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稍稍用了點力氣,修剪干凈的,透明的指甲,就在羊皮地圖上按出了一道淺痕。
指甲的印痕分裂了地圖上的小點,也在名為“白塔”的島嶼上,劃過一橫割斷的天塹。
第54章
“哈,”胡安·豐塞卡覺得有趣了,他瞇著眼睛,打量著突然笑起來的阿加佩,“你的腦袋里打了什么壞主意,小子?我早就有所耳聞,這座島不僅魚龍混雜,是各方勢力的中轉站,更是全世界最大的奴隸交易……”
主教的聲音逐漸沉下去,他凝視著地圖上那個小小的點——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點,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易守難攻,不是塊好啃的骨頭�!敝鹘痰吐曊f,“島是無主的,但背后的靠山可不會少……”
“比一個帝國的力量更大嗎?”
“師出無名,軍隊有什么士氣可言?”
“在陛下的領土上,居然會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奴隸買賣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故,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如此正義的義舉,還不能顯得師出有名?”
“倘若投入和收獲不成正比,那這場正義之戰(zhàn)也毫無用處�!�
“那就更沒什么好說的了!白塔的富裕程度,是您想也想不到的,多少金銀財寶,為了享樂而陳設在腳下的稀世奇珍,那兒的奴隸可以把黃金與鉆石織成衣服,穿在身上,只因他們是奴隸主的所有物,他們金碧輝煌地登場,全是為了展示奴隸主的收藏與財力……”
“那其他國家的商船與貨船?”
“就讓他們離開好了,白塔積累的財富本來就十分可觀,我們沒必要得罪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商人�!�
主教摩挲著紋章戒指,他沉默許久,輕聲說道:“你正在提出一項非常嚴重的指控,孩子�,F(xiàn)在,我再問你一遍:白塔上的黃金儲備,到底有多少?”
“老實說,我給不出確切的數(shù)字,但在我出生前,白塔就已經(jīng)存在了�!卑⒓优逭f,“一個奴隸主,就像是他小小王國里的統(tǒng)治者,上百個國王的財產(chǎn)加起來,又能有多少?不過,我知道奴隸主們是有一個金庫的�!�
“一個金庫�!焙病へS塞卡緊迫地重復道。
“是的,沒錯兒!”阿加佩說,“那是他們拿一條廢船的船艙改造的,鋼鐵的大門,上面鑲著黃銅的轉盤鎖,每個奴隸主都在里面有一塊自己的地方,他們通常把金庫的小鑰匙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要說金庫的面積有多大……我想,應該不會比您的會客廳更小吧?”
“見鬼!”主教的呼吸加重了,他的眼睛已經(jīng)燃起了火光,由金子與炮火點燃的火光,“啊,真見鬼!你給我描述了一個多么具有誘惑力的景象!快坐下來,快拿紙和筆來!讓我看看這座島的構造,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你要從記憶里挖出有關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
“嗯,”阿加佩微笑道,“不過,我畢竟離開了許多年,那兒很有可能產(chǎn)生了新的變化,這就不是我能拿捏得準的了�!�
胡安·豐塞卡急切地把桌上的雜物搡到一邊去,鋪平羊皮紙,瞥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離開了許多年,年輕人�!彼f,“別再胡言亂語了,快點坐在這兒,把你知道的全都倒出來!”
直至深夜,阿加佩說了他記憶里的全部秘密,他所知道的,關于那座島嶼的所有故事。十年的光陰逝去了,曾經(jīng)在白塔的經(jīng)歷,卻還像發(fā)生在昨天一般鮮明。
但這次不同了,他再回憶起來,那些屈辱的記憶,需要出賣瑟縮的身體,奉上顫抖的笑容,縮在角落,聽話、識時務才能活下去的過去,已經(jīng)無法使他動搖,使他應激到呼吸困難。
因為他是懷著輕松的,殷切的心情談起這一切的,此刻從他嘴唇里吐出的每一個字,從他手中畫出的每一段線條,都擁有了它們的力量,冥冥中,它們將會決定火炮集中的方向,決定奴隸主要以什么樣的死法,被利刃懲處。
阿加佩甚至感到了隱隱的好奇與好笑。
夤夜已至,白塔上應該正是醉生夢死,縱情糜爛的時刻。在賓客摟抱著奴隸取樂的同一時間,在奴隸販子清點著叮當作響,或閃亮,或油膩的錢幣的同一時間,他們會想到有一個逃出去的奴隸正在萬里之外,正策劃著他們的毀滅與死亡嗎?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不由令阿加佩產(chǎn)生了輕飄飄的錯覺。當主教詢問他,剩下的奴隸要如何處理時,阿加佩說:“就還他們自由之身吧,給一些錢,一張合法公民的身份證明。自由就是一個人生命里最寶貴的財富,他們接下來要怎么走,就是他們的選擇了�!�
主教記下了他的意見,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那么,島上的民兵,還有奴隸主呢?你想接見他們,體會一下仇人痛哭流涕,跪下哀求的感覺嗎?”
