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言昭應了一聲,澀然道:“他……怎么樣了?”
望德先生道:“送回及時,又得青華帝君拿修為續(xù)了幾日,沒什么大礙了。”
說罷,他起身領著言昭去了另一頭的院子。
九苕正在院中沐著陽光閑坐,瞧見有人過來,只是慢慢歪過頭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言昭一怔:“他這是?”
望德先生道:“有一道心脈受損過重,有時會像這般言語跟不上思緒,須要養(yǎng)上百年才能完全恢復�!�
言昭眼一熱,走過去蹲下身,握緊了九苕的手。
九苕看出了言昭眼里的情緒,于是輕輕搖了搖頭,面上仍帶著淡淡的笑意。
望德先生嘆了口氣:“也怪老朽,偏要他跟你去下界,不曾想竟兇險至此�!�
他又問了問言昭的傷情,言昭搖頭說無事。
望德先生的臉色忽然凝重,花白的眉須皆皺起。
“言昭,你可有得罪過什么人?”
“不曾。先生是想說……”
“你出世不過幾百年,在九重天實在算不得多大。但此次之事,與前次玄狐族的動亂,卻都將你卷入其中。初看似乎只是巧合,但細細想來,總覺著是故意沖你而來。”
言昭本沒將這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聽望德先生這樣說,當即陷入沉思。
玄狐之亂,他一直篤定是沖著他師尊去的,這次難道也……
“崔嵬已捉回地府,若真是有人故意而為,應當能從他身上審出點什么�!�
“言昭——”門外忽然傳來喊聲,言昭認出聲音,前去將人迎了進來。
文珺進了院子,喜道:“我在妙嚴宮沒尋著你,果然在這。你身體好了?”
“嗯,”言昭道,“你怎么過來了?”
文珺道:“聽聞你傷重,特意來慰問慰問嘛。我方才依稀聽見你們在說崔嵬,是從地府逃脫的那個崔嵬?”
言昭料想他是從天璣星君那里聽來的消息,便道:“是已經(jīng)審訊過了么?”
文珺一愣:“什么審訊?”隨即想了想,恍然大悟。
“你還不曉得,崔嵬已經(jīng)死了,”他說著又覺得死這一詞不確切,補充道,“灰飛煙滅了�!�
這下?lián)Q做言昭發(fā)愣了。
“死了?”
“不錯。說是他早就在一個凡人身上下了奪舍之術(shù),這次被捉,便想偷梁換柱奪舍逃脫。那中術(shù)的是個天師,設陣反將他殺了�!�
言昭沉默良久。聽起來無可厚非,只是崔嵬這條線斷了,還能從何處追蹤幕后之人?
一道細微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
這聲音細微非是因它動靜小,而是因為聲音的源頭距這里有一段距離。聽著并不真切,似乎是粗鐵碰撞的聲音。
言昭抬頭看去,東天門的方向顯現(xiàn)出一束金色的光。那金光宛如從無盡天穹倒泄而下,又被什么束縛住,最后灌成了一根耀眼的光柱。
他忽然意識到那是什么地方:“金闕臺啟動了?”
文珺亦朝光柱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金光穩(wěn)固下來后,很快隱匿消失,仿佛方才的景象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幻覺。
“唔,”文珺道,“興許是在辦什么儀式吧�!�
金闕臺近些年常用作諸類盛會、大典的場地,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言昭便也沒再多想。
兩人在望德先生處又待了小半日。天色微暗時,言昭才回到妙嚴宮。
宮苑寂靜,只有主殿燃了幾盞微弱的燈。言昭跨進宮門,便迎面遇上了神色匆匆的慈濟神他剛走出主殿,見到言昭,腳步停頓了一瞬,而后朝言昭走來。
“今日出門了?”慈濟神君問。
言昭道:“去了望德先生那里�!�
慈濟微微頷首。
二人閑聊幾句,慈濟忽的深深嘆氣,面有自責:“此次也怪我,若非我舉薦你去尋回癡鬼,也不至于……”
言昭寬慰道:“沒事,是我的劫難,終歸是躲不掉。不是我的,便不會降到我身上�!�
慈濟神君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他還是沒說什么,只道:“回去好好歇息吧�!�
言昭應了一聲。他余光瞄了一眼寂寂無光的長華殿,眸色微黯,轉(zhuǎn)身回了長陽殿。
慈濟目送著他進屋,卻沒有繼續(xù)走出宮門,而是方向一轉(zhuǎn),捏訣不見了身影。
須臾后,他出現(xiàn)在偏殿后的靈池邊。池中暖霧裊裊,與水氣一同被蒸出來的,還有絲絲濁氣。
這里被罩上了一層結(jié)界,外面看著一片沉靜,無人知曉里頭有燈,有聲,有人。
人正浸在靈池中,上半身未著寸縷,濁氣正從他身上一道道傷口中溢出。那些傷口不同尋常,狀似刀劍割傷,內(nèi)里卻焦黑。
慈濟神君往靈池中又渡了些許靈力,隨后看著池中人,道:“帝君,當真要瞞著他么?”
