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們有a、b、c三種體檢套餐,你要選哪一種?”
“……有什么區(qū)別?”
“你是個人做還是單位要求的?”護士有些不耐煩。
八月的上午,陽光已經(jīng)變得非常熾烈,醫(yī)院大廳里人來人往,掛號處的隊排得老長,四下里一片嗡嗡的說話聲。空調(diào)雖然開著,卻因為大敞的門窗而感覺不到絲毫涼氣。
“單位的�!�
“吃早飯了嗎?”
“……還沒有�!�
“套餐b。交完費上四樓�!�
抽血、尿檢、耳鼻喉、測視力、X光。
體檢的最后一項是心肺,許平拿著單子走進科室,有護士在后面拉上簾子。
許平脫掉上衣,醫(yī)生戴上聽診器在他后背幾處聽了一陣。
“你叫許平?”
“是�!�
“喲,今天是你生日��?”
許平笑笑,算是答應。
醫(yī)生把聽診器掛回脖子上道:“你的心肺應該沒什么問題�!彼匆谎墼S平的上身,“就是人太瘦了�!�
許平低頭扣著襯衫紐扣:“……工作忙。”
醫(yī)生在體檢單子上填了幾筆,拿出一張條形碼的貼紙貼上。
“現(xiàn)在的人工作壓力都大,天天加班,好多年紀輕輕就過勞死。人活著,有錢有權(quán)當然好,但是再好也沒有健康重要,你說是不是?”
許平接過單子翻了翻。
“這話您該給當老板的說,我們這些給人打工的,上頭要你加班你敢說個不字?”
醫(yī)生笑笑。
“工作是給人干的,身體是自己的,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家里人想想啊�!�
許平頓一下,沉默著微笑地點點頭。
“我的體檢項目都做完了,這單子是?”
“交到前面柜臺,護士會給你一張回執(zhí),你拿著過一個星期來取體檢報告就行了。”
何志升遷和與衛(wèi)廳長女兒結(jié)婚的消息在幾天內(nèi)傳了出去,讓這個從前默默無聞的刑警變成了城中的新貴。一夜之間,他突然多出了許多朋友,許多人他沒有見過,卻像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樣熱情地歡迎他,很快他一天的行程就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應酬,精美的食物,名貴的好酒,漂亮的女人。
何志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剛調(diào)到刑警隊的時候曾經(jīng)跟當時的王隊長一起到本市一間大企業(yè)查案,那時他還很年輕,壯志躊躇,充滿了天真的朝氣。在對方豪華辦公室里,劉老板歡迎了他們,他跟王隊長熱情地握了握手,何志以為下一個握手的是自己,主動伸出手去,對方卻像沒看到一樣轉(zhuǎn)頭去跟王隊長說話。
王隊長做了個手勢讓他跟秘書一起出去等,關上門的一剎那,何志聽到王隊說:“新來的,不懂事�!焙沃镜哪樢幌伦颖锏猛t。
就是這同一個劉老板,在某一天由姐夫帶領的飯局上主動跟何志碰杯,在飯局結(jié)束的時候還表示以后要多多聯(lián)絡。
整個世界都變了,唯一沒變的大概只有許平。
衛(wèi)穎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何志正準備出去,今天是許平生日,他們倆約了一起吃午飯。
衛(wèi)穎在電話里問了他一些瑣事,一旦要辦結(jié)婚,雞毛蒜皮的事就特別多。
何志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從第一次見面到準備結(jié)婚,兩個人只約會了七次,中間何志還因為去福建查案而離開了四個月,他對這樁相親本來抱著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衛(wèi)穎比他年輕,有個有權(quán)勢的爸爸,還在英國留過學,雖然面目平凡,但是等著追求她的人都排出一條街去了,他并不討厭她,可也不想巴結(jié)她,他是個男人,從內(nèi)心深處何志不愿意傷害女性的自尊,所以他等著衛(wèi)穎主動來終結(jié)這場相親,這也是他報名去福建的原因,可是直到今天,兩個人即將結(jié)婚,何志也沒弄清楚衛(wèi)穎的想法。
“何志,你在聽嗎?”
