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試終結
言昭被璇璣掌門殘魂纏住脫不開身時,早已做好了與其同歸于盡的打算,左右不過是試煉失敗,接著做他的至倒是沒想到在最后關頭,這個羅盤救了他一命,不知是否曲未離早有所料。
“你怎么在這里?”言昭問道,直到他咳出喉頭的積血,眼前那層霧褪去,才看清曲未離現(xiàn)在的樣子,“你是……她的殘魂?”
她現(xiàn)在的面容,與幻境中少年時期并無太大區(qū)別,一眼就能認出。只是眉眼里多了七分沉靜,那是落霞峰經(jīng)年孤寒的風留下的痕跡。
言昭從她的臂彎中起來,坐直了身子,卻見她手臂若隱若現(xiàn),像是霎那就要消散。
曲未離倒是不以為意,她淺淺笑了一下。
“我既布下局,就要留一雙眼睛,看一眼這結局。只不過,”她說著頓了頓,“不成想彌留之時,還能見一見自己的血脈,倒是多謝你了。”
曲未離抬了抬手,示意言昭起身,自己也跟著站了起來。他們腳下的地面從寂靜,到一下一下泛起平穩(wěn)的律動,像新生的脈搏。
“小道友——不知這樣稱呼你還合不合適,不如一同看看罷�!�
律動越來越清晰,甚至帶出了枝丫一樣蔓延開的脈絡,一閃而過,宛如墜落的閃電。
——“看看新靈脈的誕生。”她說。
隨著她的話音,地面最后重重震顫一下,發(fā)出悠揚的聲響。霎時,無數(shù)細密的支流以迅雷之勢,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靈流發(fā)出的白光照亮了地底,天梯結界,連同若水秘境,一瞬間土崩瓦解。
還在壓制引流陣的人,秘境中尋寶的人,在山巔為三臺約爭吵的人,紛紛停下了動作,不約而同地看向這奇異景象的源頭。
蛟龍自深潭中抬起頭,看著灰白的“天空”逐漸消解,長長悲鳴了一聲,轉(zhuǎn)頭潛入了潭水最深處。
言昭被光芒晃得睜不開眼。靈流擴散許久,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他看出了點什么,不由得轉(zhuǎn)向曲未離:“你把靈脈……”
曲未離應了一聲。
“從此再沒有什么靈脈之源,它存在于這片土地的每一處,不再受邪念覬覦,也再無所謂捷徑。”
不知又過了多久,靈脈的波流才平靜下來。言昭睜開眼,只見靈流發(fā)出的光變得柔和,像是被潺潺的溪流包圍。只有圓臺消失之處,還有一道緩慢旋轉(zhuǎn)著的漩渦。
曲未離單手舉起羅盤,言昭看見她另一邊的手臂已經(jīng)全然消失了。
她念了道訣,羅盤逆向轉(zhuǎn)了半圈,咔嗒一聲響,原本空無一物的羅盤之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三個光點。
“看熱鬧的兩位,可以出來了�!鼻措x看著那光點說道。
言昭這才反應過來,這只羅盤并非識別不出他們這些“外來人”,而是專門區(qū)分出來了。除了他自己,另外兩處光點的位置,是斜上方。
言昭抬頭看去,云顧游與玄陽正站立于一塊尚未塌壞的石階上,遙遙看著這里。聽見曲未離的話,這才騰云御劍落了下來。
見到云顧游,言昭面色一喜:“你沒事?”
云顧游微微點頭。言昭左右一看,又問:“吳衣呢?”
“她為了拔除心魔,將靈魄一同抽離,已經(jīng)‘回去’了。原身還在昏迷,需要修養(yǎng),我將她安置出去了�!�
言昭聽了,頓時覺得遺憾。都到了這里,卻沒能走到最后。
“那你呢?你體內(nèi)的心魔,沒事了么?”
云顧游道:“暫且無事。掌門一死,它便停歇了,之后再慢慢根除�!�
玄陽聞言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豈止是暫且無事?那心魔壓根對他沒有半點影響!
