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斂了笑意,腦海中仍回蕩著結(jié)界之中,離未最后的那句話。
言昭正收起歸云劍,它似是不滿被拿來對付這些長相丑惡的兇獸,跑遠了抖了抖劍身,才回到他手中。
言昭見狀,禁不住勾起唇笑了。
君澤的目光落在他側(cè)臉,深深閉了閉眼,抬手摸了摸腕間的暗紋,似是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
眉目間的愁緒散去,最終化作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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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晚了……滑跪
第22章
醉真言
人間正是三月天,嚴州城內(nèi)春意正好。飛雪一般的柳絮被風吹起,又翩然落下,灑滿了往湖邊去的那條小徑。
一名白衫的少年正慢慢走在這條小徑上,伸手接住了一朵飛絮,朝身邊的人笑了一下。
“這才沒過多久,完全看不出是遭過水難的樣子了�!�
走在他身側(cè)的青年淡淡應(yīng)了一聲:“這便是人間�!�
盡管在命途漫長的神仙看來,凡人如天地間的蜉蝣,但他們在卻能在短暫的壽命里,日新月異,生生不息。
這正是剛從幽冥地府回來的君言二人。
先前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以靈鏡告知了天帝,他們便也不急著回九重天,得以在人間逗留幾日。
走過這條小徑,便到了湖邊。游人三三兩兩聚著,人雖不算多,但有臨湖對弈的,有持笛吹曲的,算得一派生意盎然。
言昭還未好好看過人界的景致,此時悠然漫步湖邊,自然是看什么都有興趣。
再往前頭,到了一處頗為熱鬧的地方。岸邊停了幾艘畫舫,舫上傳來悅耳的琴聲。
君澤也起了些興致。
言昭看他朝那舫邊坐著的頭家去了,兩人交談了幾句,君澤從袖中摸出了些碎銀錢,頭家便笑著招呼他上船去。
言昭愣了愣,便見君澤沖他招了招手。
他快步上前,跟著君澤踏上了船板,好奇道:“這錢是哪里來的?”
“天尊廟供奉的�!�
天尊廟竟還有這用途,言昭感覺怪怪的,心中想笑又忍住了,咳了一聲掩飾了過去。
琴聲是從船頭傳來的。他們往船頭走去,那里倒是十分寬敞雅致,擺了幾方小桌,奉了茶點,已坐著幾個人。有個伶人正坐在船沿撫琴,見來了新客,便抬頭淺淺一笑。
過不多時,畫舫緩緩動了,沿著湖岸悠悠駛著,帶起陣陣微風,愜意非常。伶人和著琴聲唱起了不知名的小調(diào),不是常見的那種幽怨閨思之曲,倒像是在敘說著什么喜樂趣事。
言昭聽入了神,一曲罷了,仍在回味那曲中人和事。他不免小聲感嘆:“果然還是人間有趣些,在九重天上整日便是修行�!�
君澤卻搖了搖頭:“你若生為凡人,便不一定這么想了。況且……”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抬頭看了一眼迢遞的天穹,沒有再接下去。
周遭的船客有人見這二人氣質(zhì)不凡,不免多看了幾眼。正巧伶人曲唱完,回到了舫中,君澤便帶著言昭去了二樓的雅間。
此處景色更佳,還清凈了許多。
言昭伏在窗邊,安靜地看著窗外的山水,柔風拂在臉上,他心猿意馬地放空了自己,任由曾看過的那些人間故事在腦海中輪轉(zhuǎn)。
只是那畫面變幻著,又莫名變成了九幽境的黃土,變成了玄狐族的花簇,變成了妙嚴宮的寢殿,最后歸沉在他識海的海浪聲中。
他看著眼前翻動的水光,慢慢升起一股疑惑:他應(yīng)當是從來沒有見過那片海的,為何總是出現(xiàn)在夢中,最后還覆蓋了他半個識海?
身后傳來窸窣的動靜,言昭回頭看去。君澤正坐在桌案前,不知哪里弄來的筆墨,正微微低頭寫著什么。
他湊到跟前,看了看那筆下的字跡,像是什么心法。
“師尊,你在寫什么?”
