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微微側(cè)首拿眼睛去撇弟弟。
許正正在專心致志地玩沙子。他把沙子鏟到桶里,壓實了,然后倒扣在地上,抽掉鐵桶,只留下一個圓柱形的沙墩。
老實說,許平一直不明白這么做有什么趣味,但是許正可以幾十分鐘,甚至幾個小時不停地重復著這個過程,直到把沙子都用罄。
許平抽抽嘴角,又扭回頭去神游天外。
班會上盧嘉那小子瞪我了,他小子一向小氣記仇,上次因為他弟弟盧溪,自己和他的梁子還沒撕擼干凈,這次大概又要再添一筆,仇上加仇。許平揉著鼻子想。
和自己住同一個大院,念同一所小學的盧嘉也有一個弟弟,比許正小一歲,在鐵道一小上二年級。長得小眼睛塌鼻子的,卻聰明伶俐得不行,見人就笑,嘴巴跟涂了蜜似的,叔叔好阿姨好大爺好奶奶好,院子里哪個小孩兒過年收壓歲錢也沒他收得多。
許正倒好,白長了一張可愛面孔,腦子里卻是豆腐渣,見了人就躲,要不然就跟木樁子似的杵著,推他也不肯說話。除了會跟自己鬧,就是見了爸爸也像個鋸嘴的葫蘆。
許平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許正。
許正毫無所覺地蹲在沙坑里往桶里鏟沙子,他的側(cè)臉長得很像許川,輪廓分明,鼻子高挺,只是不像爸爸的眼角斜飛、氣勢凌厲,而是大大的、圓潤的,專注地看著你的時候,像一條傻傻的忠心的小狗。
許平打了個哆嗦,默默扭過頭去,撫平身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一直坑害拖累著自己的白癡怎么可能會像小狗一樣可愛?!
瞎眼了!
許平在內(nèi)心默默咆哮著,然后用力地把腦海中冒出來的“可愛的弟弟”這個題目踩成碎渣。
怎么也想不出作文題目,許平索性拿出小刀來削鉛筆。
他的鐵皮鉛筆盒里有五只中華牌鉛筆,紅黑色的筆身,頂端帶一塊粉紅色橡皮,黑色的那面印著“中國•上海
中華牌”,然后是一個小小的金色華表標志。
許平把它們按照從高到低的順序排在地上,像修剪花枝的園丁一樣依次刨去木屑。
他的手指長而有力,指尖微微上翹,不管是什么樣的手工都很在行,連削鉛筆這樣無趣的動作也可以做得又快又美。
班主任李老師曾經(jīng)對他說:“許平一定很會照顧人。”
許平皺著眉想了很久,不知道老師從哪里得來的結(jié)論,最后的解釋是,老師大概被他平淡無奇的臉給騙了。
其實他頂沒耐心,脾氣也爆,而且最討厭照顧別人。
許平把鉛筆屑撣到地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不知道《隋唐英雄》第五本賣光沒有。
上次看到程咬金在夢中學會了三板斧,叫什么劈腦袋、鬼剔牙和掏耳朵,威力無比,一招就砍死將軍羅芳,搶走了靠山王進貢的財寶,被官府請出他的表兄秦瓊來收拾他,也不知后面怎么樣了。
許平一邊轉(zhuǎn)著脖子一邊心里癢癢。
班上跟他一起迷這套小人書的還有不少人。故事編得新奇有趣不說,圖畫得特別美,打斗的時候一招一式都精彩紛呈,在一眾小人書里算是風格頂獨特的,把一眾男孩子迷得神魂顛倒,隔三差五地就到小人書攤上去問新書到了沒有。
許平一想起來就有些抓耳撓腮地坐不住。
反正現(xiàn)在也寫不出作文,不如趁天色還亮,去小人書攤上看看。
他看了看沙坑里的許正。
許正今天的沙墩才壘了三分之一,按照這小子用鐵漿澆灌的腦子,不跟這些沙子死磕到底不算完。
許平看著地上這些跟痦子似的一排沙墩就覺得煩。
他理解不了許正的世界。
許正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半許平送他去特殊學校,四點半由老師送回家,五點跟許平去玩沙子,堆滿整整齊齊的三十個沙墩,七點回家吃晚飯,晚飯以后洗澡,九點鐘準時上床,然后眼一閉一睜,又一天開始了,跟前一日一模一樣。
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許平覺得喘不過氣來,老是想要逃跑,可是每次到了放學的時候他還是會乖乖地回家?guī)У艿艹鰜硗妗?br />
討厭!
他一方面厭惡著智力低下的弟弟,一方面又唾棄著婆婆媽媽的自己。
可是許正就像是粘牙糖,怎么甩也甩不脫。
許正跟誰都不親,連爸爸也說不上幾句話,他只會抓著許平,緊緊地抓著許平。
“喂�!�
無人答話。
“小正!”