“哦,”阿加佩笑了,“這就算了。我不想再看到他們面目可憎的樣子,也不想再看見有人在我面前下跪……”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打起精神,說道:“處死他們吧,他們全都是罪無可恕的人�!�
“好,”主教說,“為了漂亮地做成這件事,明天,我要你給……不,現(xiàn)在吧,你現(xiàn)在就起草一封信,寄給西班牙的皇后和女王,然后蓋上你的私章,我來把關。你要作為一位親愛的朋友,向伊莎貝拉皇后提出請求,就說你聽聞了我國的版圖變化,看見米蘭公國的領土范圍也囊括了白塔……編些深情的漂亮理由!把你剛才對我說的挑挑揀揀。只要她肯同意為你說話,我們就有了五成的勝算,將海軍元帥調動到戰(zhàn)場上�!�
“剩下五成呢?”阿加佩問。
胡安·豐塞卡咧嘴一笑,燭光下,他像一頭城府深沉的老狼,貪婪地盯著地圖。
“剩下五成,需要一點微妙的手段,一點稍稍的……推力。”他說,“看著吧,學著點吧,孩子�!�
翌日清晨,幾乎一夜未睡的主教精神抖擻,邀請了卡斯蒂利亞議會的幾名成員進行聚會,阿加佩則把信件寄給正在阿維拉養(yǎng)身體的伊莎貝拉,后面還附上了莉莉的問候。
兩周后,查理一世派遣的密使就抵達了塞維利亞宮,特使與主教在書房里秘密商議了許久,阿加佩全程旁聽,負責提供關鍵的訊息,一再向特使確認了白塔的財富是毋庸置疑的。
三周后,間諜分批從米蘭出發(fā),他們每個人懷里都放著以特殊圖像制作的密函,上面是阿加佩記憶中的白塔守軍情況,大致地形,海岸防線與民兵駐扎的位置。他們不著痕跡地混入商船,登上島嶼,確認這些關鍵地點的情況有無誤差。
一個半月后,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西班牙的國王,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統(tǒng)治者突然派出使臣與輕桅帆船的船隊,抵達了名為白塔的無主之島。使臣向島上的奴隸主帶去了皇帝的問候,并宣稱了米蘭公國對這片海域的統(tǒng)轄權。
而作為米蘭公國的合法主人,查理一世要求這座島嶼上的住民上履行他們的義務,向皇帝上繳幾十年來都被遺忘的各項稅金——一筆總值達到六十五萬弗洛林的巨額財富。
白塔的奴隸主沸反盈天,亂作一團。
他們已經(jīng)在島上當了太多年逍遙自在的土皇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一個真正的皇帝前來宣布如此嚴酷的制裁。
奴隸主們被迫集合起來,通過大會來決定他們共同的意見,以及要怎么應對西班牙的使臣。對他們來說,六十五萬弗洛林金幣算不了很多,可是一旦交付出去,就說明白塔必須受了西班牙的管轄,從此就要受制于人,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法外之地了。
他們決定拖延,并在拖延的時間內,集結附近海域的流寇與海盜守衛(wèi)島嶼,向白塔背后的眾多資助人求救。
十分遺憾,誰讓海盜盡是些目無法紀,無法無天的狂徒呢?在靠近白塔的時候,他們與西班牙官方的輕桅帆船起了摩擦,起先只是雙方的叫罵,一方攔著不讓另一方通過。然而,摩擦很快演變?yōu)榱藳_突,沖突繼而激化成一場流血事件。一艘帆船被很不幸地擊沉了,上面的水手也收到了損傷。
這必須是宣戰(zhàn)的信號,必須是這座法外之島,對一個強大帝國的挑釁。
三個月后,西班牙海軍浩浩蕩蕩,從米蘭公國的海港進發(fā)。海軍元帥與一并陪同的子爵站在指揮艦上,聽耳畔號角長鳴,猶如一千只入水的黑鯨。
“希望您不要嫌棄我對水性的不熟識,”阿加佩露出溫和的笑容,“我見識短淺,還從來沒有坐過這么宏偉的大船呢。”
海軍元帥是個古板,固執(zhí)的大嗓門男人,對于這位跟上來的子爵,他權當是皇帝派了寵臣前來督戰(zhàn),是一次表彰了自己的好機會。他大聲笑道:“那您得好好保護自己的耳朵了!火炮齊射的時候,聲音可比打雷大多了!”
