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許平紅著眼眶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去找吧,找到許正把他帶回家,這一次要好好地跟他道歉。
即使是白癡,許正也是自己唯一的、寶貴的弟弟。
他抓起鑰匙帶上門。
太陽是白色的。
許平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這句話。
許正在只維持了半年的小學(xué)生涯中曾經(jīng)畫過一張畫,美術(shù)課上老師布置的題目,大概叫什么“天空下”或者是“美好的一日”之類的,班上幾乎每一個小朋友都在紙的右上角畫了一顆鮮紅的太陽,太陽下面有花有樹有樓房有馬路,草地上站著用簡筆描畫的手拉手的一家人。
許正的畫上只有正中一個大大的空白的圓,占據(jù)了畫紙三分之二的面積,其他部分被藍(lán)色填滿了,看上去有點(diǎn)兒像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自己到辦公室送作業(yè)的時候碰到美術(shù)老師拿著畫拍桌子訓(xùn)斥許正:“你畫的是什么鬼東西?!”
許正回答:“太陽,白色的�!�
美術(shù)作業(yè)被老師打了零分,發(fā)下來重做,許正犯了癡性,就是不肯畫,最后只好由哥哥代筆。
許平一邊畫一邊氣急敗壞地罵他:“你怎么這么笨!畫棵樹畫座山有什么難的?我怎么攤了你這么個白癡!”
許正想了很久,最后回答:“不要山,太陽就夠了。”
這件事被許平當(dāng)做弟弟白癡的佐證,在腦海里記了很久。
許平走在通往空地的路上,熾熱的太陽曬得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
自然課老師說,不要被火焰的顏色欺騙了,越是高溫的火焰顏色越是淡,打開煤氣爐,最上面的一點(diǎn)火是紅色的,往下顏色會變成冷冷的藍(lán),還有一種火焰是看不見的——它們發(fā)出如此劇烈的光芒,以至人類無法用肉眼直視——白色的火焰,是所有火焰中溫度最高的。
太陽是什么顏色的呢?
整個空地都空蕩蕩的,沙坑里還擱置著昨天忘在那里的小紅桶。
連大院的單元樓里也是靜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上學(xué)了。
許平把手卷成筒狀,大聲地在空地上一遍一遍呼喚著弟弟的名字。
回聲從樓宇間反射回來,好像有無數(shù)個自己在對整個世界拼盡全力地叫著小正。
弟弟當(dāng)然沒有回答。
許平的汗浸透紗布,慢慢淌了下來。
你有沒有丟失過某樣重要的東西?
許平把整個院子仔仔細(xì)細(xì)地搜了三遍,還是沒有找到弟弟。
他特地跑了一趟特殊學(xué)校,那里的老師看見他還奇怪地問:“許正今天怎么沒來?”
許平想說弟弟丟了,可是那句話到了嘴邊怎么也吐不出來,最后只說許平身體不舒服。
老師人挺好,對許平說:“那你讓許正好好休息�!蹦┝诉關(guān)心許平,“你頭怎么啦?包了老大一圈紗布。”
許平答:“摔了一跤。”然后心急火燎地跑了。
就這樣一直找到下午,許平又累又餓,頭上的傷口好像也開裂了,像被人敲進(jìn)一根楔子,疼痛難忍。
他打算先回家喝口水,吃點(diǎn)東西,再出去找人。搞不好等到他回到家,許正已經(jīng)自己回來了呢?
他拖著兩條沉重的腿上樓,手一推,門竟然開了。
許平激動地大喊:“小正!”
屋子里煙霧繚繞,張叔叔坐在客廳的椅子上低著頭抽煙,腳下一堆煙頭。
許平嚇一跳:“你怎么進(jìn)來的?!”
張瑾民看到許平出現(xiàn),愣了一下,趕緊把煙掐了,道:“許正的鑰匙放在我們家了,我順手開的門。你跑哪兒去了?”