玄陽腦海中浮起找到云顧游時的場景。
他隱在幽暗之中,站立如勁松,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垂著,安靜地看著不遠處正與殘魂纏斗的身影。靈蝶停在他肩上緩緩扇動翅膀,他似乎已經(jīng)站在這里看許久了。
他神色專注極了,只在玄陽靠近時側(cè)頭微微頷首示意,之后便將目光轉(zhuǎn)了回去。
玄陽心里詫異,卻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看過去。
直到看見言昭被拖進劍陣,玄陽終于站不住了。
“不去幫幫他嗎?”
云顧游只是神色略微凝重了些,身形卻未動。“你可以去,我不行,”他說道,“及至此時,結果已分曉,只是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玄陽悄悄跟著他們這一行人挺久了,對云顧游的身份也有一些猜測。如今聽他這么說,對自己的猜測又確信了幾分。
玄陽輕笑一聲,意味不明地說了句:“您還真是嚴格。”
萬真大會仍以前三為勝,聽云顧游的意思,境中已經(jīng)只余三人了。塵埃落定,玄陽也懶得折騰,索性留下一同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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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鼻措x的聲音傳來,拉回了幾人的神思。
言昭回頭看去,那只羅盤變大了數(shù)倍,豎立著,將漩渦引到了中央,形成了一道拱門。言昭站在它面前,感覺到了里面?zhèn)鱽淼臍庀ⅰ?br />
是……金闕臺。
這才是真正的出口。
“結束了�!痹祁櫽蔚�。
曲未離微微一笑:“多謝你們來這一遭。”
言昭看著那道門,忽然有些恍惚。漫長的歷練,像是活了不一樣的半生,所有的疲憊在此刻灌注下來,他竟一步也邁不開。
直到一只手輕輕抵上他的肩背,推了他一把。“去吧。”
言昭回過頭,看到那雙沉穩(wěn)的眼睛,和內(nèi)里熟悉的眼神,心情輕快了不少。他回了個笑,應道:“好。”他說完,又張開口,雙唇翕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有云顧游看清了他的口型。云顧游眼睫微動,顯然是看懂了。他表情沒有變化,神色卻溫潤了起來。
繼而兩個少年模樣的人,一前一后躍入了羅盤中。金光閃過,這兩道身影又跌落回地上,羅盤恢復成原來的大小,咕嚕著滾到了其中一人的懷中。
嚴霄揉揉眼睛,下意識拿起懷中的硬物,抬起頭茫然四顧。
一雙手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頰,嚴霄睜大了眼,卻只看到一個模糊得快要消散的影子,依稀能辨認出是個女子。風中傳來她逐漸遙遠的喟嘆聲。
“故人何在……”
“故人何在,煙水茫�!�
嚴霄忽有所感,伸手去拽,卻只撈到一手余溫。他身邊的少年也醒了,揉著腦袋愣愣道:“嚴霄?”
嚴霄無暇理他。
玄陽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靈脈漸漸隱入山底,到處都是忙碌的人,有在解陣的,有在山巔對峙的,更多的是在圍觀新靈脈的模樣。他還隱約聽見了玄無憂呼喊的聲音。
面前那個白衣的青年靜立片刻,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嚴霄望了一眼他的衣擺,認出那是璇璣派的道服。
一場荒唐大夢,醒在了逐漸紛雜清晰的五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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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昭感覺被溫暖的金光籠罩了。
這是金闕臺的光。明明是受刑之地,身處其中卻是這般柔和溫暖,倒是奇怪。言昭想起文珺說的那個傳言,“金闕臺從前是神君羽化之地”,或許不是假的。
身體越來越輕盈,在境中積累的疲乏與傷痛,在浸潤中被一點點剝離。
光芒一晃,他回落到金闕臺正中央,腳下金絲線的痕跡逐漸褪去。芥子世界不見了,被主會的垂光神君收起,場下是烏泱泱觀試的仙贊賞之聲不絕于耳,言昭心情倒是格外平靜。
“恭賀三位仙友,晉得真君�!贝构馍窬獠蕉鴣�,言昭看見他手中抱著一塊琉璃珠模樣的物什,氣息還未完全收起。
就是這只小玩意兒,化成了那樣龐大又真實的世界。
言昭還未答話,身邊傳來另一道沉穩(wěn)的聲音:“多謝神君,此行受益匪淺�!�
他側(cè)目看去,是位眼生的仙君,身如修竹,氣質(zhì)有幾分像慈濟神君。他沒見過此人,但與他一同出來的只有……
“你是……”
那仙君沖他一挑眉:“至君認不出了?”
