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許平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恍然的夢,醒來時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有年輕的護士從雜志里抬起頭。
“你醒啦?”
她放下雜志,走過來查看許平的點滴瓶。
許平擁著被子慢慢坐起來。
“這是哪里?”
“K市醫(yī)院�!�
K市?許平想,我怎么到K市來了?
他停頓好一陣,突然開口問:“我弟弟呢?”
護士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轉回頭有些迷惘地看他。
許平的心一下子跳錯了半拍。
“我弟弟,個子很高的,人也很壯……”他急急忙忙地拿手比劃,“他腦子不太好,又不愛說話……他……他……”
許平急得結巴起來。
那護士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大傻個兒是吧?跟你一起被送進來的,抱著你不放,一直叫‘哥哥’呢。放心吧,醫(yī)生給他打了一針鎮(zhèn)定劑,正在隔壁病房睡覺呢�!�
許平的心這才放了回去,一時間又有些惱怒。
“你……你怎么拿這個開玩笑!”
小護士滿不在乎地:“看你這么緊張,逗逗你唄�!�
她側過頭觀察許平的表情,撇撇嘴拉高白色的衣袖:“你弟弟壯得跟牛一樣,誰的話也不聽,誰想接近你就跟誰拼命,你看,我胳膊上的淤青都是他抓出來的�!�
許平看著護士手臂上的青痕,那一點被耍弄的惱怒早就變成了滿腔的愧疚。
“對不起啊,我弟弟他……”
“沒關系�!蹦悄贻p護士嘻嘻笑地打斷他,“想見你弟弟嗎?我去幫你叫他起來。”
許平想了想,搖搖頭道:“不用了,讓他睡吧。
他慢慢地掀開被子打算下床。
“你想干嘛?”
許平愣了愣:“上廁所�!�
那護士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尿壺。
“來,我?guī)湍�。”說著就伸手去解許平的褲子。
許平又驚又窘,一邊忙著縮回身子拿手去擋,一邊連耳朵都急得紅了。
他正想大叫“別過來!”,就聽見身后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護士一臉正色地放下尿壺出去了。
許平滿臉通紅地系好病號服的褲子,重新坐回床上。
進來的有兩個人,打頭的戴著無框的眼鏡,穿一身白大褂。
他拿著病歷,上下打量一番許平,笑一笑,轉回頭去跟身后穿黑衣的人說話。
兩個人快速地交談,里面夾雜和許多醫(yī)學名詞和英語,說了些什么像霧里觀花,許平半句也沒聽懂。
他靠坐在床頭,慢慢地系好病號服的扣子,又伸手捋平被子上的褶皺。
床頭柜上擺著一瓶花,是開得正艷的粉色康乃馨。
窗外艷陽高照,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溜進來,無數(shù)細小的粉塵在光柱里飛舞。
許平側耳去聽,遠處小學校的電鈴“叮鈴鈴——”地響起,無數(shù)的孩子從課室里涌向操場、回廊,他們歡叫著大笑著,無憂無慮,充滿生命的希望。
許平覺得自己奇異般的平靜,他甚至感到輕松愉快,好像有什么重擔從他肩頭卸去了,讓他不再迷惑煩惱。
他甚至想要輕輕地哼起歌來。
他伸出手去拉開百葉窗。綠樹掩映的街道上有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他看到有年輕的情侶在路口接吻,有買桃子的主婦和小販討價還價,有黃色的大狗縮在店鋪的陰涼處打盹。
他聽到輕輕的關門的聲音,許平轉回頭去,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已經(jīng)離開了。
穿黑色高領針織衫、黑色西裝、黑色褲子的人拉過一把椅子,在他的病床邊坐下。
那人的臉上還有些沒有消退的淤青,頭發(fā)短而整潔,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剃須膏的薄荷香氣。
那人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伸手幫許平掖了掖被子。
他看起來富貴且低調(diào),兩鬢已經(jīng)有些淡淡的灰白。
他說:“你好,許平�!�
許平的手術被安排在一個星期三。
黃帆那個時候已經(jīng)飛回紐約去了。
幫他動手術的醫(yī)生姓戴,是黃帆專門請來的,年紀不到四十,但是手上有絕活。戴醫(yī)生為人脾氣古怪不喜說話,業(yè)余愛好是水果雕刻,許平見過他把一顆蘋果迅速削成一張男人的臉譜,一張口咬掉了對方的鼻子,吃得“嘎嘣嘎嘣”響,十分的瘆人。
手術當天何志又帶著未婚妻衛(wèi)穎來看他。
許平正在跟弟弟研究手術切結書。
“一定要我弟弟簽名嗎?”
