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臨行之前,去見見故人。”祝珩閉了閉眼,放下車簾,將月色和詢問都擋在了車外。
山路顛簸,時不時有咳嗽聲馬車內傳出來,刻意壓低的聲音嘶啞,聽起來比正常的咳嗽聲還煎熬。
到明隱寺門口,楚戎想要去敲門,被祝珩攔住了。
祝珩下了車,靜靜地站在佛寺門口,他站得很靠里,整個人幾乎貼在門上,全身都被寺門的屋檐遮住,在寺門方寸之地的蔭庇下,涼薄的月光落在身前,卻落不到他臉上。
就像以往的二十年一樣,這一道門幫他擋去了塵俗,擋住了謾罵與詆毀,給了他一處容身之所。
等了很久不見他動作,楚戎不解問道:“殿下不敲門嗎?”
“只是來看看,還是不打擾了吧�!币估镲L重,說話時嗆了風,祝珩捂著嘴咳了幾聲,快步往馬車方向走去,“走吧,去大都。”
楚戎駕車離開,滿心都是祝珩之前說的話。
不是要來見見故人嗎,為何只是久站在門前,為何最終又不愿打擾?
寂靜的夜里,馬蹄聲格外明顯。
佛堂里,明心學著老和尚打坐,突然睜開眼睛:“師父,我好像聽到了師兄的聲音。”
老和尚敲木魚的手一頓:“殿下沒有出家,不是你的師兄�!�
“不,他就是我?guī)熜�。”明心小聲嘟噥�?br />
當著面一口一個祝珩,背地里卻篤定地喊著師兄,老和尚搖搖頭,嘆了口氣。
明心打了個哈欠:“師父,為什么今晚要誦經(jīng)?”
從他記事以來,還是第一次在夜里誦經(jīng)。
“祈福�!�
“祈福不能在白天祈嗎?”
老和尚一下下敲著木魚:“白天祈福的人太多,夜里可以聽得更清楚一些。”
明心以為他是說佛祖會聽得更加清楚:“這么說,夜里祈福更有用嘍?”
老和尚沒有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頭:“困了嗎?”
“有一點,師父,你在為誰祈福?”
“一個……故人�!�
“故人?”明心琢磨了一下,想不明白,他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師父,你能教我怎么祈福嗎?”
“不是困了嗎?”
明心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想為師兄祈福,他身體不好,總是生病,我想讓佛祖聽見,聽得清楚一點,保佑他健健康康,不要再難受了�!�
這一次,老和尚沒有糾正他的稱呼,只是輕輕地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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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進大都,一路向宮中趕去。
到了宮門口,楚戎才堪堪回過神來:“殿下,您不去國公府嗎?”
祝珩搖搖頭:“去了就出不來了,你在這里等我,如若天亮我沒有出來,你就回國公府�!�
宮外的車馬不能進宮,祝珩下了車,緩慢地往宮門走去。
楚戎猛地回過神,快步追上去:“殿下……”
祝珩沒有停下,進了宮門,楚戎被侍衛(wèi)攔住,他看著祝珩的身影越走越遠,被漆黑的宮墻吞沒,被冷冽的月華染至霜白,被涼風吹入濃稠夜色的畫卷之中,恍然間有一種感覺。
他等不到祝珩。
宮中燈火連天,祝珩拒絕了車輦,獨自往里走去。
侍衛(wèi)遠遠地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在這個節(jié)骨眼回來干什么,送死嗎?