“……嗯,你說�!�
“中午你有什么安排?我正好在你們局附近,不如一起出來吃個午飯吧�!�
“我約了朋友�!�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秒。衛(wèi)穎笑道:“沒關系,改天也是一樣的�!�
她聽起來一點也沒有不開心的樣子。
“婚禮的時間我跟教堂講好了,我爸爸還在添改賓客的名單。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們?nèi)フ諅婚紗照吧。”她停一停,突然道,“對了,前兩天我去影樓看見有老夫妻照結(jié)婚四十年的紀念照,我在想,不如帶你爸媽和我爸媽一起去照相,你說好不好?”
何志沒說話,他忽然有點內(nèi)疚,婚禮的事幾乎是衛(wèi)穎一個人在打理,他沒幫什么忙。
“你不是跟朋友約了吃午飯?快去吧,我晚上再打給你�!�
她準備掛上電話,何志卻打斷了她。
“衛(wèi)穎!”
許平坐在一間小餐館里喝著茶水,服務生拿來了菜單,他看也不看就把它們放在桌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在等何志跟他吃午飯。
餐館的裝潢并不好,面積也小,大中午的時間只有冷清的三兩個客人,老板娘站在柜臺后面算著帳,穿著粗糙粉紅色制服的女服務員靠在玻璃門邊茫然地看著外面來去不息的行人。這樣的餐館在城市里只怕有上萬家,它們盤踞在每一條街頭巷口,人們每天從它們身邊走過,卻從來不記得它們的名字。
從前許平經(jīng)常同何志到這樣的小餐館吃飯,何志從警校畢業(yè)剛當上片警,他從監(jiān)獄出來換了幾個工作才做了排字的小工,兩個人兜里都沒有錢,工資很少而許平尤甚,這樣的小餐館味道雖然不好,但是價錢便宜分量足,已經(jīng)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現(xiàn)在的情形當然已經(jīng)好了很多,許平自己雖然還是不富裕,但是何志卻絕對不會缺錢花,許平知道好友經(jīng)常山珍海味,但是跟何志兩個人去高級餐廳吃生日飯卻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在許平的腦海里。
他跟何志已經(jīng)認識太久了,從流著鼻涕的小學一年級到今天,將近30年,多少人能有認識30年的老朋友?人一天天變老,每一天都被社會嵌進更深的模套里,每一天都認識更多的人,但是他們是你的同事、相識、熟人、鄰居,他們不是你的朋友。
許平看一眼手表,何志遲到了,他拿出手機打算給何志打個電話,就聽到玻璃門被推開的聲音。何志走了進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身穿寶藍色套裝的年輕女人。
許平有一瞬間的驚訝,何志并沒有提起他要帶人來吃飯的事,而且還是個女人,但是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他站了起來。
“這是我未婚妻,衛(wèi)穎�!彼D(zhuǎn)頭看向衛(wèi)穎,“我朋友,許平�!�
許平和衛(wèi)穎握手,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許平有些尷尬,但是他隱藏得很好。他有些責怪何志沒有事先告訴他,否則他絕對不會選這樣一個低檔次的餐館作為同何志太太見面的第一場所,但是何志看起來卻滿不在乎。
他正忙著低頭點菜。
衛(wèi)穎的套裝剪裁簡潔,但是用料卻非常好,就跟她的人一樣,五官雖然平凡,但是卻有一種沉靜的氣質(zhì),令人心生好感。她穿著高級的套裝,背著高級的皮包,許平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皮包上交叉的雙“C”標志,她坐在破舊的紅色塑膠椅上,喝著免費的茶水,態(tài)度非常溫和坦然。
許平私心里想踹何志兩腳。
是衛(wèi)穎先開的口。
“其實我平時不會穿得這么隆重�!彼⑿Φ溃拔疑衔鐒倓�?cè)ヒ娏艘粋很麻煩的客戶,身上這套是我的戰(zhàn)斗裝�!�
“衛(wèi)小姐做那一行?”