“你家還有別的什么人嗎?”
“沒有了�!�
“那你弟弟就要簽名。”戴醫(yī)生一邊細細地拿指甲銼磨指甲,一邊毫無語調(diào)起伏地回答。
“簽什么?”何志問,“他弟弟腦子不好,要是醫(yī)藥費、手術費的單子我來替他簽�!�
“他死了你能負責嗎?”戴醫(yī)生問。
何志這些年當刑警當?shù)没饸獯�,聽到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下意識地就手癢,想要賞對方一臉鼻血,衛(wèi)穎拉住了他。
“放心吧,不一定會死的。要是半個小時之內(nèi)沒被推出來,就有多一半的幾率會活下來�!�
“要是半個小時內(nèi)被推出來了呢?”何志鐵青著臉問。
“那就說明我的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得到處都是,沒有辦法手術切除了�!痹S平平靜地回答。
戴醫(yī)生從鼻子里哼哼兩聲表示同意。
何志一下子想到了許平他爸,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也很危險,就是手術時間超過六小時,病人失血過多,對身體的負擔太大。不過以我的技術,這種情況基本上不會出現(xiàn)。”戴醫(yī)生一邊說著,一邊一根根按摩著自己的手指。
他看一眼墻上的掛鐘:“快一點,還有多半個小時就要進手術室了,我不想弄得太累,晚上還有事�!�
何志恨不得撲上去掐死他。
何志轉頭去跟許平說話:“你感覺怎么樣?”
許平笑笑:“挺好的�!�
何志看到老友臉上的笑,突然覺得一陣心酸,以他當警察這么多年練出來的鐵石心腸,眼淚幾乎要掉出來。
他強忍著不敢開口。
倒是衛(wèi)穎在一邊說:“許平你好好養(yǎng)病,病好了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許平有些驚奇:“你們不是很快就要辦酒?”
衛(wèi)穎回答:“推遲了。何志手頭上有個大案子要破,我爸爸說工作重要,等他把案子破了我們再結婚。”
何志看了她一眼,悄悄在背后握住她的手。
兩個人相視一笑。
許平看在眼里,笑著道:“好。”
他對弟弟招招手:“小正,來�!�
他把切結書翻到最后一頁,在需要簽字的下劃線上點了點,把筆塞到弟弟的手里。
“在這里寫自己的名字�!�
這兩天許正正跟哥哥鬧別扭,原因是許平醒過來沒有第一個叫醒他,反而跟他討厭的人關在一間病房里嘀嘀咕咕。
他不耐煩地把紙甩得“刷拉刷拉“響。
“這是什么?”
