯徹底浸透,先嘗試著撬開鎖芯,但時間已經過去太久,木腳鎖的精巧裝置早已腐蝕成了一團銹漬,他嘗試了幾次,都徹底失敗了。情急之下,杰拉德抄起撬刀,依靠雙手和雙腿的力量,兩個成年男子合力才能撬開的黃銅合頁,被他挨個撬松,銹渣混合著斷裂的鐵釘,撲簌簌地掉在地上。

    他活動酸軟的雙臂,接著發(fā)力一推,終于,門開了。

    杰拉德·斯科特重返人間。

    他落腳在了摩鹿加宮的一個小儲藏間里,由于位置偏遠,這里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光顧,連仆人也來得很少。

    帶著微笑,杰拉德著打開儲藏間的門,他一面走,一面脫掉奴隸的破爛長袍,只留下遮臉的麻布。摩鹿加宮里時常行走著各類調香師、制香師與聞香師,為了保證嗅覺靈敏,他們總要用布遮住口鼻,因而他的裝扮實在平常至極。再加上杰拉德那鎮(zhèn)定自若的舉止,氣定神閑的步伐,又是如此熟悉周邊的環(huán)境,來往的衛(wèi)兵侍從竟沒有一個懷疑他的。

    就這樣,他走過宮殿的下層,熟門熟路地繞到調香師們的工場,坦坦蕩蕩地拿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當他抵達中層,正要走到上層時,被看守門廊的衛(wèi)兵攔下。

    “您是誰,來這里做什么的?您的身份牌呢?”

    “我么?我只是一個新上任的調香師�!痹谡诿娴穆椴枷�,杰拉德露出微妙的笑容,“奉蘭登·斯科特大人的命令,前來為他奉上新一季的香料搭配,您知道的,這是他積年的好習慣了,總要在星期天的時候鑒賞新香……當然,如果您是這里的老人,就能完全明白我在說什么,對不對?”

    侍衛(wèi)咳嗽了兩聲:“對、對!當然是這樣的,蘭登大人的習慣,我們幾個全知道的一清二楚……”

    侍衛(wèi)們看過他的身份牌,確認了他帶來的香料全部屬實之后,就放他進到了斯科特家族成員居住的上層。

    杰拉德拐進盤根錯節(jié)的回廊,摩鹿加宮的內部修建得就像具象化的黃金萬花筒,只有他這樣曾經掌握過全部密室、暗道與耳房的地圖的人,才能熟稔地在其中行走,而不用依靠上層聾啞的仆從。

    侍衛(wèi)給他打開金碧輝煌的大門,蘭登·斯科特,這位當初依附他,最后又背叛了他,轉而投奔珍·斯科特的血親,他年輕的小堂弟,如今就在這里,與他的姬妾無知無覺地嬉戲,直到聽見調香師抵達的消息,他才慵懶地揮揮手,讓他的妾室都退下。

    香料是斯科特人的特權,體內沒有流著斯科特的血,就不能擅自窺探任何一顆香料的奧秘。

    “今天送來了什么好配方?”蘭登心不在焉地問,“要知道,我親愛的堂姐近來可火大著呢,宮里死去的人也比以往更多。如果你們還不能拿出點決心,我的好堂姐可就要親自拿出你們的心了�!�

    “不用著急,大人,”杰拉德深深地鞠躬,并且嘶啞地笑了起來,“今天的香方里,有一種絕對特殊,并且獨一無二的原料,從前沒有人用過,今后更不會有�!�

    蘭登皺起眉頭,他總覺得面前的人十分眼熟,但究竟是哪里眼熟,他也說不上來。

    “是什么原料?”他警惕起來,“你先說說看�!�

    “是你的血�!苯芾抡f。

    蘭登還沒來得及跳起來,他就已經迎面吃了一刀子,匕首從他的鎖骨下面扎透進去,幾乎穿過后背中間的肩胛骨,搠得他心頭冰涼,喉嚨間驚慌亂響,只是喊不出聲來。

    “不記得我了,堂弟?”杰拉德摘下遮面,晦暗的光線中,他露出了一張地獄里才會出現的臉,雙眼赤紅,燃燒著晶亮的復仇之火。

    蘭登的臉孔被恐懼扭曲了,他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跪下哀求……但一切都是奢望。第二刀,杰拉德干脆地割斷了他的喉管和聲帶,血泉噴涌,他欣賞了一會兒表親拼命垂死掙扎的景象之后,第三刀扎進了蘭登的左耳下面,幾秒鐘之后,曾經背叛了他的人就死了。