“一些術(shù)法,”君澤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些更適合劍修�!�
言昭這才想起,他說要自己重新把術(shù)法撿起來學一學,原來不是玩笑話。
言昭屬實怕這個,苦不堪言地皺了皺眉。但他沒有抱怨,也沒說拒絕,這段時日,他確實也因為這個,讓君澤操了許多心。
他憶起了輪回臺前感受到的,與君澤之間如天塹般的落差,不免微微垂了眼,默不作聲地看著身邊人手中的筆毫在紙上來來回回。
君澤見他安靜如斯,倒是有些意外,心道這是改了性子了。
只是這本心法寫得委實有些久,停筆時,言昭已然趴在桌案上睡著了,同所有的木靈一樣,呼吸清淺幾不可聞。
君澤看了他一會,收回了目光正襟危坐。
他閉上眼,靈臺之中鋪開了東極境的全貌。只見那畫面慢慢收攏放大,最后停在了妙嚴宮的一間藏書閣內(nèi)。
這藏書閣并不大,里頭都是些上古流傳下來的書冊,晦澀難懂,連君澤自己都極少去翻閱。
然而他這回似乎是早有目標,絲毫不猶豫地停留在了東面的一排書架前。
翻找了片刻,他終于在一本寫滿了古文字的書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書中那段文字從紙上浮起,幻化成金色的光,一筆一劃地,拓印在了君澤的識海之中。
待到整段拓印完畢,書冊重新合起,露出了最后的落款,簡短二字——“離未”。
畫面散去,君澤緩緩睜開了眼。
他反復默念了幾遍拓下來的文字。那是一段鮮為人知的術(shù)法,古往今來也沒有幾人用過。
待到終于念熟了,他才側(cè)過身去,面對著熟睡中的言昭。
靈力催動,君澤啟唇念出了口訣,那金色的字符順著靈流擰成了一縷金絲,沒入了言昭心口,最后流到了尾指處,停了下來。而金絲的另一端,同樣游移到了君澤的尾指。
口訣一停,那金絲便漸漸黯淡了下去,只余君澤指上的地方還閃著微弱的光,打了個圈兒,環(huán)住了他的指根。
他摩挲了一下那光圈,思索了片刻,將之隱去了。
雅間內(nèi)安靜如初,有風吹了進來,方才寫的那本心法冊被吹開了幾頁,散出縷縷墨香。
那風正舒適,倒教言昭睡得更沉了。
君澤微微舒展開眉目。他知道今日所為也難瞞過那位真神,便對著虛空挑釁地輕聲笑了笑。
言昭醒過來時,暮色已至。他揉了揉眼,發(fā)現(xiàn)君澤已經(jīng)不在雅間內(nèi)。
他低頭看去,船頭已經(jīng)收拾空了,只站了一個人在那處。
心法冊還擱在桌案上,他收在懷中,正要下樓時,瞥見閣上擺了一只竹簫,心念一動,將它也帶了下去。
畫舫已停靠回了岸邊,但站船頭處,能看見這湖泊的全貌,這里的黃昏之景,竟也美得動人心魄。
言昭站過去時,君澤的目光正落在一只飄來的小船上。那小船似乎是無主的,在湖面上隨波飄了許久。
待到那船靠近時,君澤輕輕一躍,幾乎沒有一點聲音,悄然落到了小舟上,言昭便也跟了過去。
只是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艙內(nèi)的角落處躺著一個人,拿斗笠和席子蓋住了身體,方才才沒教人察覺。
君澤頓了一頓,說了句“叨擾”,正要離開,躺著的那人才呵呵一笑,揭開了斗笠。
“兩位既來,便是有緣人,無妨無妨�!�
這人坐起身,言昭這才依稀看見是位老翁。
他打了個呵欠,不知從哪里翻出個小矮桌來,還有一壇塵封的酒。
“老朽躺了一天,無聊得很哪。如今有酒,有人,待天一黑,月下航船,甚妙,甚妙�!�
這老翁雖待在這逼仄的小舟內(nèi),卻絲毫不顯邋遢,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
天色黑下時,果如那老翁所言,月明星稀,甚至連船頭的燈也不用掛,能將這夜里的湖光看得清清楚楚。
老翁給他二人也各斟了一杯酒,這酒也不知是什么釀的,飄出的香氣便已十分勾人了。
言昭嘗了一口,贊嘆道果真是好酒。他在九重天時沒有怎么喝過酒,只在偶爾有宮宴時喝過幾次,這酒卻比宮宴中嘗過的更加綿香。
老翁瞧見他腰間的竹簫,“呦”了一聲:“小友還會吹簫?”
