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按楚戎的姓氏,不應(yīng)當……
“嗯。”
祝珩不喜歡戳人痛處,見他不愿多提,便收住了話頭:“去敲門吧�!�
行宮里沒有安排侍奉的人,只有兩個內(nèi)務(wù)府派來看護行宮的老宮人,在宮里侍奉了一輩子,圣上開恩,臨了得到一個清閑的差事。
能在宮里活到這把歲數(shù)的都是人精,看見那標志性的雪發(fā)就猜到了來人的身份:“拜見六皇子�!�
今年暑氣綿長,一直到立秋還熱著,月前圣上帶著一眾皇子公主來行宮避暑,唯獨缺了這位不祥的六皇子。
祝珩咳得胸口疼,懶得說話,只隨意地擺擺手。
他是第一次來行宮,僅有的印象都是兒時從祝子熹嘴里拼湊出來的。
那是祝氏還沒沒落的時候,祝苑,也就是他娘剛被冊封為后,祝氏一族蒙了圣恩,得以來行宮小住。
祝苑入宮第三年生下了祝珩,早產(chǎn),祝苑大出血,太醫(yī)署終究沒從閻王手里搶回人來,祝苑生產(chǎn)后挺了三天,還是撒手人寰了。
從那以后,祝氏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變故頻生,兵權(quán)被收,最后只留下一個沒有實權(quán)的國公爵位。
這么一想,他還真是挺煞的。
只可惜克的都是祝家的人,沒克到他的皇帝爹。
祝珩遺憾地搖搖頭,揮退宮人,獨自進了宮殿。
這一處行宮修建時引了溫泉,宮殿內(nèi)有一條長廊,一直通向溫泉池,沿途霧氣熏蒸,又悶又濕。
祝珩扯開衣領(lǐng),感覺胸腔里的冰被熱騰騰的霧氣蒸開,連呼吸都順利了幾分。
他身子嬌貴,受不了寒也受不了熱,在溫泉池邊站了一會兒,胸膛就泛起大片猩紅的斑紋,看上去就像被潑了一身的血。
宮殿里點了燈,明晃晃的。
祝珩低頭看了半晌,眸光暗沉,默默合攏了衣袍。
祝珩認床,這一夜沒怎么睡,接二連三做了好幾個夢,一會兒夢到老和尚教自己念經(jīng),一會兒夢到騙小孩的傳家寶,到最后又夢到南秦戰(zhàn)敗,宮里來人要拿他這個不祥之人祭天……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灰蒙蒙的月光從窗棱縫隙透進來,門外立著一道人影。
祝珩下意識繃緊身子,片刻后又放松下來:“楚戎,準備一下,我要洗漱�!�
那道人影動了動:“是�!�
祝珩坐起身,提著衣領(lǐng)看了看,胸口處的痕跡已經(jīng)褪下去了。
他不是個會對別人好的人,昨晚根本忘了要安置楚戎。
熱水打來,祝珩洗漱完又窩上了床:“你也休息一下吧。”
楚戎想說不用,但一張嘴就打了個哈欠,訕訕地退到了外殿。
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
祝珩掐著指節(jié)算了算,楚戎今年才十三。
他十三的時候在做什么?