許平?jīng)]說話。
張瑾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煙頭,尷尬地說:“叔叔一時沒注意,把你們家弄亂了�!币贿叴蜷_窗戶通風(fēng),一邊去找笤帚簸箕。
掃干凈了煙灰,許平還是站在客廳不說話。
張瑾民也覺得尷尬,不過他畢竟是大人了。
“你剛縫合了傷口,不要亂跑。”
許平倔強(qiáng)地低著頭。
“對不起啊,叔叔沒把你弟弟看好�!�
許平的心里像跑火車一樣閃過許多念頭。他一直尊敬他的張叔叔,覺得他是個好人,可是好人也有很多很多的無奈。
他最后還是開口了:“沒什么,您先回去吧�!�
張瑾民第一次在一個孩子面前難受起來。
這一個上午,他跟妻子何梅吵完架,心頭煩躁得要命。何梅在臥室嗚嗚地哭,他打開門出來,許平已經(jīng)不見了。
妻子瘋起來,說了許多亂七八糟傷人的話,有的連他這個大人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被許平聽去多少。
“那個……許平啊,你是不是聽到什么了?你阿姨她就是個刀子嘴,其實(shí)她沒什么壞心……”
“我都明白�!痹S平打斷他,“我媽死了,許正是個傻子,我爸他老出差,這么多年,一直麻煩您和阿姨,我心里只有感激。我現(xiàn)在年紀(jì)小,以后長大了,一定會報(bào)答您和阿姨的�!�
這句話刺得張瑾民渾身都顫抖起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我要你報(bào)答了嗎?!我在你心里就是這種人?許平,你有沒有良心?!”
許平茫然地想,我說錯了什么?
他畢竟才12歲,不懂得大人們那些隱晦的心思。
何阿姨的那些話,雖然都是在罵張叔叔,但是字字句句都剜在他的心上。
他也想跳起來大哭大罵、撒潑耍賴,可是四顧之下,突然發(fā)現(xiàn)那里不是自己的家。
張叔叔對他再好,他也不是他爸爸。
許平大徹大悟。
許川打他罵他養(yǎng)他喂他,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受著,那是他親生的爹,他對他好是天經(jīng)地義,剩下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哪怕給你一分的好,都是多得的,活著一天都要小心翼翼地還。
許平說要報(bào)答他的張叔叔,那是字字真心,毫無虛假。
他想不明白張叔叔為什么生氣,索性低下頭,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張瑾民煩躁地伸手到懷里去摸煙,摸來摸去只有一個扁扁的煙盒。
他苦笑一聲,自己這是怎么了,許平就是表現(xiàn)得再老成,也不過十二歲,他還什么都不懂。
他待許平許正的好,有一半是為了心中那個隱秘的原因,另一半確實(shí)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管是哪個理由,他都不能接受許平把他付出的關(guān)心當(dāng)成買賣一樣的關(guān)系。
他努力把心頭的煩躁壓下去,問:“找到你弟弟了嗎?”
許平搖頭,眼眶一下子紅了,只是死死忍著,臉頰上的肌肉緊繃得像一扯即斷的弦。
張瑾民看到這樣的許平,再大的怒火也發(fā)不出來了。他站起來說:“你還沒吃飯吧,叔叔給你下碗面,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找許正�!�
那個漫長的一天結(jié)束的時候,許正還是沒有回來。
許平一直以為弟弟是個傻子,這個傻子卻做了一件他想象不到的事。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許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場、鍋爐房、茂密的灌木叢后面、空心水泥管內(nèi)部,他叫著弟弟的名字,可是許正不在任何一處。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情報(bào)研究所的廢樓。
又到了夕陽滿天的時候,大街小巷又響起了叮鈴鈴的各種川流不息的自行車車鈴。
天空還亮著,只有接近地平線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樣的紅。
這一日一夜,漫長得好像一個世紀(jì),許平再次站在滿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壇前,竟然有種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為自己在這里承受了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轉(zhuǎn)一圈回來,卻發(fā)現(xiàn)人生真正的苦難不過才剛剛開頭。
他在院子里繞了兩圈,沿著樓梯走上去,打開每一扇門,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后的一個房間在五層的樓梯角落,陰影中一個小小的白漆木門,落了很多灰,連顏色都變得暗蒙蒙的。
這是許平最后的希望。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手握門把虔誠地許了一個愿——如果許正在里面,如果弟弟愿意原諒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盧嘉揍一頓,他也會甘之如飴。
許完這個愿,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推開門。
