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君澤閉了閉眼,以示肯定:“去吧,后果本君來擔(dān)。”
眾人各自去忙了,地府漸漸重歸了安靜。君澤這才回頭,往高臺邊緣走去。
言昭仍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處,卻是背對著他。
離了只有幾丈時,君澤頓住了步子——他看到言昭垂在身側(cè)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他留下那屏障,里面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會被他降下的威壓所影響才是。
君澤神色暗了下來,沒有再上前,只是輕輕喚了一聲:“……言昭?”
言昭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喊自己的名字,方才回過神來,手虛虛握了一下,終于不再顫抖。
“……師尊�!�
他沒有回頭,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哽咽。
“嚇到你了么?”君澤問。
“不是——”他終于轉(zhuǎn)過身,眼角果真帶著一絲水痕。
“我只是……”言昭垂下頭,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受。
君澤離他太遠了。
那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的高度,即便再修煉上千年,萬年,他也無法追趕上。
這種差距讓他恍惚感到,現(xiàn)在這般對他溫聲軟語的君澤,倒像是鏡花水月一般虛幻。
于是他也不敢再上前。
青華帝君不大擅長安慰人,他干站了片刻,只好嘆了口氣,對言昭道:“過來�!�
小徒弟仍未敢抬頭看他。
君澤便以為自己仍是嚇著他了,終是又往前了幾步,輕輕攬過他的頭擱在自己肩上,拍了拍他的發(fā)頂。
“沒事了�!�
似乎每一次劫難之后,君澤都會對他說這一句。言昭聽了這幾個字,神思倒是安定了許多。
他從君澤溫?zé)嵊至钊税残牡臍庀⒅�,嗅到了一絲淡淡的檀香味,那是東極境的妙嚴宮常燃的一種香。他似乎被這香蠱惑了一瞬,抬手回抱住了摟著他的人。
君澤舒了一口氣,心道總算是將人哄好了。
言昭抬起頭,君澤見那淚痕還沒干,便伸手將它擦去了,口中輕笑道:“學(xué)術(shù)法之事,需得提上日程了�!�
言昭望著他的眼睛,胸口驀然騰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像被烈火灼燒一般,他心頭一跳,慌亂地松開手,退離了半步。
他又擔(dān)心君澤看出什么端倪,飛速在腦海中搜尋出了一個話茬來,佯裝鎮(zhèn)定道:“應(yīng)南說蒙虞君在一個誰也尋不到的地方……那是什么意思?”
君澤被他一提醒,也才想起這件事。
“尚不知。倘若真有這種地方,那只有兩個人可能會知道�!�
說的應(yīng)該是那兩位真神。
他問:“想去見一見九幽境什么模樣么?”
九幽境的入口在第一冥殿的深處。
他二人往一殿去時,正看見轉(zhuǎn)輪王運著功法,化出靈力包裹著殘魂,正往一個泛著金光的臺子中送。
言昭愣了愣,才想起方才依稀聽到君澤與轉(zhuǎn)輪王的對話。
“這也是一座輪回臺?與毀掉的那一座有什么區(qū)別么?”
“這方輪回臺是神仙用的,”君澤向他解釋道,“應(yīng)南吞下的那些魂魄已經(jīng)殘缺不全,尋常輪回臺不能再讓他們轉(zhuǎn)生�!�
言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覺得哪里有些違和,他說不上來,便只好作罷了。
他又想起君澤與他說過的“逆天”之道,不免有些擔(dān)憂:“強行讓他們輪回,也會折損你的修為嗎?”
“算不得什么,”君澤看著狼藉一片的地府,垂了垂眼,“畢竟是東極境出的禍端�!�
最后一道殘魂沒入那金色的輪回臺時,君澤帶著他,停在了一面崖壁旁。
那石壁看著明明是死物,卻有微弱的風(fēng)從里面飛出。
言昭伸手碰了一下,指尖穿過巖石,觸碰到了另一道光滑的屏障。
君澤抬手一點,解開了這障眼法。面前的巖壁淡做了虛無,化出了道門一般大的空間,屏障顯露了出來。
透過這屏障,言昭看到了九幽境的景象,荒蕪而死寂。
忽有尖銳的叫聲劃過耳畔,他后退了半步,看到屏障中,一只形狀奇異的兇獸低空飛過。
言昭想起了在浮玉嶺時,莫己巳念叨的那句:“要說兇獸,那可都在九幽境的界口處�!�
第21章
取與舍
君澤只闔了闔眼,那屏障便也暈溶開來,言昭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進了九幽境中。
舉目四望,周圍如方才那只一般奇形怪狀的兇獸其實不少,但是見到他二人進來,不是視若無睹,便是四散逃開,這一路走得倒是沒什么波瀾。
君澤緩緩開口:“九幽境封印著兩位真神,界口這些兇獸,是為了防止外人進來。”
言昭記得他曾說過,是盤古真神鎮(zhèn)壓了這兩位,盤古真神已不在,這封印與君澤似乎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他便問:“為何這九幽境會變成師尊的屬地?”