祝珩鮮少回憶過去,半天才從自己乏善可陳的歲月里找出一件有記憶點的事——花神節(jié)。
那段時間他迷上了話本,晚上偷溜出佛寺,正好遇上大都的花神節(jié),他挽了發(fā)髻,用薄紗蒙面,扮成了女兒家。
花神節(jié)是南秦獨有的風俗,用以祭拜花神,家家戶戶都會點上花燈,徹夜歡歌曼舞。
在花神節(jié)上,男子可邀請自己心儀的姑娘同游,在花神祠求一盞寫著兩人名姓的花燈,便可以長相廝守。
祝珩被人潮推搡著走過長街,胸腔里灌滿了冷冽卻新鮮的空氣,他扶著欄桿咳了好一陣子,才將悶在身體里的香灰都咳了出去。
原來佛寺外的世界如此快活。
為防被認出來,祝珩攏緊了面紗,一路上都低垂著眉眼,直到隨著一群女子登上無比熱鬧的高樓,他才恍然驚覺,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樓下擠滿了人,大多是男人,搖曳的花燈懸掛在樓閣之上,在夜色中連成了一片燈火人間。
這里是花神祠。
花神祠。
癡男怨女們求花燈,祈姻緣的地方。
他慌忙下樓,還剩五六級臺階的時候,面紗突然被風吹掉,在夜色中飄下樓,擦著花燈落到了一個人臉上。
那人抬眼看來,隔著薄紗,頭發(fā)亂糟糟地堆在腦后,像吸飽了日光的絨線團,燦爛輝煌。
南秦的花神節(jié)遠近聞名,每逢此時,鄰近的東昭、迦蘭、西梁、北域……都會有異族人前來大都游玩。
“你,不我你的……”
孩童嗓音,笨拙錯亂的語序,原來是個不會說南秦話的小異族。
祝珩定了定心神,三步并兩步跳下臺階,躲在昏暗的陰影中。
踩到地上才發(fā)現(xiàn),小異族還沒他高,瘦得皮包骨頭,祝珩估摸著他才七八歲。
小異族緊緊攥著面紗,咿咿呀呀地叫嚷著,吐出來的話音模糊又古怪,許是見祝珩沒有反應(yīng),他又用手比劃起來。
祝珩有點想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搖搖頭:“我聽不懂�!�
小異族有一雙很特殊的眼睛,眼窩深陷,睫毛很長,在燭火的映照下,那雙眼睛如星如墨,讓祝珩想起佛寺里的貍花貓。
貍花貓很活潑,常常去山下玩,后來被山下的小孩抓住,打折了一條腿,整日懨懨的臥在佛像下,圓溜溜的眼睛不復(fù)生氣,沒多久就死了。
小異族脖子和手腕上都戴著項圈,祝珩認識,那是用在奴隸身上的。
或許再過不久,這個小異族也會像貍花貓一樣死去。
祝珩扶著欄桿,咳得撕心裂肺。
小異族瞪大了眼睛,本來臉上就沒有肉,這樣一瞪眼睛更大了,里面盈滿了擔憂。
除了老和尚和祝子熹,祝珩第一次在別人眼里看到擔憂,他忽然有些想笑,誰知嘴角還沒揚起來,就咳出了一口血。
小異族嚇呆了,貓兒眼顫了顫,祝珩微微彎下腰,抽出了小異族手里的面紗。
祝珩骨子里要強,不愿讓人看到狼狽的一面,他忍著胸口炸裂的痛意,用面紗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擠出一絲風輕云淡的笑。
話本子中毒,他那時是怎么說的來著?
“奴家失手,官人莫怪�!�
像個嬌滴滴的姑娘家,不小心將手帕遺失,跟人道歉。
祝珩閉了閉眼,之后他發(fā)了一場高熱,翻來覆去燒了三天三夜,那場高熱幾乎要了他的命,醒來后他連小異族的臉都記不起來,只那一句“奴家失手,官人莫怪”記得清楚。
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能完全確定,那究竟是真實經(jīng)歷過的事,還是他因為話本做的一場荒唐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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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宮里住了半月,祝子熹差人送來了藥,囑咐祝珩好好養(yǎng)病。
祝珩歪在躺椅上,余光瞥見楚戎搬來藥壺,支起火堆,不由得牙疼起來:“你非得在這里熬藥嗎?”
楚戎一邊生火,頭也不抬:“二爺吩咐了,要寸步不離守著殿下。”
祝子熹行二,沒襲承老國公的爵位前,大家都稱他一聲祝二爺,現(xiàn)下也只有府內(nèi)親近些的人這么稱呼了。
“給我上刑,還守著我磨刀,虧得我心大,不然藥還沒熬好,我先嚇暈了�!�
楚戎木著臉蹲在火堆旁,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位殿下時不時的口無遮攔:“依照殿下的吩咐,向送信的人打探過了,北域大軍已連破五城,圣上有意讓二爺領(lǐng)兵�!�
“什么?”祝珩坐直身子,“北域王廷勢力紛雜,雖兵力強盛,但難以找出統(tǒng)領(lǐng)大軍之人,如何能在半月內(nèi)連破五城?”