君澤掌間運氣,仍闔著眼,道:“知道了也是徒增煩憂,不利于養(yǎng)傷�!�
“依我看,言昭不是那樣脆弱的性子,”慈濟道,“您望他羽翼漸豐,卻又不忍讓他看這世間的冥晦,對他而言不一定是好事。況且他……”
慈濟將舌一卷,收回了險些露餡的話,轉(zhuǎn)而道:“況且您本就因連生咒重創(chuàng),加之今日的傷,估計瞞不住他。”
君澤這才緩緩睜眼:“故而我讓他過段時日,回東極境去�!�
慈濟愕然不已:“您……”
“正好也避一避風。僅憑一個崔嵬,不可能掀起這樣大的風浪,多半是當年有人故意埋的因。”
幾百年沉寂,如今故技重施對言昭下手。定是離未又嘗試過其他的法子,但都未奏效。那時他說新天音的目標是言昭,但并未言明天音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君澤常猜測,所謂新天音,不過是離未借的幌子。
他摩挲了一下掌心的黑色靈絡,想起了閉關時看見的空間裂隙與奇異虛影。
待靈體修養(yǎng)完畢,或許能親自去探查一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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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甘露茶的功效,言昭恢復得很快。
每日除了練劍,還做了另一件事。
他托文珺弄來了一本冊子,里面是西河鎮(zhèn)所有遇難者的生平和畫像。
文珺將此物送來時,不解道:“你要這個做什么?”
“我有責任記住他們,而且……”言昭撫著其上的畫像,“他們的殘魂養(yǎng)在東極境,倘若哪一天真能重生為靈,希望我能認出他們�!�
又是幾日過去,身好了泰半,那本生平冊也背了下來。
言昭站在長華殿院門前,躊躇不安。
慈濟過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他瞥了一眼靈池的方向,上前道:“怎么了?帝君估摸著夜里才能回來�!�
其實君澤就在妙嚴宮中,為免除猜疑,白日在靈池中修養(yǎng),晚上會如�;亻L華殿歇息。
言昭見到慈濟,反倒松了一口氣。他道:“我想今日便回去思過。此外,還想將思過之地換去九幽境。你能否替我問問師尊可否?”
慈濟一頓:“為何不等帝君回來親自去問?”
言昭垂下眼:“這次終歸是令師尊失望了,他不想……我也無顏見師尊�!�
他雖這樣說,目光卻片刻沒有離開長華殿的殿門,極力壓抑著閃動的眸光。
慈濟心下駭然:怎么還牽出了這樣的誤會?
他揉了揉眉心道:“總算體會了一把何為當局者迷�!�
言昭回過頭,看見他一言難盡的神色,疑道:“此言何意?”
“你可知,你從出事到醒來,帝君守在榻前一步也不曾離開過?剛修復的靈絡極其脆弱,若非有人不眠不休地養(yǎng)護,很容易功虧一簣。還要處理地府整治事宜,那半個月當真是一眼也未闔過。如此這般,怎么會是對你失望灰心?”
言昭怔在原處,心臟仿佛被揪起:“那……為何這段時日……”
“帝君原要我瞞著你,”慈濟神君喚出一面靈鏡,“不過我仍覺得,讓你親眼看過才好�!�
靈鏡表面波紋一蕩,晃出兩個人影。是君澤與天帝。
他二人正在凌霄殿中談話。
言昭走近了些,聽見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正是關于崔嵬脫逃一事的處置。結(jié)論與君澤那日所言差不離,還有需要繼續(xù)查驗的疑點,以及針對言昭,天帝的確并無懲處的意思。
談話沒有就此結(jié)束。
天帝道:“不過,天命已下,不可違逆,他仍是要接受這份天懲。”
君澤面色平淡,似乎早有預料。他微微頷首:“教不嚴,過在師。那便,由本君代為受過罷�!�
言昭心神巨震,瞬間紅了眼眶,抬步就要沖出去。
慈濟拉住他,搖了搖頭:“這已經(jīng)是幾日前的事了�!�
靈鏡中的畫面還在繼續(xù),君澤隨天帝來到金闕臺。
他泰然走入那道縛仙索陣,天帝長嘆一息,催動了陣法。
言昭第一次見到金闕臺作為天懲時催動的樣子。
陣眼亮起,萬千縛仙索從天而降,牽引纏繞,沿著陣圖圍成了一道金色的光柱。光柱之中又生出沉沉的鎖鏈,纏住了君澤周身。
君澤看了一眼縛仙索發(fā)出的光,抬手捏了一道結(jié)界,將金闕臺的情狀隱匿了。
光柱即成,數(shù)道九天玄雷劈下,在陣中碎成細小的雷電,刀鋒一般劃過君澤周身。很快他身上便布滿了稀碎的傷痕,但君澤仍巋然不動,面色都未變動過。他垂著眼,眼中甚至含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言昭卻忘了呼吸。
金闕臺……他那日見到的光柱,竟是……竟是……
他就這樣看著鏡中之人受完雷刑,畫面消失,半晌無言。
還是慈濟先開了口:“帝君怕你知道了,不愿安心養(yǎng)傷。我卻是不想見到你們因此事有所疏離。言昭,帝君良苦用心,即便我不說,你自己心中也最能明白。”
言昭垂下頭,輕聲道:“嗯。”
慈濟本擔憂他知道真相后沖動難過,卻不想是這樣乖諾的反應,一時奇怪。不過他還是又絮絮叨叨囑咐了幾句,將靈池療傷一事也順帶說了。
