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忘川河上,鬼差搖著一葉小舟,載著兩個人,正往閻羅殿去。
河上還有許多這樣的鬼船,都是用來將新死之人送去對岸的。這二人混在其中,并不起眼。
言昭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圍,發(fā)現(xiàn)這幽冥地府也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森然可怖,也有穹宇,也有重樓,只是比之天宮,要黯淡許多。
他與君澤先前穿過冗長的冥道后,便見到了那座地府之門。
因這一遭洪水喪命的凡人人數(shù)眾多,那門幾乎大開著。鬼差無常將散落各處的死魂皆引到了此處,逐個查驗后,一一送入門內(nèi)。
君澤沒有上前,而是傳音入密,將那無常喊了過來。
無常起先見到這兩個平平無奇之人,心生警惕。認出之后,便哆哆嗦嗦著想要跪下行禮。
君澤伸手攔住了,簡要說明了來意。
無常猶疑了半晌,口中念叨了兩句,不多時,便有一只傳音蝶從他手中飛出,翩翩往門內(nèi)飛去了。
他壓低了聲音道:“二位還請與這些魂靈一同入門,待屬下稟明轉(zhuǎn)輪王后,再做定奪�!�
君澤微微頷首。
待那無�;厝ズ�,言昭才開口問道:“師尊,那轉(zhuǎn)輪王不是你的神識所化么?”
他起初只是覺得這轉(zhuǎn)輪王的名字十分熟悉,暗自默念了兩遍才想起,史書記,青華帝君不僅身化十方救苦天尊,還有這十殿閻王,也是他所化。
言昭的術(shù)法與九重天史其實都學(xué)得不算好,歸根結(jié)底是沒有什么興趣,只是青華帝君除外。
君澤有些詫異,隨即笑了笑:“十殿閻王乃是青玄所化。”
守門的鬼差得了無常授意,不動聲色地將他二人放了進去。與其他魂魄一樣,需得乘舟渡過這忘川水,去往閻羅殿。
忘川水并不渾濁,但入目是一片墨色,望不見底。
地府的鬼差與死魂也都沉悶不言語,一時間安靜得只能聽到搖槳的聲音。
這些死魂將要被送去第十殿轉(zhuǎn)輪王處審判生平。
若是無罪,便在飲下孟婆湯后,送去輪回臺轉(zhuǎn)世。只有罪大惡極者,會送去更深處受刑。
言昭想了想,應(yīng)南若是覬覦這些新死的魂魄,必定要在其中某個環(huán)節(jié)上動手腳。
君澤看起來仍在閉目養(yǎng)神,只是眉頭始終緊皺著,應(yīng)當是在試圖感應(yīng)應(yīng)南的靈息。
言昭悄悄送了句傳音過去:“如何?”
君澤睜開眼,微微搖了搖頭。
他二人隨著鬼差上了岸,言昭看到殿前已經(jīng)站了一些死魂,多是在洪水中斃命的人。
雖然換了面貌,但神仙的魂魄自然與凡人是不同的,因此轉(zhuǎn)輪王在他們進殿時,便認出了君澤。
他動作頓了頓,應(yīng)當是已經(jīng)收到了無常鬼的傳信,趁著上一個魂魄審判完畢后的空當,朝君澤這邊看了一眼。
君澤向他回了個眼神。
二人雖然都沒有開口,但神色不斷變幻著,言昭便知他們是在以傳音通信。
過了一會兒,轉(zhuǎn)輪王正了正神,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審著。
期間他喚來鬼官吩咐了幾句什么,那鬼官應(yīng)了一聲,便退下了。
趁著殿中終于有了些聲音,君澤方才開口:“十殿閻王均不知應(yīng)南來了地府。”
言昭訝異地睜大了眼。
各境之主對境中的異動是最為敏感的。十殿閻王作為地府之主,居然被一個入了魔的玄狐瞞天過海,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言昭想了想,先前在東極境時,君澤似乎也對應(yīng)南的動向毫不知情。
能有這樣通天的本領(lǐng)的人,大約也只有那兩位真神了。
“是……離未真神所為?”他問。
君澤低低應(yīng)了一聲。
雖然真神的身軀仍被封印著,但神識大約早已蘇醒。整個三界六道,本就是他們的囊中之物。這些他們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消遣的小把戲。
前頭的魂魄均已審問完畢了,除了一人生前有惡,被送去了第二殿楚江王那里定罪,其余都是普通死魂,被鬼差引著往奈何橋去了。
到他二人時,轉(zhuǎn)輪王面不改色地編纂了些生平,一同發(fā)配去了輪回。
言昭雖知此番來是為正事,但從前沒有親眼見過地府是如何運作的,難免有些新奇。
直到一碗孟婆湯被遞到他面前。
他捧著湯碗,頓時僵住了。
這孟婆湯,他喝得還是喝不得?