那封來自北域大軍的信狠狠打了南秦一個耳光,接連幾日,朝堂上都是針對燕暮寒的謾罵之聲,然……除了謾罵,憤怒的朝臣們沒想出任何辦法。
以往爭著表現(xiàn)的皇子們都開始回避,生怕成為那個“為質”的倒霉蛋。
朝臣們痛斥燕暮寒要求過分,辱沒皇室尊嚴,但近些日子有風聲傳出來,將不祥的六皇子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六皇子祝珩姓祝,作為質子名正言順,也不會丟秦姓皇室的臉。
除此之外,朝堂上還有另一股小勢力主戰(zhàn),不議和,稱要與北域拼個你死我活。
可惜十三年前睢陽一役,副將楚明灝通敵,致使將軍祝澤安中計受困,身死沙場,睢陽城險些被破,楚氏一門誅連九族,朝堂上便再沒有能堪任的大將了。
如今朝堂上能挑出個兒來的,只剩下祝子熹,也已經(jīng)稱病半月了。
祝珩走的很慢,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他像一根雪地里新生的竹,還未長成,就被襲來的狂風暴雪催彎了腰,幾近折毀。
侍衛(wèi)們想扶著他,祝珩擺擺手,通報的人早已經(jīng)傳了消息,不遠處的御書房里重新燃起了燈,他看著一盞窗火,淡聲道:“就送到這里吧。”
進宮沒有護送的規(guī)矩,侍衛(wèi)們怕他出事,才一路跟著。
祝珩一步步走到御書房,在門外站了半天,大太監(jiān)才請他進殿:“圣上剛睡下不久,殿下不該來的。”
大太監(jiān)低著頭,看不清表情,語氣里帶著似有若無的嘆息。
一路奔波而來,又走了那么長時間,祝珩晃了下神,掐著掌心才找回聲音:“勞公公費心了。”
大太監(jiān)眼里閃過一絲不忍,仔細地替他脫下大氅,撩起門簾,請他進了殿內。
南秦德隆帝坐在書桌后,低著頭不知在看什么。
祝珩低垂著眉眼,跪下:“兒臣拜見父皇。”
德隆帝沒有開口,祝珩不能起身,便一直跪伏在地上。
深秋的夜里寒氣重,祝珩進屋前脫了大氅,衣衫單薄,只跪了一會兒,就渾身發(fā)冷,在昏黃的燭火下,他一張臉慘白如紙,幾乎要和那身素色的衣衫融為一體。
大太監(jiān)看得心里發(fā)緊,趕緊命人拿來一壺熱水,端進殿里:“陛下,夜里氣溫低,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
“還是你貼心,不像有些人……”德隆帝喝了半杯熱茶,才看向跪在殿中的人,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厭惡,“平身吧,這么晚進宮來是有什么大事?”
他素來不喜祝珩天生的白發(fā),更不喜歡素凈的打扮,覺得不吉利。
祝珩撐著酸疼的膝蓋,咬了下舌尖,勉力保持清醒:“兒臣聽聞北域大軍來襲,想向父皇求個恩典,去陣前談判�!�
不貼心就不貼心吧,他太累了,已經(jīng)沒心力去請求恕罪了。
德隆帝摩挲著茶杯,溫熱的茶水將他的掌心暖得泛紅:“哦?皇兒怎么突然對朝廷事務有興趣了?”
“兒臣身為皇子,自當為父皇分憂。”祝珩低低地咳了幾聲,身子晃了晃。
德隆帝沉默了一會兒,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皇兒身體不好,來人,賜座,倒一杯熱茶送過去�!�
大太監(jiān)連忙應下,扶著祝珩坐下,給他倒了杯熱茶:“殿下請用�!�
茶水溫熱,但祝珩的手太涼了,乍一碰到茶杯,指尖被燙的蜷了蜷:“多謝父皇�!�
“北域進犯之事,朕這幾日還和朝臣商量過,大家都說祝國公有祝氏血脈,堪擔大任�!钡侣〉坌α寺�,意味不明,“皇兒覺得你舅舅行不行,能不能擊退北域大軍?”
祝珩雙手捧著茶杯,眉眼低垂:“祝國公從未習武,雖是祝氏子,但從未上過戰(zhàn)場,不及經(jīng)驗豐富的武將,依兒臣拙見,若祝國公掛帥,恐會平白斷送我南秦城池,禍累百姓。”
“皇兒真是這樣認為的?”
“兒臣所言句句屬實,請父皇明鑒。”
晨光熹微,天邊泛起魚肚白。
德隆帝拿起桌子上的信,語氣比方才溫和不少:“皇兒來的巧,前些天北域的燕暮寒送來了一封信,你看看�!�
祝珩放下茶杯,接過大太監(jiān)遞來的信。
信上的內容和楚戎說的差不多,天子親躬,皇子為質……除此之外,燕暮寒還放言要打到南秦大都,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皇兒有什么想法?”