    在死者的尸首上,他揩干凈刀子,重新揣進懷里。端詳著慘死的血親,杰拉德·斯科特高興得渾身發(fā)抖,與此同時,阿加佩的幻象也交替出現在他眼前。不知是出自過去黑鴉的哪一段記憶,杰拉德看見他注視著自己,蔚藍的雙眼流露憂郁,臉上沒有笑容。

    “你來了!”他緊緊閉上雙眼,滿意地嘟噥,“你來見證我的復仇了?好,這很好。既然你是我幻想中的神啟,那么我就得向你傾訴一件事:凡是認識我的人,我的仇敵,我的故交,無不把我的遭受的一切當作笑料,因為過去的我太傲慢,太輕敵,也太無情,不知道如何和平地對待一個人。但你確實是與眾不同的那個,不是嗎?既然我曾被世上的權力與財富如此直接,如此強烈地愛著,我就膨脹和自滿起來,自認為萬事萬物的王者,因為凡間的活人在得到這兩樣東西之后,沒有一個不是這么想的,我也不能免俗。然而,當我遭到血淋淋的背叛,被從頂峰打下谷底,被戕害到一無所有,財富和權力立刻就輕飄飄地放棄了我,轉頭去侍奉它們的新情婦了。是誰接替了它們兩個涼薄無心的東西,在整個世界上收留了我?是你,毫無疑問,我現在想通了!你的德行更高于權力和財富的總和,你確實是比它們高尚百倍的!”

    他獨自一人,因為報仇的亢奮而體溫高漲,如此狂熱,心潮澎湃地對著幻象做了絮絮叨叨的演講,絲毫不覺得異樣,也不覺得這是自身精神錯亂的表現。

    “我會繼續(xù)復仇,”杰拉德微笑著說,“也請你繼續(xù)看著我。由你來評判我的所作所為,我沒有任何異議,更不會覺得不公。”

    說完這番話,他就邁著堅定不移的步伐走了出去。血腥味被濃郁的熏香蓋過,侍衛(wèi)沒有起一絲疑心。

    杰拉德繼續(xù)著自己的殺戮,他走進斯科特成員的住處,在每一具死前曾經嚎哭,曾經試圖尖叫呼喚衛(wèi)兵的尸體上擦拭著淬毒匕首的刀鋒。他精準無誤地記著昔日家人的各自寓所,他記得如此清晰,如此牢固,仿佛事情就發(fā)生在昨天。

    偶然有一次認錯,或者連帶著撞見了其他沒有參與叛亂的斯科特人,杰拉德毫不遲疑,仍舊照宰不誤。他心里清楚,善良在這里是不存在的傳說,所有斯科特人都死有余辜的罪人。他們沒有背叛,不是因為他們不愿,而是珍·斯科特還沒來得及向他們慷慨地投遞橄欖枝。

    唯一古怪的就是,他復仇的過程未免太輕松,太順暢。死了那么多的斯科特人,侍衛(wèi)卻沒有發(fā)現尸體,眾多來往的仆從也沒有驚慌失措地亂成一團,跑出去拉響警鐘。

    由此,只剩下一種解釋:珍·斯科特早已預見了他的到來。

    那個傲慢的賤人。

    杰拉德吃吃地笑了起來,因為他沒什么好抱怨的,倘若身份與處境置換,他一樣會做出相同的選擇,他一樣會高高盤踞在最頂層的金宮,向下俯瞰,觀賞對手自認為所向披靡的復仇行動,并以此為樂。