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一面墻上開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塵蒙了,光線照不進(jìn)來。
地上堆了各種雜物,壞掉的桌椅、舊報(bào)紙、廢棄的紙箱毫無秩序地疊在一起。
一面墻上還掛著半張歪掉的大字報(bào),上面寫著“打倒???(被撕掉),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許正不在里面。
許平關(guān)上門,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一直重復(fù)著,不見了,弟弟不見了……
樓梯背后有一架鋼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頂天臺,許平爬上去推開鐵門。
傍晚的風(fēng)吹過他的臉頰,整個城市都沐浴在橙紅色的夕陽之下,他可以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越過自己的家,有長長的鐵路,有高聳的冒著白煙的工廠煙囪,青磚砌成的古舊老式門樓,無數(shù)的電線桿像蛛網(wǎng)一樣遍布著城市的每個角落。
許許多多的人像螞蟻一樣在這里生活著,出生、長大、上學(xué)、上班、工作、結(jié)婚、生子、變老……
他們的悲歡離合在這里,愛恨癡嗔在這里,活著在這里,死也在這里。
弟弟大概也在他腳下的某一處,只是許平找不到他了。
他對著夕陽下的城市大喊:“許正,王八蛋!你出來!”
只有風(fēng)嗚嗚地吹過天臺的欄桿。
許平從來沒有這么害怕絕望過。
他把弟弟弄丟了。
他終于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第8章
第
8
章
八.
所有的星星都將是帶有生了銹的轱轆的井,所有的星星都會倒水給我喝。
——小王子
你有沒有丟失過某樣重要的東西?
你知道它還存在于世界的某個角落,只是你再也找不到它了,它和你的緣分盡了。你傷心你難過你大發(fā)脾氣,可是不見的東西就是不會回來。
大人們總覺得小孩子是笨蛋,覺得他們的哭鬧是假的,他們的行為是需要被糾正的。
作為長大的代價,他們忘記了兒時心愛的一切,忘記自己曾經(jīng)多么真切地傷心過。
許川站在鐵道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門口,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凌亂,眼睛因?yàn)橥ㄏ钣才P火車無法安睡而泛著血絲。
正是課間休息時間,很多帶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孩子在走廊上說說鬧鬧地跑來跑去。
他看著許平戴著毛線帽背著軍綠布書包從鬧哄哄的教室里走出來。
班主任李老師說:“許平,你爸爸來接你了,你跟他回家吧�!�
許平低著頭沒說話。
許川接口道:“謝謝你啊,李老師�!蓖A送S謫枺骸霸S平最近成績還好吧?”
李老師答:“他成績挺好的,就是最近跟班上的一個同學(xué)鬧得不愉快,兩個人還打了一架�!�
許川攬著許平的肩膀道:“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他�!�
李老師笑笑。許川點(diǎn)頭告辭。
他帶著許平匆匆回家,路上父子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三天前,許川收到電報(bào),說許正丟了,讓他速回,他跟團(tuán)里請了假,馬不停蹄地從青海的山溝里往回趕,就這樣到家已經(jīng)過了兩天。
這些天的晚上,他幾乎沒合過眼,火車轟隆隆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光和影從他的臉上不停地流過。同車廂的男人呼嚕打得震天響,許川怎么也睡不著,他睜大眼睛,看著隧道里的昏黃礦燈像流星一樣從窗前閃過。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太累了,幾乎每一天都疲于奔命,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想,自己的命運(yùn)變成這樣到底是為什么。
父親被關(guān)進(jìn)牛棚,家里被紅衛(wèi)兵抄家,曾經(jīng)論及婚嫁的女朋友跟他劃清界限,他娶了帶點(diǎn)癡傻的劉玉,大兒子出生了,二兒子是個傻子……
他早早被現(xiàn)實(shí)壓得彎了腰。那些年輕時的夢想,如今剩下來的只有一地破碎的殘?jiān)?br />
這么些年來,他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兒子許平身上,他聰明懂事,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連從不跟自己主動親近的許正都只聽他哥哥一個人的話。
他對這個兒子很嚴(yán)厲,許平的辛苦他不是看不見,可是他從不安慰他一句。
他是個自私的父親,不是不愛這個兒子,只是他沒有辦法。
就是在這樣的壓力下,許平每天照顧弟弟,沒出過一絲差錯,連許川這個父親也覺得十分欣慰。
可是這次許正丟了,在電報(bào)上說不清楚,他急匆匆地趕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當(dāng)面問問許平,許正到底是怎么丟的。
許川在客廳的椅子上坐下,對面前站著的許平淡淡地道:“說吧�!�
許平想,要從哪里說起呢,這件事如此龐大復(fù)雜,千頭萬緒,到底哪里才是許正走失的源頭?