“我?guī)团笥压芾懋嬂�。”她打開皮包遞給許平一張名片。
許平摸了摸身上口袋,很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帶名片出來。他做了個攤手的姿勢。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許平開始和對方很隨意地聊天,聊天氣、聊新聞、聊畫廊和出版社,何志偶爾插上幾句話,多數(shù)時候都靜靜地聆聽著。
飯菜上來了之后,兩個人停止了說話。
衛(wèi)穎的餐桌禮儀非常好,看起來受過良好教育的熏陶。
菜上到一半,何志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看了兩人一眼,拿著手機到餐廳外面講電話。
服務員端了一盤炒菜心,用香菇配著,聞起來香氣撲鼻。
衛(wèi)穎看了盤子一眼,伸手招呼服務員,請對方重新做一盤端上來,不要加任何菇類。
何志討厭香菇,這件事連她媽媽都不知道。
他驚訝地看著衛(wèi)穎。
“你知道他討厭香菇?”
“……嗯,有一次跟他吃飯發(fā)現(xiàn)的�!�
“怎么發(fā)現(xiàn)的?他從來不挑食�!�
衛(wèi)穎笑笑,指著自己脖子的一邊道:“他這里有條青筋,吃香菇的時候一跳一跳的�!�
許平哈哈大笑起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一直到何志打完電話走回桌子,他還在笑著。
“什么事這么高興?”何志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許平重重一拳捶在好友的背上。
“我們在聊你小時候的事�!�
何志挑了挑眉。
許平顯得有些興奮,不停地講著兩個人上小學時的事,調(diào)皮搗蛋,爬樹摸魚。
何志不知道衛(wèi)穎對自己的好友施展了什么魔法,許平并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
他不著痕跡地看了衛(wèi)穎一眼,衛(wèi)穎雖然專注地聆聽著許平的談話,卻感覺到了何志的目光。她微微偏過臉探尋地看向何志。
她的鼻子不夠挺,臉頰上有些雀斑,眉毛也不夠濃密。她完全夠不上漂亮的標準,但是她的眼睛非常清澈明亮。
何志有一瞬間的心悸,幾乎微不可聞,然后他轉(zhuǎn)開臉去。
第39章
第
39
章
三十九。
塵土受到損辱,卻以她的花朵來報答。
——飛鳥集
同事們幾乎沒人知道許平的生日,唯一的例外就是主編王則棟。
他把許平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送給他一條領帶作生日禮物。
出乎許平的預料,領帶是紅色的真絲斜紋,包裝得非常精致,牌子上寫著意大利文。
許平知道王則棟討厭鮮艷的領帶,他自己的領帶從來只有藍色和黑色。
“我老婆選的,全手工意大利,叫什么拉的,名字老長,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彼ププ约耗X門上稀疏的頭發(fā),“我本來說買個藍色的,她偏說紅色的好看,你也知道我老婆,買起東西來六親不認,她說紅色的好看那就買紅色吧,你年紀輕,人瘦,這種領帶說不定戴著好看�!�
許平知道王則棟的有點妻管炎,這些小事上老婆一強硬他就讓步了。
他笑著拿起來比了比。
“要不晚上一起吃個飯?”
許平搖頭:“你知道我弟弟的情況,晚上我走不開�!�
王則棟點點頭,他并沒有期待許平答應,他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
“我老婆跟方小姐說好了,下周五你們出來見個面,地方我們幫你安排�!�
許平一愣:“方小姐是誰?”
王則棟撫掌:“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我老婆公司的會計,要介紹你們認識的?”