許平等了好久,才看見弟弟慢慢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又回去鏟他的沙子。
“別玩了,我?guī)闳タ葱∪藭!?br />
許正背對著他手下動作不停。
“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許正不理他。
許平一腳踢翻了一個沙墩�!澳阍趺锤愕�?聽不見我講話�。�!”
許正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先看了一眼散成一地的沙子,呆了呆,才抬眼看許平。
“我要去看小人書,你去不去?”
許正轉(zhuǎn)回頭去,加快動作往桶里鏟沙子,鏟子磕在鐵桶邊緣,發(fā)出沉悶的“鐺”的聲響。
許平心想,這是還在跟我生氣呢。
他也懶得理,收拾好自己的書包,往肩上一挎。
“你不去的話就在這兒待著玩沙子,我過一會兒就回來接你�!鳖D一頓又加一句,“別跟著不認識的人亂跑啊。我回來給你帶根冰棍兒。”
許正沒說話。
“聽到?jīng)]有?”許平重重拍在弟弟的肩膀上。
許正把肩膀往外一扭。
“聽見了!”氣鼓鼓地大吼著。
許平顧不上計較這些,他的心已經(jīng)飛到《隋唐英雄》上去了。
他摸摸書包里的錢。爸爸這次去外地給他留下兩塊錢來著,五分錢一根冰棍兒,三毛五買本小人書,還剩下,還剩下……
許平一邊扳著指頭算賬,一邊美滋滋地一蹦一跳著走了。
第3章
第
3
章
三.
從鐵道一小的操場西面翻墻出來,穿過一條小巷,經(jīng)過婦聯(lián)的大院,就是新民路。
二十幾年后這條街被拓寬了不止一倍,兩邊的白楊樹砍了,中間修了一條窄窄的綠化帶,婦聯(lián)大院拆遷后賣給日本人建高級百貨大樓,里面Prada,LV和Marc
Jacobs爭奇斗艷,以許平后來當編輯的那點兒微薄工資,一個月連條褲腿都買不起。
可是一九八三年的新民路,不過是這座城市里一條普普通通的街道,白楊樹高大筆挺,天空淡藍清澈,路上基本看不見汽車,往來的自行車交織如梭,清脆的車鈴聲響了一路。街道兩旁零星地開著幾家小飯館和國營的商店,還有各種個體戶的小攤販,賣冰棍的、賣茶葉蛋的、支著架子擺上縫紉機給人做衣服的,掛著篷子挑著一串花花綠綠的封面賣小人書的。
十二歲的許平從家里一路跑來,脖子上的紅領巾都被風吹得歪到肩上去了。他擠開人群,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隋唐英雄》到了沒有,就聽見身邊有人扯著嗓子喊:“哎哎,你推什么你?”
扭頭一看,旁邊挨自己站著的又黑又壯的小子不正是自己的同班同學何志嘛!
“嘿!大志,你也在��?!”
“許平!”
兩個人索性也不往攤子前面鉆了,何志勾著許平的脖子退到外面說話。
“你小子今天怎么到這兒來了?平時放學溜得比兔子還快!”
“別提了!我捉空兒溜出來的,等會兒還得趕緊回去呢�!�
何志拿眼睛打量他。
許平?jīng)]注意,繼續(xù)問:“《隋唐英雄》第五本到了嗎?”
何志得意洋洋地揮了揮手中的小人書:“我剛剛買了。”停一停又補充一句,“最后一本。”
許平大驚:“不會吧!我不信!”說著就丟下他急匆匆地往人群里鉆,半晌才垂頭喪氣地出來。
“真沒了�!�
何志笑�!罢鏇]了�!�
許平氣不打一處來:“都是你小子搶了我的書!”
何志聳聳肩:“誰讓你來這么晚。”
許平氣急敗壞:“能怪我嘛!要不是我——”
戛然而止。
“要不是你什么?”
“沒什么�!痹S平喪氣地回答。
“不跟你說了,我還要回家練二胡呢。”
何志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悠然地:“哎,平子,別急呀,跟哥哥說說,你那沙子好玩嘛?”
許平愣了一下,然后跟點了炮仗似的暴跳起來:“媽的你怎么知道?!”
爆粗口了。
何志也一愣:“哎,還是真的呀?!”抓抓腦袋,“真沒看出來……”
許平臉都憋紅了。
以前也有同學問自己為什么總是不參加課外活動,他一開始總拿家里有事兒來推脫,后來干脆撒謊說爸爸給他請了個老師教他拉二胡,每天得回家練習,現(xiàn)在謊言被當面戳破,許平惱羞成怒,不顧何志的個子比他高半個頭,跳起來抓著對方上衣罵:“誰跟你說的?!是不是盧嘉那個王八蛋?!我跟他沒完!”
何志把他的手從自己衣服上掰下來:“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啊。我警告你,再抓我衣服我可跟你急了��!”