“我一定會的,”阿加佩保證道,“而且,相信我,在這件事上,我比您更加期待火炮齊射的那一刻�!�
第85章
阿加佩第一次經(jīng)歷戰(zhàn)爭,卻幫不上什么忙——他不能親身上了戰(zhàn)場,也不能去甲班上指揮炮兵,或者組織登陸作戰(zhàn)。他只能坐在指揮室里,看海軍元帥和手底下的將領發(fā)號施令。他頂多時不時地提出一些建議,好叫他們盡量不要誤傷了目標之外的地方。
然而,或許是阿加佩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他不經(jīng)意間從言談中流露出的對這座島的深刻恨意,以及一位年輕的子爵是不應當對白塔如此熟稔的表現(xiàn),令海軍元帥情不自禁地選擇聽信了他的意見。
“我知道,我對戰(zhàn)爭一竅不通,在這兒就是個多余的人,”進攻的第三日早晨,阿加佩對海軍元帥說,“但我感謝您對我的尊重,不至于讓我成了一個擺設�!�
海軍元帥放下刀叉,深思熟慮地說:“嗯,您,您是個復雜的人。通常情況下,陛下鐘愛的宮廷小丑不都是阿諛奉承之輩嗎?請注意,我在這兒沒有影射任何人……但那些得到了皇帝寵信的家伙,總是時刻準備著散發(fā)他們的德性,好叫世人知道,他們不是無緣無故地獲得了一位統(tǒng)治者的喜愛。我這么說吧!您很謙卑,知道要把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的人做,偶爾插一兩句話,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說出來的,會無知得叫人發(fā)笑的�!�
他重新拿起刀叉:“我聽說,您是一位園藝大師?那我多少就能理解一些了。也許,我們都是某一個領域的元帥,只不過,我已經(jīng)得到了屬于自己的軍銜,您還沒有�!�
“您對我的評價很高�!卑⒓优弩@訝地說,“我……我沒想到。”
海軍元帥聳了聳肩:“那您現(xiàn)在就知道了�!�
他三兩下吃完早飯,接著就急匆匆地翻看起了今天早上送上來的戰(zhàn)報。
得益于阿加佩提供的訊息,以及間諜再三確認過的情報,白塔的三個海港已經(jīng)被艦船封鎖,過去這個時候趕來交易的各地貨船,此時聽到風聲,全如驚弓之鳥般飛走,再也不見了身影。
與此同時,附近那些以西班牙之名,在外海上劫掠的私船,也紛紛聚攏了過來。就像一群跟在鯊魚身后,等著分食殘羹剩飯的小魚。
“一切都很順利,”海軍元帥得意地笑了,“這群雜種堅持不到一個星期,就得被火炮轟成一堆灰……”
他翻到下一張,眉心忽然皺了皺。
“出什么事了?”
“唔,沒什么,沒什么�!痹獛浾f,“跟我們關系不大,只是一支走私船隊的指揮官死了!早些年,咱們的陛下還是國王的時候,他也算是御前的紅人,做過使臣,授過爵位,風光過好一陣子,可惜他太蠢了,為著走私船隊的利益,與布爾戈斯主教起了爭端。”
“后來呢?”阿加佩不禁好奇起來,他不常聽到這種宮廷秘聞,尤其是涉及到主教的,“后來怎么樣了?”