祝珩定了定心神,沉聲道:“這燕暮寒簡直猖狂至極,竟要天子親躬,是當我南秦軟弱可欺,兒臣愿捐此病軀,與之死戰(zhàn)到底。”
德隆帝愣了下,仔細地端詳著祝珩,二十年了,他似乎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兒子,直到今日才發(fā)現(xiàn),除了那一頭白發(fā),祝珩的相貌幾乎是和已故的先皇后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祝家有女祝苑,是為南秦大都第一美人,才貌無雙,比之迦蘭女子不輸分毫。
祝苑未出閣的時候,求親的人幾乎踏破了祝家的門檻。
“皇兒有這份心就夠了�!钡侣〉垡崎_目光,拿起桌上早已寫好的詔書,“天子親躬何其荒謬,便是你一個皇子去了,都是給足了他北域面子。你求的恩典朕準了,擇金吾衛(wèi)護送你前去,拿去吧�!�
“兒臣謝父皇恩典�!弊g窠舆^詔書,轉身離開。
德隆帝突然叫住他:“皇兒這身衣服太素了,江南剛進獻了幾匹色彩艷麗的蜀錦,你去庫房拿上,做一身衣服。”
祝珩動動嘴唇,瞥見那杯沒有動過的熱茶,扯出一絲笑:“謝父皇。”
他的父皇不知他不喜艷色,就像不知他常年用藥,不能喝茶水一樣。
祝珩離開的時候,天也亮了,德隆帝支著額角,喃喃道:“朕過去是不是過于……忽略了他,他都沒在宮里住過一夜�!�
大太監(jiān)忽略了前一句話:“陛下可是想讓殿下在宮中留宿?老奴現(xiàn)在就去安排�!�
“不必了�!钡侣〉凵钌畹貒@了口氣,眼底情緒復雜,“皇后臨死前向朕求了恩典……罷了,他都要走了,就讓他干干凈凈地走吧�!�
第6章
見面
祝珩剛出宮門就撞見了祝子熹,他掃了眼垂頭喪氣的楚戎,心下了然:“舅舅今日起的早,聽說你身體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祝子熹壓著火氣,低聲道:“上車再說�!�
他匆忙趕來,胡亂披著衣袍,再加上憔悴的面容,是祝珩從未見過的狼狽。
在祝珩的記憶里,他的小舅舅豐神俊朗,仍是打馬走過十里長街的少年郎,英姿颯爽,每每都能引得姑娘家駐足回眸。
可如今,歲月催得花枯,光陰不負,少年郎的眼角也生了皺紋。
祝珩忽而心頭悲慟,幾乎要拿不住手上的詔書:“這二十年來有舅舅相護,是長安命中之幸,此后……”
“祝珩!”祝子熹咬緊了牙,聲音嘶啞,“別說了,舅舅這就帶你回家�!�
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宮門口停下,金吾衛(wèi)翻身下馬:“卑職金吾衛(wèi)副將程廣、何舒達,拜見六皇子,見過國公爺。”
祝子熹身影一晃,怔怔道:“金吾衛(wèi)……”
金吾衛(wèi)是皇帝禁衛(wèi),負責圣上安危,輕易不會出宮,如若跟隨臣子,便是此人得了圣諭,如圣上親臨。
“父皇已下了詔書,我……”祝珩醞釀著措辭,將詔書遞給祝子熹,“我即將啟程去往兩軍陣前,與北域談判�!�
來晚了……
祝子熹雙目發(fā)紅,沒有接詔書,只是緊緊攥著祝珩的衣袖,仿佛一松開手,眼前人就要被風卷走,卷去無著無落的遠方,再無歸來之日。。
“不可以,不行,你身子孱弱,如何能……我去見圣上,我要讓他收回成命,圣上有那么多的兒子,怎么就差你一個——”
“祝國公!”祝珩皺眉,打斷他的話,“這是本宮向父皇求來的恩典,這是本宮身為皇子的……應擔之責�!�
已經(jīng)到了上朝的時間,官員們陸陸續(xù)續(xù)趕來,待看到宮門口的祝珩和祝子熹時,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
祝國公身體抱恙,已稱病告假多時,他們都知道這只是借口,知道圣上不過是在逼祝子熹低頭。
戰(zhàn)是不可能戰(zhàn)的,圣上早已有了決斷。
當祝珩出現(xiàn)的時候,一眾官員們就知道,朝堂上長達半月有余的罵戰(zhàn)是時候落下帷幕了。
六皇子祝珩前去與北域談判,既能保全南秦的顏面,又能滿足北域的要求。
這是議和黨和主戰(zhàn)黨都不會反對的局面。
人多眼雜,隔墻有耳,萬一說錯了話,傳到圣上的耳朵里,祝家的處境會更難。
祝珩深吸一口氣,拍了拍祝子熹的手臂:“祝國公身體抱恙,還是多養(yǎng)些時日吧,不要操勞。”
他想多囑咐幾句,但金吾衛(wèi)和朝官們都在四周,卻是連一聲“舅舅”都要斟酌再三。
即使姓祝,他也是皇室的六皇子,與外戚親近是會被圣上疑心的。
“楚戎,送國公爺回府�!�
祝珩抬手招來金吾衛(wèi),吩咐他們準備馬車,他的身體騎不了馬。
楚戎想拉走祝子熹,但祝子熹一動不動,祝珩無法,只得半推半就,將他送上馬車。
一上馬車,祝子熹便聲淚俱下:“阿珩,我曾在長姐靈前發(fā)誓,要護你周全,父親和兄長至死都惦念著你,你是我祝氏全族豁出命去護著的孩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為了我,讓你去見那等……窮兇極惡之徒。”
北域蠻荒之族,燕暮寒狠毒非人,祝珩如何能和他周旋?