言昭都一一應下了。
慈濟神君也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了,只好道:“那你去見見帝君罷。”
言昭木然走進院中,待慈濟走后,慢慢踱至殿門前。
明明殿中禁制對他不起作用,他卻無論如何推不開那扇門。
直到夜幕落下,他聽見了驀然出現(xiàn)的呼吸聲。
是君澤出了靈池的結(jié)界,回到了寢殿中。
言昭一顫,卻放下了手。
他轉(zhuǎn)過身,靜聽著那呼吸聲清淺變化,抬頭看如墨的夜色,直至天明。
清晨的霜凝在眼睫上,化成露珠,隨著他眨眼墜落。輕到無聲無息。心中卻有什么東西在瘋狂生長,如洪決堤,如火燎原,再也無法壓抑。
殿門外的聲息隨著腳步聲遠去。
同樣聽了一夜呼吸聲的君澤緩緩睜開眼,望了一眼窗外婆娑的樹影,久久未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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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境中的廝殺日復一日,永無休止。
今日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所到之處,劍光繚亂,魑魅魍魎見之都退避三舍,九幽境少有的安靜了片刻。
言昭數(shù)不清自己斬殺了多少兇獸惡魂,但胸口那股燥熱的情緒始終揮之不去。他難耐地閉上了雙眼,腦海中卻又浮現(xiàn)出君澤在金闕臺上的模樣。
纖長的眼睫垂下,面色淡然,縛仙索的光映出他眸中的一絲溫柔。
那神色言昭再熟悉不過。過去幾萬個日日夜夜,他的師尊都是用那樣的目光看著自己,看著自己長大,看著自己意氣風發(fā),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看著自己的一切。
那句話也時如春風,時如驚雷,不斷在腦海中回響——
「便由本君代為受過罷�!�
言昭驀地睜眼,瞳孔中竟染上了幾分赤色,心口那團積郁的火一下子灌進了四肢百骸,痛苦又酸澀。他忽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這是什么。
他想觸碰天懲帶來的傷口,想那溫柔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身上,想將那人背負的擔子分在自己肩頭幾兩。
倘若那人現(xiàn)在就站在他面前,他還想……
他竟敢。
他竟敢覬覦青華帝他竟敢大逆不道地,喜歡上了自己的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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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w=
終于開竅了一個(落淚)
第84章
會曲幽
識清心意的那一刻,言昭心口灼熱的火瞬間熄滅了。換做一場春雨,不僅澆滅了火,還有眼底的赤色。
貧瘠的識海發(fā)出了遍地新芽,長在他心田,酥酥麻麻的。
他微微張口,極輕地念出了在心底里反復捻磨的那兩個字。
“君澤�!�
“君澤……”
正巧這時頭頂有兩道驚雷落下,打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聲音震耳欲聾,仿佛天道窺聽到了他的心思,震怒著降下了警告。
言昭卻低下頭,無聲地笑了。
他提著劍站起身。四周還有幾頭兇獸,正虎視眈眈地打量著他。然而一望見他抬頭后露出的鋒利眼神,便四散奔逃,躲進枯樹林中不見了。
言昭平復了會兒氣息,見沒有兇獸再跟著他,這才收起劍,朝身后一片平原走去。
走了數(shù)百丈,他循著記憶找到了入口——視障的入口。
半只手穿過視障,言昭屏住呼吸,一鼓作氣踏了進去。視障只是微微波動一下,立刻恢復平靜,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言昭睜開眼,里面的景象與上次來此見到的并無二致,深不見底的洼谷,靈壓駭人的真神封印。
只是封印的正上方多了一樣東西。
一把電光繚繞的劍。
劍身很特別,一半銀白,另一半?yún)s是深到能夠吞沒光芒的玄黑。
“問穹?”言昭心下詫異。玄狐族一事之后,他再沒有見過問穹劍,原來是一直在此鎮(zhèn)壓真神封印。
更令他詫異的是,問穹劍身上有一股奇妙的熟悉氣息。
礙于封印的威壓,言昭無法走太近,只能遠遠地看著�?戳撕靡粫䞍�,他發(fā)現(xiàn)問穹劍那雷霆萬鈞的電光,在流經(jīng)劍首處時,竟不約而同地繞開了,像是怕傷到那里。
而言昭覺得熟悉的氣息,也正是從那處而來。他不由得愈發(fā)好奇。
電光正好撐開一道裂隙,言昭看清了劍首上的東西。
一顆琉璃珠,晶瑩玉潤,內(nèi)里開著一朵純白的花。
正是他薅了自己半個枝頭,才凝成的那顆凝花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