許平苦笑。
王則棟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有好西裝沒有?沒有我?guī)湍阏乙惶�。�?br />
許平點點頭:“有。”
“那就行了,你回去好好把自己收拾收拾,理個發(fā),皮鞋擦亮一點。第一次見面,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許平已經(jīng)懶得爭辯。
王則棟拿起領帶盒在許平胸前比一比,滿意地道:“領帶就用這條。還是我老婆有眼光,你皮膚白,穿黑西裝配這條領帶剛剛好�!�
許平去接弟弟的時候有點遲了。
馮師傅下班前突然來電話,說家里有急事必須先走,把許正托給旁邊自行車修理鋪的人照看。
以前這樣的事也發(fā)生過幾次,許平?jīng)]有太擔心。
他準點下班離開出版社,他的同事多數(shù)都是中年女性,大家沒事湊在一起談老公談孩子,許平根本插不上嘴,下了班也很少有人招呼他參加活動。許平并不介意,他的生活非常簡單,日復一復的單調(diào)重復會讓許多人覺得無聊,但是許平卻在這其中找到一種穩(wěn)定,穩(wěn)定讓他覺得安心。
他搭上公共汽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陰了,慘白的鉛灰色一層一層地壓下來,蜻蜓在低低地繞圈亂飛,公車里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人,濕熱的空氣里傳來各種糅雜的汗臭味。
城市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擁擠,民工們放棄了他們的田地,大批地涌向城市尋找生活,到處都在修建新的樓宇,黃色的起重機像路標一樣隨處可見。
公共汽車“嗤”一聲在站牌前停下,許平后邊座位的人站起來下了車,許平身前一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男生試圖向空著的座位擠,許平不著痕跡地擋住了他。座位被一個提著包的干瘦老頭占去了,高個子的男孩子瞪了許平一眼,暗罵一聲:“操!”
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有一道閃電劃過,隔了一兩秒,仿佛從大地深處傳來了震耳欲聾的雷聲。
大雨瓢潑而下。
公共汽車猛地剎車,乘客都因為慣性而向前傾倒。
司機打開旁邊的車窗在雨中探出頭去看。
似乎遇上了大塞車,路的這邊被堵得滿滿的,好久都沒有車子能動。
司機等得不耐煩,熄了火跳下車子去查看。
不多時他濕漉漉地打開車門,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前面出車禍了,有個民工給軋死了,地上都是血�!�
車子里靜了一秒,然后“哄”一聲討論起來,不少乘客都探頭出去看。
在瓢潑的雨霧中什么也看不見。
由遠而近地傳來了救護車的警報聲,在路的另一邊逆向行駛來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
許平緊抓著頭上的扶手,胳膊上密密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許平頂著黑色的公文包一路從公車站牌跑向修表鋪。
雨下得很大,碩大的雨珠打在他的背上,讓他覺得一陣疼。
雨水在地上形成了一個一個小小的泥潭,皮鞋踏進去,濺起污黑的水花。
路上沒有什么行人,街邊的店鋪也多數(shù)拉下卷簾門,屋檐上的積水一連串地滾落地面,在臺階下匯聚成小溪,向低洼處流去,馬路兩邊槐樹的樹葉在風雨中東搖西擺,簌簌作響。
弟弟站在修表鋪的門口,舉著一小塊透明的塑膠布擋雨,衣服緊貼在身上,渾身濕透。
許平頂著公文包站在弟弟面前。
“怎么只有你一個人?”
“大家都走了�!痹S正回答。
自行車修理鋪的門已經(jīng)拉了下來,連平時掛在外面的牌子也一同收走了。
許平看向弟弟,他兩只手舉著塑膠布,整個人像是從游泳池里爬上來,連頭發(fā)都濕透了。
“沒人給你傘?”
許正搖搖頭。
有一瞬間許平覺得非常憤怒,他的弟弟被人像流浪狗一樣丟在門外,連遮雨的地方也沒有!但是這種情緒很快就被悲傷所替代。
他摸了摸弟弟的手,許正的手很涼。
“我們現(xiàn)在就回家�!彼艿芟蚯白�。
許正把塑膠布挪到了哥哥的頭上。
許平轉(zhuǎn)回頭看他,弟弟大半個身子都露在雨下,眼睛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
許平看著弟弟,好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