君澤難得露出一個忍俊不禁的笑。他越過言昭,接下一碗湯,一口飲盡。
言昭見狀,便也毫不猶豫地飲下了。
過了奈何橋,又走了一段路,遠遠地能看到輪回臺的樣子。它像一方建在高處的湯池,里面泛著白色的霧氣。
忽然有凄厲的喊聲傳來,言昭微微側(cè)頭看去,聲音是從第二殿傳來的。
隨后是楚江王拔高的宣判聲,蓋過了那慘叫。
“江州,高文遠,拐誘販賣孩童,致三人死,著,入九幽地獄,刑期百年�!�
九幽地獄,便是九幽境。那里只有無窮無盡的荒蕪,與窮兇極惡的猛獸,魂魄入了九幽境,便要日日與兇獸毒蟲共處,并且只會感受魂靈撕裂腐蝕的痛苦,魂魄卻不會消散。是以,也叫做九幽煉獄。
九幽境也是青華帝君的屬地,但言昭沒有問過君澤,為何會由他來掌控這極兇之地。
他回過神來,往前方看了一眼。前面去投胎的魂魄,已經(jīng)有過半都跳入了輪回臺。而他二人也終于行至高處,看到了輪回臺的全貌。
言昭這才發(fā)現(xiàn),那白色的東西并不是霧氣,而是有如實體的白光,在臺子中流轉(zhuǎn)出了一道淺淺的漩渦。
他盯著那團白光,感到莫名的目眩,幾乎有些站不穩(wěn)。
一只溫熱的手輕輕攥住了他的手腕。
“回神。”
言昭一驚,用力眨了眨眼,低下頭不再看那輪回臺。
君澤沒有松開手,緩緩牽著他往前走。言昭聽見他的聲音在靈臺中響起:“你的神魂太不穩(wěn)了,回去之后,還需得補一補術(shù)法。”
聽見“術(shù)法”二字,言昭不由得有些頭大,但君澤如此說了,他也不敢反駁什么,只好含糊應(yīng)下了。
眼見這些新死之魂都快要投胎完了,應(yīng)南卻始終沒有現(xiàn)身。
按理他是沖著這些魂魄來的,一旦跳下輪回臺,便是斬斷了前緣,再難尋到蹤跡。應(yīng)南不可能在他們跳入輪回臺后再出手。
言昭二人也離輪回臺越來越近。
他雖然不再看那白光,但是元神的震蕩卻抑制不住。這感覺讓他想起了那日在東山下,柳飛鴻所使的攝魂術(shù),實在讓他有些后怕。
“師尊,”言昭終于忍不住問道,“這輪回臺也有攝魂術(shù)嗎?”
君澤聞言頓住了。
“攝魂?”
這輪回臺中藏了天道,常人見了神思恍惚實屬正常。只是對于君澤這等功行之人,便沒有什么影響。
輪回臺自然不可能會攝魂,況且……
“攝魂術(shù),是狐族獨有的�!�
君澤的神色冷了下來,又向言昭確認了一遍:“當真是攝魂術(shù)?”
