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老者朝西遙遙看了一眼,一個健步翻身坐起,晃了晃桌上的酒壇,又舉起壇子,仰頭去接。
一滴酒也沒有了。
他茫然棄壇,在亭子里來回踱了兩圈,長嘆一口氣,喃喃道:“天意啊�!�
老者跳到亭外,朝泊在岸邊的小船走去。船上載滿了酒壇,他看著那些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木茐�,倏而朗笑幾聲,將那小船推遠(yuǎn)了,自己卻轉(zhuǎn)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口中振振念道:
“小舟從此逝,滄�!挠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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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引自蘇軾《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
第124章
蒙虞君
陰山的天總是那么藍(lán)。
就好像圍繞著陰山的那一圈霧,永遠(yuǎn)灰蒙蒙的。
石室內(nèi),光線昏暗,但不顯得陰森逼仄,反而透出一絲溫馨的味道,像是有人特意布置過。沉甸甸的鎖鏈反著暖黃的光。
燭火跳動了一下,是有風(fēng)吹了進(jìn)來。百蜚伸手護(hù)住了火焰,火苗漸恢復(fù)原狀。
燭光太微弱了,在這樣幽暗的石室里派不上多大用場,用夜明珠之類的法器更好。但他固執(zhí)地不用那些太亮的東西,怕擾人——哪怕身后的人已經(jīng)昏迷了幾百年。
“師尊,我昨日去了一趟九重天,”百蜚給玉梳施了個除塵術(shù),轉(zhuǎn)過身,撈起石榻上散落的長發(fā),“親自向那位道了謝,也算是圓了我一個心愿�!�
他一邊梳著發(fā),一邊喃喃低語。也不知是說給榻上的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以前我不羨慕旁人,昨日我看見他們師徒二人,卻不知為何……有些羨慕了�!�
百蜚手中動作頓了一下,發(fā)絲滑落,涼意讓他稍稍回神,意識到自己今日說的有些逾矩了。但他忍不住,昏黃的燭光照不亮石壁的紋路,卻滋養(yǎng)了諱莫如深的私念。
“雖然師尊可能不想回來,但對我來說……這樣也挺好�!�
鎖鏈紋絲未動,正如被鎖著的人,沒有一點(diǎn)動息。
百蜚習(xí)以為常,梳完頭發(fā)后,赤著腳走上石榻,動作恭敬而小心。他在昏迷的人正對面跪坐,開始每日一回的運(yùn)功。
蒙虞自天外之境被帶回,靈體卻一直未蘇醒。
天帝尋了人來看診,道是體內(nèi)靈氣太久未流動,已如一潭死水,只剩一點(diǎn)心脈吊著性命。想要恢復(fù),只能徐徐圖之,慢慢疏通經(jīng)脈,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
天帝本還想等他醒來好好審一審,聽到這樣的結(jié)果,也只好作罷。
但蒙虞犯下的罪過不能就此了過,天帝便召來他那唯一的徒弟,將人送回了陰山關(guān)押。
百蜚永遠(yuǎn)記得那一日,他接過那具冰涼的身體時,抖得幾乎說不出話。好半晌,才從嗓子里擠出一句:“謝過陛下�!�
他早已做好了孤守陰山一輩子的打算,沒想到還能等來這一天。雖然是一個不會動、不會說話,人偶一般的師尊,但他甘之如飴。
剛開始運(yùn)功調(diào)息時,百蜚每日都有所期盼,但榻上的人沒有半點(diǎn)蘇醒的跡象。久而久之,他才明白那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的意思。如今他已經(jīng)能平靜以對,只把此事當(dāng)做一種早課,刻進(jìn)了本能。
靈力在不大的石室里涌動,洞頂都結(jié)出幾點(diǎn)水珠,稀稀落落地滴在地面。有一滴落在了蒙虞的眼睫上,百蜚運(yùn)功結(jié)束睜眼時瞧見了,下意識伸手去擦。
指尖剛碰到眼睫的那一刻,金玉之聲響起,百蜚恍惚之間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那是……鎖鏈撞動的聲音。
下一刻,眼睫上的水珠驀地顫落,低低的嗓音響起:“……挺好?”
水珠落在了百蜚跪著的膝上,很快滲透衣料,涼得他當(dāng)即清醒了。
“為師這樣長眠挺好么?”蒙虞極為緩慢地睜眼,聲音因為太久沒有說過話而沙啞,“阿蜚。”
百蜚心重重一跳,倉皇地收回手,俯身行了個大禮。
“師尊,徒兒沒有此意,”他沒有起身,聲音微微顫抖,“師尊平安歸來,徒兒欣喜若狂,哪怕就此昏迷不醒,徒兒也愿意一輩子侍奉左右�!�
蒙虞目光掃過他的脊背,修長挺拔,雖然依然清瘦,但已經(jīng)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瘦小少年的模樣了。
他動了一下腕骨,那鎖鏈立刻繃緊,入骨的疼痛流入經(jīng)脈,立刻令人脫力。
蒙虞笑了一聲,被這痛意勾起了過往的記憶。執(zhí)迷不悟的不歸路漫長而痛苦,眼前陌生的徒弟,卻又讓他覺得時間一晃而過,如白駒過隙,抓不牢,留不住。
他放輕了聲音,仿佛變回了那個溫和虛弱的毒修:“這么害怕做什么,我如今是階下囚,動也動不了了。來,抬起頭讓我看看�!�
百蜚僵了一下,緩緩直起身。
看見他面容的那一瞬,蒙虞怔住了。眉眼還是熟悉的模樣,蒙上了一層成熟的面具。只是眼神騙不了人。他以為百蜚的顫抖是害怕,是怨憤,此刻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竟是真的高興。
為什么呢?蒙虞不禁這樣問自己。
他為一己私欲,將少年人獨(dú)自留在這與世隔絕的荒涼地方,只有一具尸體陪著——還是他不喜歡的人——一走就是這么多年,杳無音信,沒有比這更混賬的師父了。
他不恨我么?