元帥十分率直地說:“您就是布爾戈斯主教的教子,對您父親的行事作風,難道還不了解嗎?后來,這位自大的倒霉蛋當然是失寵啦!他被逐出宮廷,再也看不到他君主的臉,自然也沒人再記得他了�!�
阿加佩窘迫起來,他急忙辯解:“不,我還算不上主教的教子……”
“都沒差,”元帥隨意地揮手,“沒差!”
面對這個固執(zhí)己見的軍人,阿加佩只能換個話題:“那么,這位指揮官的死訊,為什么會傳到您這里來呢?”
“他是被暗殺的�!痹獛浾f,“死得干脆利落,所有個人的航海日志,筆記全被付之一炬。他的下屬認為,是白塔派人結果了他,要求我看在西班牙的分上,替他報一劍之仇……可笑!他算什么東西,白塔的奴隸販子自身難保,誰有空去暗殺一個小人物?”
阿加佩皺起眉頭,忽然好奇道:“這位指揮官叫什么名字?”
“皮埃爾吧,”元帥隨便道,“姓什么我也記不得了,早些年,所有人都叫他皮埃爾船長……屁大點事,還好意思說給我聽!”
說著,他將紙卷一摔,就去把不會篩選戰(zhàn)報的副官訓斥了一通。
然而,在阿加佩心中,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卻喚起了遙遠的回憶,仿佛在許多年以前,他曾經(jīng)模糊地聽過這個人。
……是白塔上的客人嗎?還是從前遇見的人,僅與他匆匆地一擦而過?
不等他細想,元帥就風風火火地趕回來,臉色雨過天晴,重新笑哈哈的說:“走!子爵大人,既然你和我都很想欣賞火炮齊射的樣子,我們今天就去看一看!”
阿加佩猝不及防,就被一群人簇擁到甲班上,白塔近在眼前,海岸上的硝煙升至天空,點綴著零零散散的尸體。島內的民兵尚在負隅頑抗,邊打邊退。
幾十年來,白塔都在加固防線,以免這塊多汁的肥肉隨意落入哪一方勢力的嘴里。但無論哪一方勢力,都不能與一個國家的海軍相匹敵。
離岸兩百米的淺海,十幾艘戰(zhàn)船調轉方向,艦載火炮層層推進,探出艦身。
“開火!”元帥吼道。
令旗猶如傾倒的波浪,以指揮艦為中心,朝周邊一浪浪地傳遞下去。副官大喊開火,臨近艦船的船長也在大喊開火,霎時間,開火的咆哮回蕩在附近的海域上空,令旗打上前線的同時,引信也被嘶嘶點燃。
巨響震耳欲聾!阿加佩幾乎可以看到炮彈在空中飛行的軌跡,火光接二連三,炸開了滾滾的黑煙。
這可能是世上最丑陋,也最兇殘的煙花。
烈火燃燒的那一刻,阿加佩的視線也隨之模糊了。
好像一切都變得緩慢,時間猶如粘稠的流沙,徐徐地滾過他身畔。
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了!他心底的一個角落里,始終站著一個身單力薄,卑微怯懦的小奴隸。小奴隸是說不了話,也做不了任何事的,因為他太渺小了,只有胸膛里膨脹著一顆那么大的,哭泣的心,大得足以蓋過天空,讓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悲傷的回音里。
淚水模糊了阿加佩的眼眶,順著面頰流淌,旁人不明所以,全都困惑又慌亂地瞧著他。
“太刺眼了……”阿加佩深深吸氣,低聲說,“太刺眼了,火焰的顏色。”
從清晨到中午,炮火齊射了整整三輪,徹底將白塔東面的堡壘線轟炸出了一個無法修補的缺口。
試圖從島上流竄出去的小船數(shù)量翻了個番,盡數(shù)被巡邏隊抓住。逃跑的奴隸主想要請求憐憫,但在這件事上,阿加佩絲毫不動搖。他首次發(fā)揮了督戰(zhàn)官員的特權,沒有憐憫,沒有寬恕,奴隸可以被放過,奴隸主只能被就地處死。
很快,他手上就多了十幾把形狀各異,擦得光亮的小鑰匙。
白塔與海軍僵持到了第五天,一份有資格呈給皇帝的重禮,以及一封要求和談的投降文書,就送到了阿加佩的案前。
“您要怎么做?”這下,好奇的人變成了海軍元帥,“按理說,仁慈是貴族的優(yōu)秀品質,在戰(zhàn)場上,我們也不為難已經(jīng)投降的敵人。”
阿加佩淡淡地說:“在這里,我不是貴族。”
他熟練地將投降書丟進火里。
“打心眼里,我想盡力降低傷亡,因為白塔里有女人,有孩子,他們都是被強賣到島上的�!卑⒓优宕瓜卵劬�,他的食指輕輕敲打著地圖,“但是,我也不想留下一個奴隸販子的活口,您說,要怎么辦?”