這算是承認了。
許平抱著腦袋一屁股在路沿上坐下。
“不就是陪弟弟玩沙子嘛!多大點兒事兒值得你這么生氣�!焙沃竟χ闼诼愤叾紫�,“誰家里沒個兄弟姐妹的……”
“去去去�!痹S平把頭一撇,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生悶氣。
“我說你怎么每到六一兒童節(jié)班里要表演節(jié)目的時候就肚子疼,虧我媽開完家長會回家把你夸得跟朵花兒似的,說你人長得斯文,作文寫得好,還會拉二胡,感情我這么多年都白挨罵了,你還跟這兒生氣呢,我冤不冤啊?!”
“活該!”
“哎!你這樣兒可沒意思了�。∥疫沒怪你不夠朋友呢!”
許平也不跟他啰嗦了,直接上去搶小人書。
“哎哎,干什么你?!小心撕破了……喂!”
許平坐在路沿上慢慢翻著新出的《隋唐英雄》第五冊,何志突然問:“你跟盧嘉怎么回事兒?”
許平眼也不抬,冷笑道:“看不順眼唄,怎么回事兒�!�
“看不順眼也得有個原因吧?我覺得盧嘉人還行啊�!�
許平?jīng)]吱聲。
“盧嘉說你打了他弟弟�!�
“嗯,打了�!痹S平翻過一頁,看得津津有味。
何志轉(zhuǎn)過頭看看許平。“他弟弟好像才二年級吧�!�
“嗯,二年一班的盧溪,嘴巴特甜,特討人喜歡,過年點壓歲錢的票子點得手都發(fā)軟�!�
何志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卻明明白白地說,二年級你也下得去手,真黑�。�
許平眼睛盯著書頁,心里卻想,媽的我手太軟了,當時怎么沒打死他!
許平見過盧溪背著人往許正身上扔泥巴,許正人傻,半天反應不過來,盧溪就捂著肚子樂,樂完了還把人推到地上罵:“白癡!”
許平那時正站在黑著燈的二樓露臺上,那句“白癡”像刀子一樣,戳得他渾身冒血。
許平懶得跟何志解釋,他也沒法兒解釋,何志是家里的老幺,是理所當然受保護的那個。
許平把小人書往自己書包里一塞,拍拍屁股站起來�!靶辛�,我得趕緊回家了。”
何志一把拉住他�!拔业臅�!”
“表現(xiàn)不好沒收了�!�
“什么表現(xiàn)不好!我還一頁都沒看呢!”何志噴火。
許平想起給許正帶冰棍兒的承諾,走到后座木箱包了棉衣做成簡易冰柜的自行車前。
“明天就還你�!�
何志想了想,也不啰嗦:“那行,你請我吃冰棍�!�
許平不理他�!白约嘿I去。”
“我哪來的錢,買書全花光了。”說著把褲兜內(nèi)襯拉出來,真是空空如也。
許平一邊從書包里找票子,一邊說:“叫你姐給啊。”
何志苦著張臉�!拔医銊偣ぷ�,一個月工資就三十塊,自己還不夠花呢,跟她要錢,得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勇氣啊。”
許平遞出去一張一元的票子,說:“來兩根奶油的�!�
何志睜大眼睛�!昂�,平子,你真有錢!”
“我爸到青海慰問演出去了,不在家才留給我的�!痹S平接過找回的票子和兩根用綠紙包住的冰棍。
何志看著眼珠都不動了。“真好,我爸就從來不給我零花錢……”像條可憐兮兮不敢上前的黑狗。
許平好氣又好笑。“行了,算我怕了你。你喜歡什么口味?”
“奶油!”何志跳起來歡呼。
許平遞過去五分錢�!按鬆敚欢ńo他根巧克力的。”
何志哈哈笑:“行啊,巧克力我更喜歡。”
許平心想,上當!這小子在這兒挖個坑等著我呢。
第4章
第
4
章
四.
一對夫婦一個娃,少生優(yōu)育為四化!
許平咬著冰棍從街頭寫著巨大黑體標語的廣告牌前走過,滿嘴的涼氣凍得他腦門發(fā)疼。
天色慢慢暗淡下來,不再是清澄的藍色,而像是天際盡頭燒了一把火,連云層都染成了溫暖的橘色。
下班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匆匆往家里趕,偶爾碰到了熟人就在車子上遙遙地打一聲招呼,寒暄幾句,然后交錯離去。藍白色的4路電車掛著青年先進號的牌子,噗的一聲在路邊站臺停下,車上的女乘票員從窗口探出頭來,大聲地報著前方站名,不多時就滿載著乘客,嗤一聲關閉了車門,緩緩地向前方駛?cè)ァ?br />
許平把吃剩下的棍子丟進路邊飯館門口的垃圾簍,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空氣里飄散著炒菜的香味,一層層像有魔法似的鉆進他的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