病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連戴醫(yī)生也不磨他的指甲了。
所有人都看著許平。
許平笑瞇瞇地道:“賣身契。簽了這個,以后哥哥的命就是你的了�!�
許正大喜,撲上去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許平看也不看就把切結書遞給戴醫(yī)生。
戴醫(yī)生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許正這兩個字寫得極為端正漂亮。
“光看你弟弟的字,不像是個傻子�。俊�
許平頭也不抬:“我弟弟聰明著呢,只是一般傻子都看不出來�!�
戴醫(yī)生氣哼哼地解釋了一遍手術的流程,氣哼哼地摔門出去了。
護士開始趕人。
何志握了握許平的肩膀:“我們都在手術室外面等著�!毖廴σ幌伦蛹t了。
許平用口型對他說:“幫我看著弟弟�!�
何志點頭,用口型回他:“你放心�!�
何志拉了拉許正的手臂,許正只是緊抱著哥哥不放手。
許平摸了摸弟弟趴在自己肩頭的腦袋,輕輕道:“小正,跟大志出去吧。”
許正搖了搖頭。
“哥哥你去哪?我陪你�!�
許平撫摸著弟弟短短的頭發(fā),笑了笑沒有說話。
衛(wèi)穎很有眼色地拉著何志先出去了,留他們兄弟兩人說些心里話。
連護士都被何志瞪得無奈地放下托盤走出病房。
許平托著弟弟的臉,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他閉上眼緊緊地摟住許正,許正也緊緊地抱住他。
他把唇緊緊地貼在弟弟的耳邊。
“小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彼p輕道,“等一會兒,哥哥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掌管著世界上所有人的時間,他看得到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可是卻沒有人能夠看到他�!�
許正的肩膀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
“等一下,會有人來把哥哥推進一間門口亮著紅燈的房間,小正,你不要害怕。哥哥要去見見那個人,他是一個很嚴厲但是又很慈悲的人,哥哥要去跟他談一談,像好朋友一樣談一談�!彼D了一下,“小正,我要你幫哥哥一個忙。我要你乖乖地坐在外面,不要吵也不要鬧。那個人脾氣很怪,他最討厭吵鬧,只喜歡安靜。我想向他要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這件東西珍貴到用全世界所有的錢都買不來�!�
許正鄭重地點了點頭,眼里卻滿是不舍。
許平笑著親了親弟弟的額頭。
“別擔心,那個人是世界上最公正最仁慈的人�!彼f,“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戴醫(yī)生親自來接許平進手術室。
許平躺在擔架床上,對一旁的何志說:“別小氣,我弟弟要是等得累了,給他買根冰棍兒解解饞�!�
何志難過得不行,聽了這話,氣得又想打人。
許平笑著跟他們揮揮手。
一群醫(yī)生護士推著他進手術室。
手術臺非常涼,無影燈“啪”的一聲打開,照得許平睜不開眼。
他安靜地躺著等待麻醉劑生效。
戴醫(yī)生拉下藍色的醫(yī)用口罩,笑笑問他:“怕嗎?”
許平想了很久,搖了搖頭。
“哦?”戴醫(yī)生揚起一邊眉毛。
“我死過一回,并不覺得恐怖,相反,感覺非常安寧,我看到了去世的親人……”
“科學地講,這些都是你腦部的化學物質(zhì)讓你產(chǎn)生的幻覺�!贝麽t(yī)生打斷他。
許平笑著搖搖頭。
“我知道你不相信。”
“相信什么?相信你的胡說八道?”
許平側過頭看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點點他的心口:“戴醫(yī)生,我看得見,你這里有一個洞,你在思念某個人�!�
戴醫(yī)生手指一顫,手術刀幾乎掉到地上。
他緊皺眉頭,好一會兒突然咬牙切齒地道:“誰告訴你的?!是不是黃帆?!”
許平笑笑沒說話。
戴醫(yī)生破口大罵:“這個王八蛋!老子幫他這么大的忙,他在背后嚼老子舌根!”
許平慢悠悠開口:“他什么也沒說�!�
戴醫(yī)生不信:“那你怎么知道的?!“
許平回答:“我看得見�!�
戴醫(yī)生無奈。
“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按照黃帆之前的態(tài)度,他是無論如何都要把你搶回美國,怎么跟你談了兩個小時出來,就自己訂票回去了呢?”他問許平,“哎,你們說什么了?”
許平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你思念的人叫什么名字?”
戴醫(yī)生被噎了一下,大怒:“我思念誰你管得著嗎?!不對!老子根本沒有思念的人!”他抓著許平,“快說,你們到底談什么了?”
許平閉著眼輕輕道:“秘密換秘密�!�
然后麻醉劑生效,他昏迷過去。
第二年的八月,何志和衛(wèi)穎結婚。
婚禮在老城區(qū)一座半舊的教堂里舉行。
許平經(jīng)過手術、化療和大半年的調(diào)養(yǎng),此時已能外出走動,只是體力還是很弱,站不了幾分鐘就氣喘吁吁。
衛(wèi)穎穿著潔白的婚紗,由她爸爸挽著手送進了何志的手里。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布道臺前,何志掀開了她的面紗。
兩人相視微笑。
“何志先生,以教堂圣母瑪利亞的名義,你愿意娶衛(wèi)穎女士作你合法的妻子嗎?”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