海軍元帥嘖了一聲。
“要達成您的要求,我會建議您——咳,說真的,對您這樣的人來說,這是個卑劣的主意。我會建議您,假裝同意他們的投降,然后趁他們放下防備的時候,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
“為什么不呢?”阿加佩望著他,蔚藍的瞳孔,呈現(xiàn)出冰雪的色澤,“您說得很好啊,我們就應該這么辦。對待卑劣的罪人,正常人使用手段,并不是一件值得問責的事,恰恰相反,這只是我們?yōu)榱司S護正義世界的必經(jīng)之路�!�
元帥訝異地瞧著他,像是直到今天,才算真正認識了他一樣。
“好!”他大喝道,“看來,我們都是不怕弄臟手的人,我和您的共同之處又多了一個!”
阿加佩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說:“還有一件事,大人。”
“什么?”
“有一個奴隸主,他在腰間別著黑色的鞭子,其他人都管他叫‘老爹’�!卑⒓优遢p聲說,“我曾經(jīng)欠過他一個人情。”
“所以,您要留他一命?”
“我只希望……他能死得快速,干凈,感受不到多少痛苦�!彼f,“您能答應我嗎,大人?”
元帥點了點頭,脫帽致意。
“那么,愿意為您效勞,大人�!�
于是,海軍元帥派出了特使,假意同意了對方投降的請求。特使帶著士兵,以及冗長而詳細的賠償條款,進到白塔內部,與哀嘆,慶幸自己好歹保住了一條命的奴隸主們談條件。
……再接下來的事,說是一場戰(zhàn)斗,都顯得太過輕描淡寫,它更像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數(shù)十年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導致這些跑都跑不快的奴隸販子們大多數(shù)是被亂刀砍死的。鮮血染紅了街道,還有白塔的宮殿。
扛旗手跑在最前面,大喊著“奴隸停止反抗,可以保住性命”的口號。等到阿加佩與元帥,以及一眾將領走進來的時候,即便是海軍元帥這樣堅韌的軍人,也不由為許多奴隸的美色所驚嘆。
“保持您的體面,大人�!卑⒓优宓谝淮尾捎昧司娴目谖�,“還有諸位大人,你們也最好保持體面,別忘了這場戰(zhàn)爭的初衷。最好不要叫我拿捏了把柄,讓西班牙海軍將領的種種情態(tài),送到了兩位陛下面前。”
“哎喲,好家伙……”有人喃喃道,“您說得很是!我們一定會牢記在心的,大人�!�
第55章
走到金庫面前,阿加佩挑出四把不同的小鑰匙,一齊插到鎖眼里,先打開了黃銅轉盤。
“轉開它�!彼f。
四個士兵合力推動,絞索與鐵鏈在機關里嘎吱作響,金庫大門發(fā)出沉悶的轟隆聲,緩緩地開啟了。
里面沒有閃瞎人眼的寶物亮光,也沒有堆成小山的黃金珠寶,只有各色各異,成排林立的鐵箱,掛著銅鎖,謹慎地寂靜著。
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冰冷的氣息,元帥跟在阿加佩身后,稀奇地打量著這個地方。
“我敢說,這兒比許多小國的國庫還要正式!”