南秦的存亡輪不到他操心,但事關(guān)祝子熹,他不得不上心。
“領(lǐng)兵之人名為燕暮寒,攻破睢陽城之日,燕暮寒將副將全部絞殺,尸體現(xiàn)在還掛在睢陽城的城墻上,北域大軍以他為首,莫敢不從。”
北域出兵,每一個副將背后都有一股勢力,是平衡也是掣肘。
殺死所有的副將,意味著與大半個王廷為敵,代價太大了。
玉冠扣得太松,掉到了軟榻上,祝珩微瞇著眼睛,半張臉隱匿在雪發(fā)后:“這個燕暮寒,不簡單�!�
此等心性魄力,統(tǒng)領(lǐng)虎狼之師,祝子熹對上他恐怕兇多吉少。
祝珩接過熬好的藥,用勺子攪了攪:“楚戎,你回一趟大都,查一下燕暮寒�!�
“可二爺說……”
勺子“當啷”一下掉進碗里,濺起些許滾燙的藥汁,祝珩毫無所覺一般,語氣淡淡的:“你現(xiàn)在跟著我,眼里有我一個殿下還不夠嗎?”
“奴不敢。”楚戎跪在地上,叩頭,“請殿下恕罪�!�
祝珩看了看天色:“現(xiàn)在啟程,日落前回來�!�
加上睢陽城,北域大軍已經(jīng)連破六城,大都里人心惶惶,關(guān)于燕暮寒的各種消息早就傳開了。
日落之前,楚戎回到行宮,將打探到的消息一條一條地轉(zhuǎn)述給祝珩聽。
楚戎:“燕暮寒原名燕木罕,出生時被遺棄,由延塔雪山上的狼群養(yǎng)大�!�
祝珩挑了挑眉,啜了口茶。
楚戎:“燕暮寒今年十八歲,此次南征本來定了其他人領(lǐng)兵,北域長公主舉薦了他,他親手殺了那人,奪下了將軍之位。”
祝珩手一抖,茶杯沒拿穩(wěn),摔了。
楚戎搓了搓耳朵,眼觀鼻鼻觀心:“有傳聞稱,燕暮寒是長公主的帳中人�!�
祝珩被嗆到,噴了他一臉茶水。
第4章
狼神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北域的長公主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燕暮寒今年十八歲,做她的兒子都綽綽有余。
如何能……
祝珩的精神遭到了沖擊,一時心緒難寧,又咳嗽起來:“你這消息,咳咳,是從哪里打探回來的?”
怎會如此離譜。
楚戎捋下臉上的茶葉末,十分冤枉:“大都里都傳遍了,我說的還算客氣,傳聞?wù)f那燕暮寒是北域長公主的帳中人、裙下郎、枕上客……可污糟哩,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我已經(jīng)省略過了�!�
祝珩接過絹帕,擦了擦嘴。
拜傳聞所賜,他對燕暮寒更感興趣了。
行宮建在深山之中,景色一絕,晚上來造訪的只有穿林而過的風聲,將窗前的竹葉敲打成零散的曲調(diào)。
悠悠蕩蕩,一直飄到夜深。
祝珩背著不祥之名,但這二十多年來活得也算順遂,頭一回遇見感興趣的人,閉上眼睛還惦記著,一直睡不著:“楚戎,可有燕暮寒的畫像?”
這已經(jīng)是今晚祝珩第七次問起燕暮寒了。
楚戎揉揉發(fā)昏的腦袋,將燃盡的燭芯剪斷:“沒有畫像,燕暮寒領(lǐng)兵打仗一直戴著鬼面具,沒有人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傳言說他面容丑陋,能止小兒夜啼。殿下,是否要換上安神香?”
行宮里備著各種香料,祝珩最喜歡點的是檀香,和佛寺里的味道差不多。
“不用�!彼钚崃艘豢�,恍惚間有種自己不在行宮,而是在佛寺里的錯覺,“若是面容丑陋,如何能入長公主的眼?”
