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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0章

    公共汽車突然急剎車,全體乘客都因為慣性猛地向前傾倒。

    司機轉(zhuǎn)頭對大家說:“前面封路了,不讓走。”

    乘客紛紛打開窗戶探頭出去看,平時走慣的街道被路障和鐵絲網(wǎng)封了起來,街上的店鋪也關(guān)門修業(yè),有武警在前面指揮交通趕人。

    “這是要戒嚴(yán)了?”有人低聲議論道。

    前面乘客的報紙被風(fēng)刮到地上,許平彎腰撿了起來。

    在頭版的加粗黑體大字下面有一行小標(biāo)題——“要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

    風(fēng)吹得報紙呼啦呼啦響。許平把報紙疊了幾疊,壓住四角慢慢地念起來。

    從公車站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講話。

    天空的云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紫色,在向著落山的太陽的那一邊被染成了艷麗的紅,強烈的風(fēng)吹得褲腳簌簌作響。

    爸爸昨天夜里來了電話,問了問家里的情況,聽到許平填志愿的消息,沉默了一會兒,很欣慰地表示支持。

    輪到許正說話的時候,他一直手握著話筒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哥哥。

    爸爸說了些什么,許平大概也能猜到,無非是自己要報考外地的大學(xué),讓弟弟不要打擾自己念書,以后哥哥不在身邊,自己要學(xué)著獨立之類的。

    弟弟拿著話筒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天晚上,客廳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砸東西的聲音,許平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半步不移地復(fù)習(xí)功課,打開門的時候,只看到客廳一片狼藉。

    自從那個混亂的夜晚以來,許平一直在逃避許正,如非必要,他連一句話也不想說。聽著外面碗盤被噼里啪啦掃到地上的聲音,許平緊緊地握著拳頭,強迫自己一筆一劃地寫著卷子,到最后,把頭重重地磕在桌上,只覺得悲哀。

    再忍一忍就好,再忍一忍。

    絕望地痛哭的夜里,下定了決心要斬斷這扭曲的感情,也許是在弟弟身邊待得太久了,讓自己的感情都變得混亂。如果能去外地念大學(xué),四年以后,應(yīng)該會恢復(fù)正常吧?

    “吱——”

    許平被弟弟猛地從身后抱住。

    灰色的轎車的車窗搖下,中年的司機探出頭來大罵:“怎么搞的,長眼睛了嗎?!沒看到是紅燈?!你還要不要命了?!”

    許平呆一呆,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對不起啊,我沒注意。”

    “走路都不會走?!你他媽幾歲��?!過馬路要看紅綠燈小學(xué)生都知道!”

    “對不起�!�

    司機罵罵咧咧地?fù)u上車窗,踩下油門開走了。

    許平撥開弟弟的手,許正又抱上去,許平再撥開。

    綠燈亮了,人潮開始向前涌,不少人騎在自行車上扭頭看這兩人在街邊撕扯。

    許平不理弟弟,拔腿就走。

    許正愣了愣,站在原地沒動。

    綠燈變黃,黃燈變紅。

    許正抬起頭,看到哥哥站在街的對面,他剛邁出一只腳,許平就聲嘶力竭地大喊:“不準(zhǔn)動!”

    許正嚇一跳,維持著抬腳的姿勢滑稽地站著。

    一輛又一輛的汽車駛過,紅燈轉(zhuǎn)綠。

    許平?jīng)_過馬路,拉著弟弟就走。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很遠(yuǎn),直到大院的家屬樓近在眼前,許平才狠狠一把推在弟弟胸口,咬牙大罵:“誰要你救了?!你救我干什么?!你自己連馬路也不會過!你什么都不懂!你先保護(hù)好你自己吧!”

    許正捂著胸口趔趄了兩步,呆呆地看著哥哥,好半天才慢慢低下頭。

    第30章

    第

    30

    章

    三十。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fù)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北島

    “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yán)部隊緊急通告,戒嚴(yán)部隊、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隊有權(quán)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一切后果由組織者、肇事者負(fù)責(zé)……”

    許平站在電視前,默默看著滾動播放的戒嚴(yán)通告。

    弟弟不在客廳。一整個晚上許正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連許平敲門他也不理。

    時鐘滴答地走到晚上十一點半,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輾轉(zhuǎn)難眠。

    “鈴鈴——”電話聲響起。

    “喂?”許平拿起話筒。

    電話那端很久都沒有聲音。

    “喂?爸爸嗎?”