此一去,兇多吉少。
祝子熹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祝珩心中悲戚,強顏歡笑:“舅舅,我早就想出去大都看看了,這里住著不自在,人人都當我是異類,說我不祥,所以才克死了母后,我聽夠了,能離開這里是我的心愿�!�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祝子熹捶胸頓足,悵然若失,“阿珩與常人無異,是我沒有能力,無法堵住悠悠之口,若是我祝氏一族強盛之時,誰敢對你指指點點�!�
“回稟殿下,馬車已經(jīng)準備好了�!�
金吾衛(wèi)在車外復命,祝珩掃了一眼,輕聲道:“不是舅舅的錯,是大都,是南秦容不下我,我加冠時許了愿,想要掙脫樊籠,而今得以實現(xiàn),舅舅該為我高興才是�!�
祝珩笑得快活,祝子熹怔愣地看著他:“阿珩,你真的不怨——”
“不怨�!�
護送祝珩的人有一整隊,其中金吾衛(wèi)為兩名,其他的都是從大都軍營擇選的將士。
祝珩上了馬車,在離開時撩開車簾看了看,楚戎扶著祝子熹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路上顛簸,殿下坐好。”
祝珩認出駕車的是金吾衛(wèi)中名叫何舒達的人,冷淡地應了聲:“你說過謊嗎?”
何舒達被問愣了:“卑職……”
“和尚如果說了謊,便是破戒,會被逐出佛門,你知道普通人說了謊會怎樣嗎?”
“卑職不知�!�
祝珩攏緊了大氅,雙目微闔:“我猜會不得好死,死后或許還會下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油鍋烹炸,都是我害怕的�!�
他輕輕淡淡地說著,聽不出害怕,反而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
何舒達掐了掐掌心,逼自己冷靜下來:“殿下洪福齊天�!�
祝珩極輕地笑了聲:“我這樣的人,要是洪福齊天了,不就是禍害遺千年嗎?”
他對祝子熹說謊了。
凡此二十年所受屈辱,銘心刻骨,如何能不怨?
祝珩揉了揉膝蓋,在御書房里跪的時間太長,膝蓋又酸又脹。
他是怨的,偶爾會冒出念頭來,如果北域大軍能踏平南秦,一把火燒了大都,將王宮里那些和他不遠不近的血親都弄死就好了。
只留下國公府和明隱何舒達噤若寒蟬,祝珩回神,揮了揮手,讓他退出去。
馬車駛出大都,前后都有護送的人馬,馬蹄聲經(jīng)久不絕,踏過南秦的山水城池,踏過白晝和夜幕,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赴戰(zhàn)場。
終于來到兩軍交戰(zhàn)之地。
距離祝珩加冠之日已過去了兩月有余,北域大軍自睢陽城起,連破南秦大小城池共十二座,停在了距離大都百里之外的四水城。
四水城是淮水、湘水、陵水、澤水交匯之城,土地肥沃,是遠近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
金吾衛(wèi)率人一路護送祝珩進入四水城,圣上命人快馬加鞭送來消息,城中官員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祝珩剛一到,就被請入了宴席。
“微臣四水城靳瀾,拜見六皇子。”
“微臣四水城宋安洄,拜見六皇子�!�
“微臣四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