“會的曲子不多�!�
他將那竹簫抽出,遞到唇邊,緩緩吹了起來。
老翁撫了撫白須,滿意地笑了笑。
君澤在一旁靜坐著品酒。
一曲畢了,言昭舉著竹簫看向他。
“師……”到了唇邊的話被他卷了回去,極快地改了口,“師父會么?”
君澤放下酒盞:“不會。”
言昭訝異地張了張口,他沒想到看起來無所不能的青華帝君竟然也有不會的,一時間反倒不知該怎么接話了。
“那……那以后我教你?”
君澤失笑:“……好。”
言昭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什么傻話,懊惱地咬了咬舌頭。
老翁卻笑著接過了那竹簫:“這個老朽擅長,來給你們露一手�!�
這老翁卻真是個深藏不露的,愣是把那竹簫吹出了嗩吶的氣勢。簫聲回蕩在湖面上,裊裊不絕,余音繞梁。
言昭聽著曲子,不由得多飲了幾杯酒,在自己察覺之前,已然有些醉醺醺了。
君澤見狀,接過他手中的酒盞,放遠了去。
言昭沒了酒,只好盯著他看了半晌。
“師尊,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在夢中�!�
他這回沒有改稱呼,像是忘了那老翁尚在,嘟囔著吐了些心事。
“從前我以為你與六御其他帝君一樣,威嚴可畏,弟子如云。后來見著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樣�!�
他停了停,似是回憶了一下,又接著道:“你愿意收我為徒,我高興了許久。但后來你說等我出師了如何如何,我便想那之后你是不是就要收新的徒弟了?但我好像……”
酒意沖得他腦子有些混沌,一時形容不上來那時他的心境是什么。
君澤怔然看著他,終于明白了那日在玄狐族,言昭鬧的是什么脾氣了。
“不會再收了,”他無奈地笑了一聲,有這一個已夠他費神的了,“我與其余六御不一樣么?”
言昭想了想:“不一樣,他們是一絲不茍地在做天地君主。你是在……旁觀著天地蒼生。”
君澤頓了頓,一時間誤以為他是看出什么來了。
言昭說著,醉意上來了有些暈,便歪了歪頭,伏在了矮桌上。只是這桌子實在有些太矮了,不是給人趴的,君澤便接著他的手臂,將人挪到了自己膝蓋上。
言昭靠了一會兒,彎眉露出一個笑來:“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師尊你一些……”
君澤眼睫動了動,不知該回些什么,卻聽他呼吸漸漸綿長。
第23章
盡歡人
老翁的簫聲停了,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君澤,眼中含著笑:“你這小徒弟,粘人得很哪�!�
夜色涼了不少,君澤脫下外衫蓋在言昭身上,不疾不徐地接著喝起了酒。
他淡淡道:“閣下這酒也非凡品,竟能醉不醉之人。”
他言外有意,老翁聽了,也只是但笑不語。
神仙喝了尋常凡間的酒,是決計不可能醉的,只有同樣身為神仙釀的酒才會。言昭此前一直在九重天待著,是以并不知曉這事。
老翁既知此事,仍將這酒端出來給他二人飲了,便是沒有隱瞞的意思。
他先是抬頭看了看天邊那輪明月,像是透過它望見了別的什么,又低頭看著醉入沉夢的言昭。
“這位小友,可是被盯上了?”