……竟是玄陽!
想不到境中那樣活潑跳脫的少年,竟然是這樣一個人所扮的。言昭一時啞然,當真是、當真是演技精湛。
言昭只在心里感慨了兩句。他亦朝垂光神君道了謝,另一邊走來一位女仙,是本次試煉的第三名。據(jù)說境中身份是某個小門派的掌門,新靈脈煉化之時,她放下芥蒂,與玲瓏派月掌門一起攻破了引流陣。
垂光神君朝主座的方位看了一眼,躬身退到了一旁。這是要到下一環(huán)節(jié)了。
言昭側(cè)過身,果然見君澤下了高臺,正往這邊走來。他原本平和的心跳,驀地泛起陣陣漣漪,朝著洶涌的態(tài)勢一去不復返。
他太久沒有見到師尊了。
雖然最后關頭知道了君澤一直在他身旁,但遠不及這真切的模樣令他心安,令他惦念。
金闕臺不大,這段路卻好似格外長。
言昭在君澤走過來的時間里,冒了許多念頭。他這次表現(xiàn)得是不是還不錯?若是他開口要獎賞,師尊會給什么呢?對了,還沒來得及讓他看看自己的本命劍……
君澤停在三人面前。
他抬手,伸出兩指,置于那位女仙額前三寸處,靈氣流轉(zhuǎn),而后相接。
這是萬真大會的一項儀式。通過試煉的仙君,神識會跟隨主會人的指引,去見證自己的名字于功行柱上再上一層。
君澤接引完另外兩人,最后停在言昭身前。
指尖靈力流過來時,言昭閉上了眼,神識飄游,來到了中天門。
功行柱一如既往地高聳不見盡頭,言昭看見自己的名字盤旋往上,停下后,后面跟的名號變成了真他摸了摸上面的痕跡,隨后神識回體。
言昭睜開眼,突然有很多話想說。但金闕臺上,諸多眼睛看著,他自然不能造次,于是只小聲說了句:“好長啊�!�
不知是在說儀式長,還是芥子世界里的歲月太長。聲音輕軟,像是喟嘆,又像是撒嬌。
君澤聽出他話里的意味,指尖微動,就著這個隔空的姿勢輕點了一下他的額頭,面色溫柔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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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徒弟在外面披荊斬棘,回來就忍不住哼唧唧撒嬌(指指點點→w→)
第68章
須彌芥
真君的儀式,較前面的品階要繁瑣許多。
言昭接受完封授,出凌霄殿時,見到一位身著紅衣的女仙站在蓮池邊,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恭喜真君�!彼锨暗馈�
言昭一怔,立刻認出這聲音,正是天階上喊他當心祝凌云的那道。
“你是,吳衣?”
“正是,”她略一頷首,拱手道,“重新認識一下,我乃月老門下首徒,守儀�!�
言昭回了個禮:“守儀元君。”他想起境中之事,不免替她遺憾:“若沒有最后那個意外就好了�!�
守儀倒不在意,豁然一笑:“我此次本就沖著歷練而來,不強求結果。更何況,若不是在幻境中遇到你們,早就出局了。”
聽她這么說,言昭也不再拘泥此時,轉(zhuǎn)而道:“從前只聽聞月老廣收仙童,不知原來有位首徒,是我孤陋寡聞了。”
“這倒不怪真君。月老府主司人間姻緣,而我所事為仙界姻緣。仙者情絲難生,故而我呢,是個閑職。”
言昭驚訝:“仙者的姻緣也能被掌管么?”
“掌管自是不能。但情易生執(zhí),執(zhí)易生恨,神仙的情緣,可比凡人危險得多。”守儀說著撥弄了一下腰間成雙的玉環(huán),玉環(huán)相撞,叮鈴作響。
“這是和鳴玉,能感應仙者的情絲。我能做的,不過是觀察與警醒�!�
“原來如此,受教了。”
守儀頓了頓,忽的想起了什么,含蓄問道:“那位云大師兄,也是幻境之外的人吧?”