君澤頓了頓,方道:“九幽境原本不存在,都是為了藏起那封印才建在此處的。不止是九幽,地府亦然�!�
言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封印或許只有六御這幾位神君才能鎮(zhèn)壓得住,這擔(dān)子才意外落到了青華帝君身上。
他們走到了深處,周圍還多出了一些惡魂的身影,有些正掙扎撕扯著,想要逃出兇獸的桎梏,還有一些,既知無法身死,便麻木地任由那兇獸啃咬,有些甚至已經(jīng)被啃得面目全非。
言昭忍不住皺了眉,卻沒有移開目光。
他看著眼前駭人的光景,思緒卻已飄遠。
人界罪大惡極之人,有神來懲戒,神仙若犯錯,又有天道來審判。
那……若是天道有錯呢?
身前的人忽然停下了步伐,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言昭抬頭看去,前方是一片荒涼貧瘠的平原,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的。
他憑著直覺又細細觀察了一會兒,才瞧出些端倪——這片平原上沒有任何魂靈,無論是兇獸還是惡鬼,一樣都沒有。
君澤側(cè)頭示意他噤聲,往后退了半步,讓他先行。
言昭會意,放輕了動作,往前邁了幾步。君澤緊跟在他身后,兩人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憑空消失了。
眼前光景瞬間變幻,方才一馬平川的地界,赫然變成了一處巨大的低洼之地,乍一看還以為是處峽谷。
他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那些兇獸在遠處,仿佛看不到此處的景象與動靜。
原來他們剛剛跨過的地方,有人設(shè)下了一層視障,從外頭看不見也進不來。
目光重新落回那處谷地,言昭想再靠近些,卻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阻止著他往前。
“這底下……便是真神的封��?”他轉(zhuǎn)頭問道。
“嗯,”君澤應(yīng)道,“外頭這一層,是天帝幾人布下的,真正的盤古封印在谷底�!�
言昭順著那力道的方向看去,果真有幾處地貌異于周遭,不加注意的話并瞧不出來,想必就是這外層封印的陣眼。
說話間,他攬著言昭飛身而起,停在了那巨洞的上方。
底下深不見底一般,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盯著看久了還令人感到些許心悸。
言昭閉了閉眼,卻在那一瞬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懼意撲面而來。那懼意是天生的,是弱者面對強者,螻蟻面對高山時的震顫。
不過這感覺只持續(xù)了極短的時間,他再睜眼時便消失不見了。
“這是……”
“從封印裂縫溢出來的,真神之威�!本凉纱鬼粗_下那片虛無,聲音沒什么波瀾。
言昭聞言一愣:“封印裂了?”
君澤微微頷首:“從玄狐族之事,到蒙虞的失蹤,我懷疑都是蘇醒過來的離未真神所為。雖然他的身軀還被封印在此處,但已有神識逃了出去�!�
他的神識在外,蠱惑了那些本就心有不甘或者欲望之人,定是許了他們什么承諾,讓他們替身軀受困的自己達成一些目的。
如果他的目的沒有變過,那么如今他所做的事的緣由,便是當(dāng)初他被封印的罪因。
“上回你說兩位真神犯了重罪,是什么罪?”言昭皺了皺眉,似有擔(dān)憂,“他們?nèi)缃袷窍胫氐父厕H?”
君澤沉默了片刻,終是嘆了口氣。
“曲幽真神無罪。但離未真神……他想毀了這個世界�!�
言昭一驚:“這是為何?”
“其間緣由我也不完全知曉,此次來便是想親自問問他�!�
君澤帶著他落回了地面,口中念了一訣,那阻擋著他們往前的力量便松了。這外層的封印是為防外人而結(jié)的,自然擋不住身為九幽境主的君澤。
兩人又往里走了一段路,離那深谷更近了一些。
言昭的目光卻被深谷外的一座清池吸引了。那池子建得頗像九重天的瑤池,池水清澈,在這荒涼境地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走近了一些,見池面上影影綽綽,晃動著的畫面,似是人間百態(tài),教他想起了司靈天君的玄天鏡。
“每逢癸亥年,我會來此加固封印,”君澤看出他的好奇,“此地貧瘠,打發(fā)時間用的�!�
言昭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倒沒想到他也有這樣的一面。
提到封印,他想起那道裂隙:“這封印,最終還是會碎裂嗎?”