他的眼下掛著兩個深青色的眼袋,自從弟弟不見,他整晚整晚躺在床上睡不著覺。
他一直在害怕著這一刻,他的努力用功愛護(hù)弟弟,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他短暫的12年的人生如果說有什么意義,那么就是要眼前這個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為了他而驕傲,可是現(xiàn)在他卻要親手打碎自己的一切,像畫皮一樣把美好的外表脫下來,露出里面見不得光的丑惡,告訴爸爸那個張牙舞爪青面獠牙的惡鬼才是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shí)的寫照。
許平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六天前,我因?yàn)榘鄷咸梅艑W(xué)遲了……”
他講述得很慢,很仔細(xì),沒有遺落一個細(xì)節(jié),像凌遲一樣讓每一個字割開自己的皮肉,讓看不見的鮮血慢慢地流出來。他講述自己看到弟弟被盧嘉毆打拍照,講述自己被辱罵被用磚頭開瓢,講述他跟許正之間的那場爭執(zhí),那些耳光那些踢打那些責(zé)罵,講述他被許正推倒摔裂傷口,還有最后說的那句永不該脫口的話——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他的靈魂像被看不見的利斧劈成兩半,一半被緊緊地束縛在自己的肉體里,那些傷心、失望、憤怒、內(nèi)疚像火一樣煎熬著他,他一動也不能動,牙齒緊咬,肌肉緊繃,半邊身體都似乎喪失了知覺;另一半則像風(fēng)箏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飄在天空,他扮演一個好哥哥扮演得太久,內(nèi)心深處似乎早已預(yù)料到這一天的到來,假的變不成真的,他終于讓爸爸失望了,他終于在最重要的人面前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他再也不會流淚了,再沒有什么事可以讓他痛苦畏懼了。
他講完了最后一個字,低著頭靜靜地站在爸爸的面前。
他穿著一條卡其布的褲子,一件藍(lán)色的上衣,頭上的絨線帽還是媽媽在世的時候給他編的,戴得久了被磨得禿了毛。
許川說:“你把帽子拿下來。”
許平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里,露出青色的頭皮和白色的紗布。
許川說:“你走近點(diǎn)兒�!�
許平上前一步。
許川掄起右手,重重扇了他一個耳光。
許平被打得踉蹌幾步,扶著桌子才站穩(wěn),耳朵里一陣嗡嗡的轟鳴。
許川又說了些什么,許平只覺得自己滿腦子都像是在跑火車?yán)眩裁匆猜牪坏健?br />
他甩了甩腦袋。
他隱隱約約地聽到許川在說:“你……我……打你……”
他想也沒想就說:“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
許川又重重抽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次他連這些零星的詞也聽不到了。
他像看啞劇一樣看著他爸的雷霆之怒,看著他口沫橫飛暴跳如雷地怒罵,他一點(diǎn)兒也感覺不到痛,他捏著手里的帽子想,我以前為什么會那么害怕讓他生氣失望?
他一點(diǎn)兒也想不起來了。
許平走神了,他想起媽媽給他織這頂帽子時的樣子,文靜又秀美,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來癡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