    ——哪怕這幕戲劇的代價過于高昂,地上染遍了親族的血液。

    他的復仇直達頂峰,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在看到珍·斯科特的身影的一瞬間,他就被重重疊疊,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包圍。

    “你來了!”獅心女士彎起血色紅唇,露出文雅的微笑,“我最親愛的哥哥。”

    第39章

    再次見到他的妹妹,他這一生最大的仇敵,杰拉德握著匕首的五指松了又緊,但誰也沒想到的是,他維持住了表面的平和,沒有一上來就應激到發(fā)瘋,被閃回的酷刑記憶逼到流血流淚。

    因為在珍·斯科特的身后,他奇跡般地看到了阿加佩的影子,他站在打開的窗邊,夜風吹拂得他衣袍鼓起,猶如飛翔。

    “……太久不見,”杰拉德幾乎在囈語,“你看起來……很好�!�

    珍的目光狐疑地閃了閃,她感到意外,她不相信自己對杰拉德施加的影響力,只能讓他做出這種單薄的反應。

    “不,不不不!”她甜蜜地說,“你能自投羅網,才是最讓我驚喜的事,兄弟。在那群判斷失誤的蠢貨把你扔進海里之后,我就沉痛地意識到,我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最寶貴的玩具。現在你回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雖然你確實還留著自己的爪子,給我造成了些麻煩……但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對不對?”

    “你似乎低估了我復仇的決心�!苯芾罗D回目光盯著她,慢慢摘下遮臉的麻布,望見他的容貌,以及陰鷙燃燒的雙眼,迎面對著的他的幾個衛(wèi)兵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珍笑了起來,她若有所思地道:“我不明白嗎?可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知道你殺了人——你總是在殺人,殺很多人。當然,這次你殺的是我們的血親,同族的斯科特人。你以為我會惋惜?不,恰恰相反,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菟絲花,無能的廢物,死有余辜的寄生蟲……你清洗了他們,我感到很高興,因為我永志不忘父親的教導:只有強者才能活下去,而弱者只有侍奉強者,才配活下去。”

    她惆悵地嘆了口氣:“是時候了,哥哥,寒暄的話語已經說得夠多,你還在等什么呢?等巴爾達斯來救你嗎?實話說,你和他的時機挑選得不賴,只是要攻陷摩鹿加,需要的可不止是這點人手�!�

    “時間,”杰拉德說,“我在等時間,現在,時間到了�!�

    珍皺起眉頭,吝嗇的夕陽很快就收回最后的余暉,夜幕低垂,她身后巨大的水晶天窗,卻驀地被強光照亮了。

    珍·斯科特慌忙回頭,在她瞪大的雙目中,映出接連燃燒的火點,遙遠的叫喊聲、救火聲同樣飄蕩在風中——那正是香料倉庫所在的位置,毫不夸張地說,它們是摩鹿加的根基命脈,數代斯科特人于此經營耕耘,才積攢出如此規(guī)模浩大的焰火。

    她的瞳孔在顫抖,她的嘴唇也在顫抖。

    那些香料倉庫的價值無從以世俗的錢幣衡量,一個倉庫的存儲量就高達上百萬羅馬金幣,上百萬弗洛林,它們加起來的分量,足夠讓任何一個國家在黃金里狂歡至死。

    此刻在烈火里化作灰燼的,是豆蔻、丁香粒、胡椒、肉桂皮,被琥珀掩埋,用玫瑰留香,在繚繞的炭火間熏烤。品質完美的裝進水晶瓶,瓶口以金線纏繞;品質普通的就填進麂皮口袋,呈到富商與小貴族的餐桌。它們被細細地篩選過,精心地挑揀過,奴隸在其中日夜勞作,斯科特人則耗費多年的心血,研究什么樣的存儲搭配能使豆蔻去除難聞的藥味,讓丁香重新煥發(fā)花朵的芬芳。