言昭不敢妄下定論,他忍著不適,閉上眼又細細探了一遍。再張口時,聲音有些發(fā)顫:“的確……是攝魂術(shù)。”
君澤凝眸看向那輪回臺。
漩渦帶起一絲微風(fēng),吹著旁邊正準備投下臺子的魂魄。他神色木然,閉上眼,正要一頭栽下去。
異變陡生。
那名死魂沒有沒入那白光之中,而是被什么東西彈了回去,滾了幾圈,掉到了臺下。
穹頂忽然響起了轟隆聲,言昭抬頭看去,似有電光閃過,一路劈向輪回臺的方向。
地府從未生過這樣的變故。
那些死魂都是剛剛喝過孟婆湯的,現(xiàn)下都是沒有記憶與意識的散魂,被這場景驚得措手不及,漫無目的地開始四處沖撞起來。
鬼差見狀,立刻舞起了招魂幡,這才勉強穩(wěn)住了局面。
這陣仗言昭有幾分熟悉,他凝神在腦海中回憶看幾遍,才意識到在哪里見過——是玄狐族的祭臺上,他被心魔拉進幻境中時,君澤引來的天雷。
然而尚未平靜許久,那輪回臺的白光,竟然在電光之中動了,似乎想沖破困住他的天雷,逃逸出去。
言昭不禁瞪大了雙眼:這輪回臺竟是個活的?
君澤這時才松開了牽住他的手,隨后罡風(fēng)四起,頭頂?shù)霓Z鳴聲更甚,無數(shù)道劍氣出現(xiàn)在他上方。
那當中裹著一柄滿是煞氣的劍。
正是剛剛從九幽境中召回的——問穹劍。
臺上的鬼差與魂魄紛紛被什么無形之物震下了輪回臺,只余下了君言二人與那蠢蠢欲動的白光。
君澤沒有絲毫猶疑,問穹劍帶著萬千劍氣直直斬向了白光。
一時間,電光與天光共同乍起,刺目得睜不開眼,將這幽冥地府照得如同天宮白晝,竟連幽深的忘川水也刺穿了幾分。
過了許久,光亮散去,十殿閻王匆匆趕來,見到臺上的景象,也不免怔住了。
“帝君,這……”
兩人的偽裝早已被劍氣的威壓碾碎,變回了原本的模樣。而那輪回臺,也碎成了一片廢墟,只余下點點螢光四散飛去。
君澤將那螢光攏起,交給了一殿閻王。而那廢墟背后,此時終于飄出了一縷殘魂。
待看清那殘魂的模樣,言昭雙目驟睜,忍不住往前邁了一步:“……應(yīng)南!”
第20章
震幽冥
君澤冷冷地睨了那殘魂一眼:“此人將自己煉入了輪回臺,輪回臺既毀,這殘魂也活不了多久了�!�
言昭轉(zhuǎn)頭看向他,張了張口,又不知該說什么,大約是沒有想到應(yīng)南已經(jīng)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
應(yīng)南怨恨地看了君澤半晌,仍轉(zhuǎn)身欲逃。
十殿閻王攔住了他的去路:“亂我幽冥,宵小還想逃去何處!”
見無處可逃,應(yīng)南忽然仰頭大笑了幾聲:“青華帝君,你應(yīng)當知道我是如何來的吧�!�
君澤皺了皺眉,問穹劍再次壓下。
“……蒙虞在何處?”
應(yīng)南帶著那得意的笑飄到了君澤面前,故弄玄虛地搖了搖手指。
“他在一個,你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他驀地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言昭,陰惻惻地笑了。然而不待他說什么,問穹劍已經(jīng)刺了下來。
應(yīng)南閃身躲過,他看著自己逐漸消散的身體,終是嘆了口氣:“最后再送各位一份薄禮吧。”
他身上忽然光芒大熾,一時教人睜不開眼,有什么銀針一般的東西藏在光芒中,射向了四面八方。
在場眾人沒來得及攔,便見那銀針仿佛消融在了空中。
過了一會兒,有鬼差瞧見遠處的景致變了樣,大驚失色道:“殿……殿下,那里是不是……”
轉(zhuǎn)輪王順著他的方向看去,只見天高云白,碧樹成蔭,其間還有寥寥幾道人影浮動,儼然是人間的模樣。
他亦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入魔的殘魂不知放出了什么,竟將地府與人間的隔膜輕而易舉地打破了!