阿加佩把奴隸主的小鑰匙分發(fā)給專門跟來清點財物的審計人員,讓他們挨個試出這些保險柜分別對應著哪一把。
所有人一直忙活到傍晚時分,黃昏染著如血的晚霞,白塔世代累積的財富方陳列完畢,展示在阿加佩面前。
暫且不提重達千斤的金銀貨幣,成箱成盒的寶石與鉆石,單是那些翡翠雕成的人像,琥珀鑲嵌的神像,紅寶石和綠松石點綴的純金餐具,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燈,綠寶石雕琢的燭臺……就已經(jīng)無法單純地估量它們的價值。更有古舊的書簡,上面寫著同樣古老的文字;各國各地的權貴來訪的時間記錄,還有他們無意間吐露出的秘密;關乎淫樂的道具,全拿昂貴的珠寶與金玉制作;以及盔甲與刀劍,盾牌——都是裝飾性的禮器,上面填滿了金粉銀粉,珍珠和玳瑁。
這里的寶貝真是太多了。
金幣淹沒了象牙,銀杯卷著奢靡的虎豹毛皮,一棵巨大的檀香掛滿了銀河似的鉆石,正謙卑地沉默著……
幾世幾年,奴隸們的血,汗與淚,在這里匯聚成輝煌的血海。傾國傾城的財寶,從卑微者青春的肉身上痛苦地孕育出來。
阿加佩死一般地靜默著,而目睹了這一切的人們,都激動得渾身發(fā)抖。
“大人,”阿加佩輕聲說,“我相信,此刻站在這里的全是您的親信,是國家的可塑之才。您就領著他們,挑選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吧。帝國的海軍不遠千里來到這里,我不能讓你們空手而歸�!�
元帥深吸一口氣,在這個緊要關頭,他維持住了自己的尊嚴,一反常態(tài),矜持地說:“我么!我不推辭您的好意,但我來到這里的目的,是為了給我的陛下和國家效勞。您先做著您的安排吧!至于這些東西,它們就在這兒,也不會突然長腳跑走。”
“好。”阿加佩說,他指向一座小一點的寶山,“按照我之前對皇帝,對主教做出的承諾,我有義務負責了奴隸接下來的生活,他們所受之苦甚巨,也理應得到補償。這些,連帶著一個自由公民的身份,都要分給他們,諸位先生,你們可有異議嗎?”
他的面容是那么蒼白,神情是那么肅穆,在夕陽,火把與金光的照耀下,近乎于神圣。其他人都被他震懾住了,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大人�!�
“那么,”阿加佩苦澀地,平靜地點了點頭,“我們就先把這件事做成了吧�!�
按照他的吩咐,島內的奴隸都被匯聚到了白塔前的廣場上。這時候,地面的血跡尚未清洗,奴隸販子與民兵殘余的尸體,還在黑暗里若隱若現(xiàn)著。
奴隸們固然在恐懼中惴惴哆嗦,但更多的是習以為常的麻木,堪稱病態(tài)的好奇心,正驅使著他們不住打量著周圍的士兵。
面對此情此景,一種奇異的眩暈,猶如雷霆的神啟,剎那間叩中了阿加佩的眉心。
——這一幕與當日多么相像��!大約在十二年前,他就是這樣懵懂不安地站在這里,跳動著一顆太年輕的心,還不知道命運會為自己安排了多么曲折離奇的戲碼。
杰拉德·斯科特。
避無可避的,這個名字在他心中響起。
當時,杰拉德·斯科特就站在這里,站在我現(xiàn)在的位置上……
時間與空間產(chǎn)生了重疊的錯覺,仿佛阿加佩只要一伸手,就能在下面觸碰到那個眼睛清澈,怯懦的,天真的自己。他呼吸急促,一瞬心神激蕩,神色也為之恍惚。
旁邊的將領看出了他的失態(tài),以為他是勞累過度,不由低聲問:“大人,您要回去休息嗎?”
“……不,”阿加佩啞聲說,“不!不用,我……我沒事�!�
他強打精神,讓審計人員翻開奴隸販子的花名冊,只要被點到名字的奴隸上來,他就為對方分發(fā)了一份財寶,以及一份蓋著官方印章的身份證明。
十年過去了,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阿加佩望著這些還鮮活的人,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從今往后,就沒有白塔了嗎,大人?”一個奴隸低聲發(fā)問,火光映照著他淺色的眼睛。
“是的,”阿加佩望著他,回答道,“從今往后,就沒有白塔了�!�
直到最后一張身份證明也發(fā)放完畢,阿加佩站起來,宣布了白塔再也不復存在,而在場的所有人,自此都擺脫了被奴役的身份。
一片嗡嗡作響的嘩然聲中,他只說了一句簡短的話。
“——無論你們去往何方,我希望你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