君澤微微垂眸。正有一陣涼風吹過,言昭在睡夢中動了動腦袋,將那外衫裹緊了些。
君澤道:“看來閣下知道的也不少。”
老翁搖了搖頭:“逍遙散仙一個,不過是生得早,比旁人見過的多一些罷了。”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竹簫,看了一眼遠處湖岸邊燈火闌珊的畫舫,抬手一拋,那竹簫便消失在了半空中。而畫舫二樓的雅間中,游人已經(jīng)離船,無人發(fā)現(xiàn),先前不見了的竹簫又憑空出現(xiàn),正正落回了原處。
他在君澤對面坐下:“只是,帝君打算如何護得他?就算日日夜夜守著,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那幾位可不好對付。”
君澤沒有回他,只道:“我自有辦法�!�
老翁目光微沉,一雙利眼審視著他。
矮桌突然一晃,桌上的酒盞本還余了些酒,被這動靜震灑了。老翁倏然越過矮桌出手,掌風霸道,卻是沖著言昭去的。然而就在離了一寸之外的地方,他卻猛地收了手。
言昭睡得毫無知覺。
老翁打量了他一會兒,震驚地抬頭看向君澤。
方才他攻向的是言昭的面門,若沒有看錯,掌心快要觸及之時,君澤的面門前也憑空出現(xiàn)了一股力量,與他掌間之力如出一轍。
“……連生咒?”
君澤沒有言語,算是默認了。
老翁沉默了半晌。他皺了許久的眉,終是拂了拂袖子,重重地嘆了口氣:“何至于斯�!�
君澤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酒盞,手指隨著轉(zhuǎn)動,露出了尾指上的金絲,此刻正盈著明亮的光。
“當初青玄與云書耗盡畢生修為喚醒我時,也有人對他二人說這句話�!�
君澤抿著唇露出一絲笑意。
老翁似是不太能理解:“爾等皆為北斗之尊,難有敵手,分明應(yīng)是這世上最自在隨心的人。卻偏偏成了最無自由的人,天地蜉蝣,哪一樣都能困住你�!�
“想得到什么,毀去什么,確實容易,”君澤伸手撈了一捧湖水,又看著它從指縫里流走,“若是想留住什么,便不再自由了。”
“你想留的東西太多了�!�
“現(xiàn)下我還留得起,等到以后力不從心了……”君澤拭凈了手上的水漬,“到那時候再說吧。”
老翁灌了幾口酒,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你當初強行催動盤古之力封印真神,本就是身不由己逆天而為。雖然換得了世間幾十萬年的安寧,但終究只是權(quán)宜之計。如今封印漸衰,你亦是強弩之末了,難道還想再封印他們一次?”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
“帝君,這消耗的可不是修為,是你自己的真身。再來一回,你可多半要灰飛煙滅了�!�
君澤抬頭看著他,面色平靜,目光里卻帶著幾分探詢。
他開啟盤古之力封印真神一事,其實本不算什么秘密,經(jīng)歷過這事的人都知曉。只是年歲逐漸久遠,天帝又有意隱去真神的存在,后來的人因此無緣得知。
但知道他真身的人卻是寥寥無幾。除了與他關(guān)系親密的幾人外,便只有那兩位真神知道。
這位老翁出現(xiàn)得又太突然,時機巧妙,君澤難免起了些疑心。
他順著老翁的話道:“閣下既看得這樣清楚,可有什么別的法子?還請不吝賜教。”
老翁沒有立刻接話。他碗中的酒空了,便抱起酒壇想再倒一些,卻發(fā)現(xiàn)酒壇也空了。他敲了個響指,那酒壇頃刻又滿了。
“辦法倒是沒有,”他給自己添了一碗,豪飲了一口,“只是你我也不過都是在這浮世走一遭的紅塵客,六界存亡,這擔子多沉哪,何苦要一個人扛著,及時行樂才是�!�
君澤不置可否,只是低頭細細啜了一口酒。
老翁見說不動他,也不再多言。不遠處飄來了另一只小舟,他笑了一聲,起身躍到那條船上。他高聲道:“船與酒,留給你們了�!�
君澤回了句“多謝”。老翁搖著棹竿將小舟駛遠了,拖長了聲音吟道:“贈爾盡歡酒,銷得萬古愁。”
湖光被撥碎了,晃得湖上的人心緒也飛到了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