    還是沒有聲音。

    “喂喂?”

    莫名其妙!他剛想掛掉電話,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

    “許平�!�

    “黃帆?”

    許平重新拾回聽筒,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聽到話筒那端傳來啪啪的仿佛煙花爆竹一樣的聲音:“你在哪里?”

    對方?jīng)]有說話。

    “電視上一直在播戒嚴(yán)通告,你現(xiàn)在還在廣場嗎?”他把手捂在話筒上壓低嗓子道:“電視上說現(xiàn)在外面很亂,你不要閑逛了,趕緊回家去!”

    話筒那端只傳來對方沉重的呼吸聲。

    “后面是什么聲音?

    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顧著放鞭炮!”

    黃帆忽然低聲笑起來,好久才慢慢道:“嗯,我們想趁最后的機會好好熱鬧一下,等會兒就好�!�

    許平?jīng)]有回答,黃帆的聲音里有某些東西讓他覺得非常不安,可是一時半會兒又分辨不出那不安的東西是什么。

    “許平你好嗎?”

    “還好�!�

    “……不問問我嗎?”

    許平頓一頓道:“黃帆你好嗎?”

    “我很好�!�

    明明是這樣平淡的對話,許平卻覺得自己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許平�!�

    “嗯?”

    對方卻很久沒有說話。

    “黃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黃帆笑笑道:“沒什么,只是突然想給你打個電話�!�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顧著打電話!現(xiàn)在全市戒嚴(yán)你知不知道?!”

    黃帆沉默了很久,突然問道:“我一直想問你,你有沒有什么一定要實現(xiàn)的理想?”

    許平愣了一下道:“沒有。我這個人胸?zé)o大志,只想跟家人過普通日子�!�

    “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

    “有,我想我弟弟變得正常,只是不太可能實現(xiàn),所以我很少去想�!�

    “真好�!秉S帆頓一頓道,“我小時候覺得自己像生活在陰溝里的老鼠,別的孩子都干干凈凈的,只有我又臟又臭,怎么洗也洗不掉身上的氣味。所以我小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不用在陰溝里躺著,可惜這個理想到今天還沒有實現(xiàn)�!�

    “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黃帆,你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

    “許平,如果沒有你弟弟,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許平想了很久,慢慢道:“我不知道�!�

    黃帆哈哈笑起來,笑了一陣又開始咳嗽。

    “我真羨慕許正。他雖然是個傻子,卻有你這樣的人全心全意愛他�!�

    許平握拳道:“別說了�!�

    黃帆笑道:“你怕什么?許平你知道嗎?你最大的缺點就是瞻前顧后,你總是把自己箍得緊緊的,一絲一毫都不肯放松。讓我猜猜,你的志愿是不是報去了北京?”

    許平咬牙不語。

    “你想要強迫自己和弟弟分開,覺得這樣可以斬斷自己的感情�!彼贿呅σ贿叴舐暤乜人�,“許平,你真是我見過最大的傻瓜,你活得這么累,有什么好處?”

    “你專門打電話過來嘲笑我的?”許平冷冷地問。

    黃帆不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許平,如果我是你,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自己中意的,我才不管別人怎么說,我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一生一世也不放開�!�

    “他是我弟弟!”許平怒喝。

    “弟弟又怎么樣?他喜不喜歡你?”

    許平?jīng)]有說話。

    黃帆大力地咳嗽,許久才輕輕道:“真的,許平,我真羨慕你弟弟。”

    “有什么好羨慕的?他就是個傻子�!�

    “嗯,所以我才羨慕他。他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卻完全不了解這東西的價值�!�

    許平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聽到黃帆粗重的呼吸聲,在他附近似乎有爆竹猛地炸開,“砰”地一聲響。

    許平忽然渾身一哆嗦。

    “黃帆!黃帆你們真的在放鞭炮嗎?!你在哪里?!是不是在人民廣場?!”他沖著話筒大喊起來。

    黃帆笑道:“嗯,我們在廣場放鞭炮。二踢腳聲音大了點,怎么,嚇到你了?”