    教宗贊賞它們,國王與女王迷戀它們,世人發(fā)瘋地吹捧、追隨它們……如今都沒有了,全都沒有了!一把大火,數百年的血汗積累就灰飛煙滅,珍·斯科特猶如一頭抽搐的毒蛇,猛然轉頭,死死盯住杰拉德·斯科特。

    沒人會如此狠心,或者說,沒有一個心智還正常的人,能忍心這么做。

    她以為她的哥哥仍然是面對面的敵人,與她心照不宣地用摩鹿加當作贏家籌碼,在博弈的棋盤上拼死廝殺……但她卻想錯了,完全想錯了!杰拉德·斯科特早就瘋了,她把他打碎得太徹底,太嚴重,所以現在他站起來,一把掀翻了棋盤,燒毀了全部的棋子,連帶著她也要一塊燒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運籌帷幄的面具一瞬破裂,她厲聲咆哮,抓狂地揪著自己的長發(fā),“你怎么有膽子……你怎么有膽子去燒毀香料庫!難道你想放棄摩鹿加,將它完全摧毀嗎?你想讓它變成廢墟,變成一攤一文不值的垃圾嗎?這對你到底有什么好處,杰拉德·斯科特!還有你們!愣著干什么,去組織救火,快去!”

    美艷的獅心女士,一瞬猙獰如同厲鬼,聽到她的命令,近一半的衛(wèi)兵都急匆匆地沖出金宮,趕往最近的火災現場�?吹秸淙绱耸B(tài)的模樣,杰拉德終于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很快就變成瘋狂的大笑,回蕩在寬廣的頂層宮室。

    “要怪,你只能怪我們偉大的父親死得太倉促了,沒來得及把摩鹿加最要命的秘密通道告訴他最愛的小女兒。”他攤開手,神情無辜地告知,“廢墟又怎么了,垃圾又怎么了?到頭來,摩鹿加仍然會是我的,因為我能摧毀,就能重建。親愛的妹妹,莫非你沒有這樣的決心?”

    “——殺了他!”珍歇斯底里地尖叫,她精美的發(fā)冠被她自己撕扯下來,凌亂地耷拉在肩頭,以致黑色的亂發(fā)遮住了她的小半張臉,她狼狽地喘著氣,忽然又抬起頭:“不……別殺他,別殺他!我還是要抓活的,我要給外界一個交待,我得給摩鹿加的盟友一個交待……抓活的!砍斷他的四肢,打斷他的脊椎,不管怎么說,我只要他活著!”

    杰拉德的面上顯出詭秘的笑容,士兵的矛尖包圍著他,一般情況下,人們會說他實在已經插翅難逃,除非天上有別的神跡顯靈,否則他憑什么從幾十個人的包圍下脫身呢?

    那些士兵也是這么想的,瞥見杰拉德不同尋常的表情,再加上知曉了他前代摩鹿加主人的身份,他們竟不約而同地瑟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巴爾達斯渾身浴血,沖進最頂層的金宮,他身后全副武裝的水手也像是血河里沖出來的�;靵y的刀光劍影中,摩鹿加宮的侍衛(wèi)被砍倒好幾個,水手們同樣有所傷亡。震天的喊殺聲中,部分衛(wèi)兵急忙審慎地向后圍繞,保衛(wèi)著他們的女主人。杰拉德也在用匕首隨手刺死幾個侍衛(wèi)之后,從人群中隱退到巴爾達斯身邊。

    “時機卡得剛剛好,將軍�!苯芾螺p聲說。

    說來蹊蹺,看見殺進來的老將軍,兩兄妹眼中卻各自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廝殺持續(xù)了一陣,見暫時奈何不了對方,珍大喊道:“你們給我住手,全都住手!”

    巴爾達斯皺起眉頭,也將滴血的劍尖垂下。

    獅心女士喘著粗氣,她索性扯掉自己的發(fā)冠,讓豐厚的黑發(fā)完全垂下。

    “巴爾達斯將軍!貴客,貴客,您的到來讓我倍感驚喜……但如果您還有一絲理智,那就遠離您身邊那個瘋子,仔細聽著我說!”