楚戎將香爐蓋好,夢囈一般小聲嘀咕:“興許是床上功夫了得。”
祝珩:“……”
小小年紀懂的還挺多。
傳聞大多是捕風捉影,一分真九分假,祝珩將關(guān)于燕暮寒的傳言梳理了一遍,估摸著那分真應(yīng)該是他的出身。
孤兒,被狼群養(yǎng)大。
北域與南秦相對,背靠著終年不化的延塔雪山,穆爾勒河由雪水匯集,環(huán)繞著整個北域王廷,北域百姓受穆爾勒河哺育,以放牧為生,將延塔雪山視作神明棲息之地。
雪山之巔是雪狼生活的地方,北域百姓認為狼是神的使者,有靈性,對其極為推崇,北域王廷的圖騰就是狼。
如果燕暮寒真的是被延塔雪山上的狼群養(yǎng)大,那他在北域百姓的心目中無異是接近神的存在。
砍了所有副將,得罪大半個王廷,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祝珩翻了個身,久違地想起件舊事。
花神節(jié)之后,他弄不清楚是做夢還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找了一大堆和異族有關(guān)的書籍,迦蘭和東昭等小國記載很少,坊間所有的異族傳聞幾乎都是從北域而來。
而北域的神秘軼事,大半都和狼有關(guān)。
他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狼神。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生異象,流火瘟疫頻發(fā),是大災(zāi)之年。
尸骸遍地,民不聊生,有一個人一步三拜,登上了雪山之巔,他在雪中跪盡日出與月落,請求神明拯救世人。
神明動容,將侍奉自己的狼群頭領(lǐng)點化成人,命其下山平亂救世。
狼神能夠驅(qū)使狼群,是天命授予,所經(jīng)之處,世人莫不俯首稱臣。
狼神雖然是人身,但本質(zhì)是狼,狼是食肉動物,性情兇戾,他保留了兇殘的脾性。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百姓們對他又敬又畏,狼神心知自己和人類不同,在災(zāi)禍平定之后,便毫不留戀的從人變回狼,回了延塔雪山。
祝珩對這個故事印象深刻,是因為故事里的狼神和他的處境相似,他雖然不是救世主,但同樣被人排斥。
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只是來到世間,便滿身罪惡。
祝珩輕嘆,他近些日子越發(fā)多愁善感了,竟然開始頻繁的回憶起過去。
看來只有檀香還不夠,他開始想念佛寺里的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了。
盤旋的香線被風吹散,氤氳出一片清雅的檀香氣。
在沉入夢鄉(xiāng)之前,祝珩迷迷糊糊的冒出一個念頭:狼群養(yǎng)育,性情殘暴……倒像是照著燕暮寒編出來的故事。
不知道數(shù)以萬計的北域大軍,是將這位少年將軍當成同類。
還是,當成了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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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殘暴,心狠手辣,目無王廷�!彼咎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將軍,還要接著念下去嗎?”
燕暮寒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著桌上的玉料:“念�!�
塔木苦著臉,感覺手上這張薄薄的紙比千鈞弓還要重:“目無王廷,論罪當誅,吾等一十三營將士聯(lián)袂上書王廷,望王上早做定奪,誅殺此等大逆不道之徒�!�
“沒了?”
塔木愁眉苦臉:“還有一句,我不敢念。”
玉料是上乘中的上乘,即使是在昏暗的大帳之中,也散發(fā)著潤澤的光。
燕暮寒小心翼翼地磨出第三顆玉珠,將廢掉的玉料掃到一旁,揉了揉發(fā)僵的后頸:“哦?什么話把你嚇成這樣,大點聲,說來給我解解乏�!�
塔木理解不了他的要求,深吸一口氣,閉緊了眼睛喊出了最后一句話:“燕暮寒該死!”
大帳內(nèi)靜了一瞬,堆成小山的玉屑落在地上,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宛若延塔雪山的日暮時分,新雪綻開一地晶瑩。
塔木偷偷掀開眼皮,他想象中的暴怒畫面沒有出現(xiàn),燕暮寒撫著眉梢,鬼面具在帳中火堆的映照下透出幾分陰森:“說的好,尤其是最后一句,妙極了�!�
塔木一個激靈,話都說不利索了:“將軍,這,這道密報要怎么處理?”
大軍接連破城,每日都有捷報發(fā)回王廷,這封密報是被人偷偷夾在捷報里的,被送信的人發(fā)現(xiàn),截了下來。
“既然是給王上的,那就送回王廷吧�!毖嗄汉炝藗懶腰,語氣玩味,“一十三營的聯(lián)名,若是送不到,你猜該有多少人睡不著覺?”
塔木跟著他幾年了,知道他這么一笑就是要搞事情,干巴巴地搖頭:“回將軍,我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