    許平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許平,你膽子太小了,做人有時候得放開點兒,得先把自己舍出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不過,”他呵呵笑著咳嗽道,“膽子太大了,像我這樣兒,也不行�!�

    “黃帆,你受傷了是不是?”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陣,輕笑道:“真厲害,這你也能聽出來,我剛剛被鞭炮嚇得從臺階上摔下來,磕到了腦門。放心,只擦破了一點兒皮,明天早上就沒事兒了�!�

    許平捂著眼睛強忍淚水。

    “真糟糕,許平,我們不能再講了。我借的一個香港朋友的大哥大,話費很貴,機子也快要沒電了。許平,來跟我說再見吧�!�

    “黃帆,你他媽是不是人?!你打給我到底干什么?!你存心想讓我今天過不安穩(wěn)!”

    他沉默很久,終于輕聲道:“對不起,許平,我是個自私的人。如果可以,我真想再見見你。我很想你。對不起�!�

    電話那端傳來“嘟嘟”的斷音。

    “喂喂?!”許平對著話筒大吼,可是通信已經(jīng)截斷了。

    他把電話狠狠地摔上。

    電視里連續(xù)不停地滾動播放著戒嚴(yán)通告。

    “戒嚴(yán)部隊、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隊有權(quán)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一切后果由組織者、肇事者負(fù)責(zé)……”

    許平神經(jīng)質(zhì)地咬著指甲在屋子里走了幾圈,終于沖到臥室取出外套。

    他“咚咚咚”砸著弟弟的房門:“小正,我要出去一下�!�

    弟弟沒有回答。

    從鞋柜里拿出球鞋的時候,弟弟終于從屋子里出來了。

    “哥哥要去哪里?”

    許平套上鞋,抓起鑰匙,轉(zhuǎn)頭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你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

    許正穿著背心短褲沖上來抓住他:“我也去�!�

    許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推開他嚴(yán)厲地道:“你留在家里,哪里也不準(zhǔn)去!”

    許正聽到大門被反鎖的聲音。他愣了一會兒,趴到陽臺上看,哥哥從樓道里沖了出去,穿著灰色的外套和藍(lán)色的牛仔褲。

    他撲在陽臺上大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jīng)]有聽到。他跑得很快很輕盈,像一只疾飛的鳥,在路燈下一閃,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第31章

    第

    31

    章

    三十一。

    一切愛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北島

    一盞路燈。又一盞路燈。

    在幽深的黑夜里,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了低低的歌聲。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nèi)际驱埖膫魅恕?br />
    天上的星子在數(shù)千光年外的宇宙里熾烈地燃燒著,十萬年,二十萬年,傳到地球這顆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行星時,不過是夜空中冷冷的一點光。在星星的面前,人類的生命是比花開花落還要短暫的一瞬,閉上眼再睜開眼,生命就結(jié)束了�?杉词故强此朴篮愕男浅剑谌紵M所有能量之后,也會慢慢冷卻、死亡,有一天會化作宇宙的塵埃,折服在時間的規(guī)則之下。

    許平扶著電線桿大口地喘氣。

    電線桿上貼著各種花花綠綠的廣告?zhèn)鲉�,在牛皮癬的廣告旁有一張白色的布告,上面寫著大大的“民‘主”二字,不知道被誰撕去了一半,剩下的半張在夜風(fēng)里刷刷地響著。

    前面的路口右轉(zhuǎn)直走而下就是人民廣場,從這里已經(jīng)可以聽到遠(yuǎn)處微弱的喧鬧聲。

    前面通往廣場的主干道路燈通明,一輛又一輛的軍車開了過去。

    許平心急如焚,可是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怎么也邁不出去。

    休息一下,讓我再休息一下,他想。

    他聽到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陣“啪啪”的腳步聲,在離他一段距離的地方慢了下來。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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