    巴爾達斯不動聲色,沉聲道:“我聽著呢,女士。”

    “怎么,您是懷著喪子之痛的怒火,來這里報復一些人,殺掉另一些人的嗎?”珍·斯科特氣喘吁吁地問道,“哈!我要說,如果您這么做,那就完全落入了騙子的陷阱,就是您身邊那個花言巧語的騙子。他假冒了一段友誼吧?他謊稱和您的兒子是莫逆之交吧?可實際上呢,我要告訴您,您的兒子被害落水,是摩鹿加救了他,我們動用了最好的醫(yī)生,不幸的是,他已經在爆炸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以至于重傷不治,悲慘地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爆炸、火藥——聽到這兒,您是不是覺得十分耳熟?沒錯,這就是您身邊那個騙子的慣用手段,當年他用這一招殺害了我的未婚夫,如今他也用這一招殺害了您的兒子!”

    “實話告訴您,這個騙子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手下敗將,杰拉德·斯科特。您一定聽過他的名字,也知曉他在俗世中的名聲,對不對?要復仇,那么您的敵人就近在咫尺;您要利益,我身為摩鹿加的話事人,也能不計前嫌,不追究這一年來您給我?guī)淼姆N種麻煩,怎么樣?就讓摩鹿加與杜卡斯家族重修于好吧,將軍,須知世上沒有永恒的敵人,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這口才同容貌一樣完美的女巫娓娓道來,不慌不忙地說完了這番話,杰拉德卻沒有打斷她,更沒有為自己做一番辯解,他只是偏過頭,觀察著巴爾達斯的反應。

    老將軍皺起染紅的眉毛,聽到“黑鴉”的真實身份,他卻表現得一點兒都不意外,更沒有絲毫的失措。

    他思索片刻,像是權衡著什么,片刻后,他轉向杰拉德,語氣不辨喜怒:“黑鴉先生,或者說,杰拉德·斯科特先生,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您似乎違反了我們的盟約。我需要摩鹿加的財富,而您卻燒毀了太多存儲香料的倉庫。這是為什么,您能否做出合理的解釋?”

    珍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杰拉德卻表現得十分冷靜,甚至還有一點超脫的失望。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巴爾達斯會在如此緊要關頭質問他,在兩軍陣前挑剔他的錯誤,做出與背叛無異的行徑。

    “因為您要的財富,我已經拿到手了�!苯芾骆�(zhèn)靜地回答道,“我說過,我還有一筆債在摩鹿加沒有收回,這筆債說的正是我昔日積攢,并且在群島上埋藏起來的私人財產。除了我,埋藏的地點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知曉。這也是我的妹妹對我嚴加拷打,試圖叫我吐口的秘密之一�,F在,我分派去的船隊已經裝滿了十個船艙的金銀珠寶,這是否能叫您滿意?”

    珍的面色瞬間陰沉下去,叫人不寒而栗。她望見巴爾達斯略一沉吟,而后心滿意足地頷首:“不錯,這確實是我所需要的,杰拉德先生�!�

    “或許,我們還能就此奪下摩鹿加——”將軍重新舉起刀刃,正要下達命令,他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透過巨大的落地水晶窗,除了滿城燃燒的烈焰,他還看到了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陌生艦隊,猶如星火,正在海平面上閃閃爍爍,朝這里趕來。

    “不,援軍正在回防,她最忠誠的狗是不會背叛她的�!苯芾吕淅涞氐溃斑@也就是說,我們該走了,將軍�!�

    巴爾達斯心有不甘,但杰拉德說得沒錯,再不離開,他們只怕就沒有離開的機會了。

    “希望您的承諾一切屬實,我們走!”巴爾達斯說。

    他沒有再看氣得快要發(fā)狂的珍·斯科特一眼,哪怕她是如此美麗,勝過他平生見過的所有女人,只是,他已經深刻體會到了斯科特人那不受控的瘋狂,幾乎要焚燒萬物的激烈特質。夾在這對兄妹中間,就像與雷暴和閃電同行,心智不夠堅強的人,只會完全依照他們的意志重塑了自己,并且為他們所徹底毀滅。

    “追上去,盡可能地殺傷他們所有人!”隔著凌亂的人群,珍·斯科特狂怒地尖嘯,“杰拉德,我早晚會親手砍碎你的身軀,而巴爾達斯,如果你能活著離開摩鹿加,那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你記著!但你若是違背我的意愿,那就只有地獄愿意承載你破碎的尸身,你記著!”