而那些缺口星星點點四處都是,正迅速蠶食著完好的部分,眼看著整個幽冥地府的結(jié)界就要土崩瓦解。
嗅到人氣的死魂紛紛躁動了起來,一些囚禁惡鬼的小地獄也遭到了波及,桎梏松動,萬鬼齊出。
諸殿閻王與鬼差盡了全力壓制,但仍然分身乏術(shù),眼看著幽冥地府就要與人界融為一體。
言昭飛身前去幫忙攔了一些死魂,但仍是杯水車薪,他又不能一劍將他們斬碎。他束手無策,只好落回了君澤身側(cè)。
應(yīng)南看著這大亂的景象,竟緩緩笑了:“如此甚好。這地府,本就不應(yīng)存在。”
而后他狀似輕蔑地轉(zhuǎn)向了君澤:“即便是青華帝君在此,又能如何?你能逆得了這兩界所有人的命盤?”
君澤沒有應(yīng)聲。
他平靜地站在原地,表情淡漠,仿佛視身邊的亂象如無物。
言昭覷著他的神色,竟莫名有些心驚。
君澤卻在這時側(cè)頭看向了他。
言昭下意識開口:“師尊……”
“別動。”
言昭應(yīng)聲僵住不動了,他隱約感覺到,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慢慢籠住了他。
“倒是沒想到,”君澤一拂袖緩緩朝應(yīng)南走去,“本君竟也有被小覷的一天�!�
問穹的電光漸熄,被他收回了靈臺之中。
有幾道虛影從人界而來,越過萬千魂魄,落入了君澤的身體。言昭看清了其中一道人影——那是先前在天尊廟時,君澤化出的游醫(yī)。
他將散落在人界各處的神識,盡數(shù)收了回來。
最后一道虛影沒入元神時,君澤微微抬眼。
霎時,整個幽冥界的魂靈都感到身軀猛然一沉,似有千斤之石壓在身上,動彈不得。有修行微弱的,紛紛跪倒在地,止不住地呻吟與號哭。
有惡鬼已在人界的邊緣,被這威壓鎮(zhèn)住,再無法往前半步,只能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人間有人瞧見了這可怖的畫面,驚叫著四散逃離。
十殿閻王卻似乎早有預(yù)料,他們將鬼差召回了身邊,但也只能堪堪結(jié)起一道微弱的結(jié)界,不至于被壓倒在地。
修羅地獄,萬鬼同哭。
君澤皺了皺眉,似是嫌這喧鬧聲難以入耳,雙唇翕動,又念了一道訣。
哭喊聲逐漸消失,那千斤重量仿佛變成了萬斤,只將地府的魂靈壓得連聲音也發(fā)不出了。
他走上前,俯視著只剩最后半截身軀的應(yīng)南。
“區(qū)區(qū)幽冥界,生與滅,不過本君一念之間的事,”君澤罕有地冷笑了一聲,“拿來威脅本君,當真不自量力�!�
應(yīng)南伏在地上,從喉嚨里擠出最后一句話:“生與滅……哈哈……這些魂魄哪里還有生,即便跳下輪回……”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殘魂消散在了突然出現(xiàn)的劍氣之中。
君澤漠然地看著他的殘魂化作的粉塵,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東極境玄狐應(yīng)南,煉生魂,毀幽冥,罪無可恕……就地正法�!�
十殿閻王的壓制被解開,眾鬼差又忙著收拾起了殘局。
九重天也發(fā)現(xiàn)了地府的異動,天帝派來的神官匆匆趕到,卻只見一地昏厥的魂魄,以及高臺上怒氣未消的青華帝君澤看見來人,這才斂了些情緒,神官上前行了禮。
君澤道:“正巧……煩請稟明天帝,派些人來助十殿閻王修復(fù)結(jié)界與輪回臺�!�
神官喏了一聲,領(lǐng)命退下了。
轉(zhuǎn)輪王站在臺下待命,懷中還護著先前君澤交給他的螢光——是先前還未來得及被應(yīng)南吞噬的魂魄,但也都是些殘魂了。
君澤看著那些光亮,嘆了口氣:“將這些送去第一殿的輪回臺吧�!�
轉(zhuǎn)輪王怔然抬頭:“帝君,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