若是有那一日,離未真神定當(dāng)卷土重來,真正將這六界碾作塵埃。
君澤到了深谷邊,打起了坐。
合眼之前,他回道:“那也是數(shù)萬年后的事了,還有時間�!�
言昭心知這是要施法找那離未真神了,便不再說話分他的心,也在那清池邊上靜靜坐了下來。
有微風(fēng)隨著君澤手中的動作揚起,緩緩飄入了谷底。
一時無話,言昭無聲地看著他的背影,先前那奇怪的躁動又浮了上來。
他偏過頭,盯著清池中的畫面看了許久,心緒才漸漸平復(fù)。
外頭的動靜也被隔絕了,封印內(nèi)頓時靜得只能聽到風(fēng)聲。
那清池中的畫面有苦有樂,有山川有人煙,像一出出無聲的戲,倒是與他從前看的話本故事有幾分相似了。
他看得津津有味,又勾起了一絲對人間的興趣。
過了半晌,君澤緩緩睜開了眼。
他沒有起身,垂著眼神情復(fù)雜,似乎在想什么。
言昭看得乏了,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君澤已然醒了。
“……師尊?”他出聲喚了一下,“見到離未真神了么?”
君澤沉默了半晌,搖了搖頭:“他不愿見我。”
他站起身,對言昭道:“回去吧�!�
言昭應(yīng)聲起來,理了理衣衫,最后看了那深谷一眼。
此番無功而返,他覺得惋惜,卻聽君澤道:“他既然有所圖,以后總歸還是會現(xiàn)身的。”
與來時一樣,他讓言昭走在了前頭。
踏出結(jié)界前的最后一刻,君澤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谷底,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封印,落到了里面困著的人身上。
他確實沒有見到離未。
方才在靈臺之中,那人只留給他一縷縹緲的虛影,和一道混沌的聲音。
“小后生……你來了�!�
“前輩,”他定定看著那影子,“你早就醒了,是不是?”
虛影笑了一聲。
“你還是要毀掉這世界,為什么?”
“只有這樣,我才能‘回去’,我要帶他‘回去’。”
這個“他”,大約便是曲幽真神。君澤不知他說的“回去”是何意,但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抱歉,絕不會如您所愿。”
“區(qū)區(qū)爾等如何阻攔我?小后生……難道你還以為自己能再催動一次盤古之力?”
虛影句句輕蔑,君澤卻只是目不斜視地看著他,似乎在無聲地回答,他確是如此打算的。
“不毀掉它也可以,”虛影忽然轉(zhuǎn)了個話茬,“你可知,天音已換了人?”
君澤不語。天音本沉寂了許久,卻在玄狐族一劫中頻繁出現(xiàn),那時他便已猜到。
“我與新天音做了一筆交易,我助他達成目的,他便允諾我回去�!�
虛影的笑聲愈發(fā)的肆意,在靈臺中回蕩,變得可怖起來。
“他盯上了一個人。那人的名字是……”
他的聲音停下了,虛影的前方卻幻化出了一面鏡子。那鏡子轉(zhuǎn)動了幾下,最終面向了君澤。
鏡中的景象映入了他驚異的眸中——
是言昭托著腮,正百無聊賴地看著清池中的人間。
鏡子被突然出現(xiàn)的劍氣打碎,碎片散落,背后是君澤隱著怒氣的雙瞳。
虛影桀桀地笑了,隨著那鏡子的碎片一同化入了風(fēng)中。靈臺重歸平靜,只余下了君澤一人。
“小后生……”
虛無中的聲音漸漸遠去。
“這天下蒼生,和你那小徒弟,你選哪一個?”
“師尊,師尊?”
急促的喊聲召回了他的神智。
言昭沒見過君澤這般魂不守舍的模樣,四周游蕩的兇獸甚至也察覺到了這境主的動搖,紛紛虎視眈眈地靠近了些。
他喚出歸云劍逼退了一些,但兩人也停在了原處難以往前。
君澤回神時,周遭的兇獸才四散離開,言昭松了一口氣。
“師尊,”他有些猶豫地開口,“剛剛在結(jié)界中,你是看到了什么?”
“……無事,”君澤隨口扯了個謊,“大約與你在東山祭臺上看到的一樣。”
言昭回想起那天地崩陷的畫面,或許那便是離未真神心中所想達到的目的。
“這離未真神,怎么嚇唬人的手段與魔族一模一樣?”
君澤聞言輕聲笑了:“魔族就是由他之手而生的�!�
若說掌生的曲幽真神,執(zhí)掌的是世間一切生機、希望,一切美好的事物,那離未便正正相反,一切絕望、貪癡、死氣,便都出自他之手。
但他讓言昭看的那場幻境,并不是憑空捏就,那便是他預(yù)料中,封印完全破碎之后的場景。
君澤想,那廢墟之中羽化的魂魄,大約也的確就是他最終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