“唔,”言昭心想這大概不好透露,只好含糊道,“大約是吧。”
守儀一邊看著他的反應,一邊聽著玉環(huán)的動靜。還好,沒有響動。她松了口氣,畢竟倘若出了仙者迷戀上虛妄之人這樣的事,她可有的忙了。
既然這邊無事,她也好專心去了結下界那一樁事宜。
談話之間,言昭聽見宮門前傳來熟悉的聲音。
“帝君,神君之試的日程已安排妥當。不過您說要與天帝商榷,稍作調(diào)整……”
“嗯,你先整理名冊罷。過會兒我親自去�!�
“諾�!�
言昭越過守儀的身形,看見宮門外慈濟神君轉(zhuǎn)身離開的身影,以及還立于原地的君澤。似是察覺到目光,君澤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
守儀也看見了來人,側(cè)過身,了然道:“不耽誤真君了。”
言昭回了句“告辭”,半步不停地往宮門外走去,短短幾十步路,愣是走出了歸心似箭的味道。
守儀笑著目送那兩道身影走遠,正要動身回一趟月老府,卻忽然聽見玉環(huán)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聲音微弱,幾不可聞。
她頓住腳步,再去聽時,卻沒有任何響動了。
……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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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你在等我?”
“嗯,接你回去,”君澤垂眼,對上那雙清亮又打著轉(zhuǎn)的眼睛,“很多想問的?”
言昭點點頭。他思索片刻,挑了自己最想問的一件事。
“引路人一職,是事先安排好的么?”
“不錯,是垂光提議安排數(shù)位神君入芥子,推波助瀾,以免試煉人找不到頭緒。譬如你所在的暮雪派掌門,就是其中之一。”
言昭了然,繼而笑道:“那你一路與我同行,算不算……”他頓了頓,覺得作弊一詞不甚合適,改口道,“咳,算不算偏袒?”
“引路人的任務,本就是在試煉人遭遇瓶頸時相助一把。而且你仔細想想,入若水秘境之后,我是如何尋到你的?”
言昭回憶了一番,方才恍然大悟:“是祝凌云?”
君澤微微頷首。
布陣之人設定祝凌云是終局的關鍵之一,故而一定會派一位引路人一直跟著祝凌云。
難怪當時云顧游會說,只知結局,不知過程。
而言昭只是恰好救下被蛟龍追殺的祝凌云,得以與引路人同行,少走不少彎路。
“那歸云劍失蹤,也在引路人的職責內(nèi)么?”
君澤停頓片刻:“……這倒不是�!彼肫鹧哉雅R出芥子時,無聲喊的那句“師尊”,眼里帶了點無奈的笑意:“你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言昭揚了揚眉梢:“歸云劍不會擅自出走,更不會回來之后,還一言不發(fā)消失的原因。思來想去,能讓歸云劍悄無聲息地消失,還能讓它這么聽話的,也只有師尊你了�!�
“確是我臨時起意。當時局勢,是引你突破第三式,悟得本命劍的絕佳時機,錯過未免可惜。”
“若我失敗,豈不是就要變成花前的養(yǎng)料,無緣終局了?”
“既是臨時起意,算不得真君之試的一部分。真到危急之時,我不會袖手旁觀�!�
言昭想起千鈞一發(fā)之時,那根神來一筆將他從噩夢中喚醒的發(fā)帶,忍不住抿唇笑了。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君澤,卻又不說話。
又走了片晌,他含著笑音說道:“的確,多虧云大師兄了�!庇绕鋵ⅰ霸拼髱熜帧睅讉字咬得很重。
君澤聽他混叫,抬手揉了揉他后頸之上的頭發(fā),另一只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莫要聲張�!�
君澤習以為常,卻沒發(fā)覺指腹無意間觸碰到的皮膚一下子繃緊了,酥酥的麻意直沖言昭天靈蓋。
言昭腦子里那些調(diào)侃的話語登時飛到了九霄云外,只好直愣愣應了一句“噢”。
及至妙嚴宮,君澤在宮門前停了下來,輕輕推了言昭一把。
言昭走進去,見君澤仍停在門外,方才回神。
“師尊還有事要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