    就這樣,一行人逃出了摩鹿加宮,在混亂和追擊中不停奔跑。不過說句老實話,此時此刻,島上所有還活著,會喘氣的生物要么在救火,要么躲避著大火的吞噬,得益于此,他們的逃脫行動非常順利。

    跳上藏在河邊的交通工具,一行人拼命搖槳,輪番劃動小船,差不多是爭分奪秒地飄到了目的地,穿越叢林之后,大副和水手們已經在岸邊等待著他們,一見了面,就趕忙擊退追兵,將他們拉上了船。

    艦隊啟程了,或者說,用逃命來得更加恰當一些。這十艘船拉滿風帆,在公海上加足馬力,逃避著即將到來的追殺,余下的十五艘也分散開來,駛向事前約定好的地點。

    一上了船,巴爾達斯草草包扎了身上的傷口之后,就向杰拉德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您許諾的金銀財寶在哪兒?如果您還是誠實守信的人,那就現在展示給我看!”

    杰拉德瞥了他的大副一眼,這是一個隱秘的眼神,帶著不言自明的內涵。接著,他說:“如果您的身體還受得住,那就隨我來吧,將軍�!�

    跟隨著杰拉德的腳步,巴爾達斯站了起來,由于事關重大,杰拉德要求不要有第三個人跟隨,免得“激起他們不必要的貪欲”,巴爾達斯覺得很有道理,也同意了這個說法。來到船艙的最底部,老將軍看到了三個箱子,第一個箱子足有半人多高,第二個只有第一個的三分之一大,最后一個也是最小的,只有成年人的頭顱大小。

    杰拉德走上前去,依次打開了它們,頓時,巴爾達斯頭暈目眩,仿佛又一次失血過多,站不穩(wěn)腳跟。

    第一個箱子里裝滿了金銀貨幣,從最古老的羅馬金幣,到最精致的埃斯庫多銀幣,琳瑯滿目,應有盡有。

    第二個箱子是純金的飾品,厚重的金杯,帶有雕花的金碗,純金的大塊金磚墊在最下方,碼得整整齊齊,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墻,看得人手腳發(fā)軟。

    第三個最小的箱子,里面則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寶石,碩大璀璨的紅寶石、綠柱石、藍寶石、貓眼石、橄欖石,多彩繽紛的粉鉆、黃鉆,閃耀著火彩的巨大白鉆……流光溢彩,為了目睹這樣的景象,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刺瞎自己的雙眼!

    “您見到了�!苯芾挛⑿Φ�,“如何?這只是一個船艙里的財富�!�

    “我……”

    巴爾達斯說不出話,這個剛強,冷酷的老人,居然一時間難以開口。

    巨量的財富幾乎壓垮了他的心靈,他的家族終于擁有了崛起的資本,幾世幾代的榮華富貴,此刻近在眼前,他暢想起杜卡斯的霸業(yè),不由激動地渾身顫抖。

    “您可以來感受一下。”杰拉德拋出一個蠱惑的誘餌,同時抓起一把鉆石,再像瀑布一樣傾瀉下去,“看,這些都是您的了�!�

    巴爾達斯怎么能抵御這樣的誘惑?他急忙拖著腳步向前,口干舌燥,連視線也旋轉了起。他伸出手,渴望地撫摸著那些涼滑沉重的璀璨玩意兒,是的,是的……這些貨真價實的鉆石、寶石,傾國傾城的財寶,此刻全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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