可百蜚的眼里看不見恨。
百蜚被看得有些局促不安,主動挑他最關(guān)心的事來說:“師叔的冰棺……我一直在好好養(yǎng)護(hù),雖不如師尊,倒也沒什么大礙,與從前無……”
“阿蜚,”蒙虞打斷了他,“你長大了�!�
他的話音聽不出情緒,
百蜚卻感覺嗓子被澀意堵住,淚如雨而下。
蒙虞有心替他擦一擦,一動手臂,就被那要命的鎖鏈釘死在原處。他嘆了一口氣,道:“先別忙哭,九重天估摸著要來人了�!�
百蜚用手背胡亂抹掉了眼淚,顧不上狼狽,警惕道:“這么快?”
“這不是普通的鎖鏈,只要我一醒,它就能感知到。”
“他們要做什么?”
“提審�!�
蒙虞話音剛落,灰色迷霧之外果真出現(xiàn)了天兵的身影,正在往他們所在的石室而來。
百蜚肅然起身,欲前去周旋,被蒙虞攔住了。
“不礙事,”蒙虞端出冷淡的面色,微微坐直了身體,“正好我也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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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審蒙虞言昭端著酒盞,還未入口,就為這消息吃了一驚。
慈濟(jì)神君點(diǎn)頭:“也對,你先前一直在凡間歷劫,還不知道。蒙虞君雖被帝君救了回來,但一直昏迷不醒,據(jù)說是昨日才睜眼�!�
慈濟(jì)本來對飲酒沒什么興趣,但今日這酒出奇的香,他不由得也端起言昭給他斟的那杯,細(xì)細(xì)品了一口。
“這是哪里來的酒?”
“司靈天君去凡間鬼混……呃……辦事的時候,偶然在一艘船上看見的�!�
“船上?”
“是一個很會釀酒的閑散真人留下的�!�
上回言昭分了一壇給賦明宮,司靈天君禮尚往來,這次還了他一壇。
慈濟(jì)神君默然。
……怎么聽著像偷?
不對,這會兒不是糾結(jié)酒的時候。
言昭心不在焉地朝凌霄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幾時能結(jié)束�!�
他與君澤才從西玉山回來,還沒歇上一時半刻,君澤便被一道傳信叫走了。蒙虞和天外之境的事算是機(jī)密,由六御親自審,旁人不得參與。
慈濟(jì)寬慰道:“帝君自己已經(jīng)去過天外之境,情況也大都明了,多半審不出什么新名堂。”
言昭點(diǎn)了點(diǎn)頭。
慈濟(jì)忽然想起個人,問道:“你不去看看你那個毒修朋友?”
“百蜚?”言昭彎眉笑了一下,“人家?guī)熥饎傂�,這會兒心里肯定裝不下別的了,我去了也沒什么……”
他說著自己頓住了,總覺得這話里的意味有幾分曖昧——主要是他自己心虛。然后他抬起頭對上慈濟(jì)神君如炬的目光,更心虛了,連忙低頭喝酒。
慈濟(jì)神君本來沒往那處想,見了言昭這反應(yīng),不由得牙酸起來。
“這回不讓我用眼藥了?”他揶揄道。
言昭:“……”
見對方一副開誠布公的模樣,他也坐直了身子,清咳一聲。
“沒有故意瞞著你,只是我……我不知道怎么開口。”
慈濟(jì)“哦”了一聲:“那你對帝君怎么開口的?”
言昭沒說話,耳根卻肉眼可見的紅了。
慈濟(jì)心里嘖嘖稱奇,又覺得拿言昭尋開心的機(jī)會真是難得,追問道:“難不成是帝君先開的口?”
言昭把那酒盞放下又拿起,試圖轉(zhuǎn)移話題:“慈濟(jì)哥哥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慈濟(jì)抿著唇,讓酒液慢慢流入喉嚨,陷入了回憶。
他二人坐在正殿前的花園邊,一轉(zhuǎn)頭就能看見長華殿里那棵參天的樹。
“那倒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慈濟(jì)慢悠悠道,“我記得是你真君之試剛結(jié)束那幾日�!�
言昭聞言愣了。
真君之試?可他明明是在崔嵬一事之后才開竅的,難道……
慈濟(jì):“那日我往長華殿去找帝君稟報癡鬼失蹤一事,正撞見你二人在那棵樹下歇息。”
言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樹葉隨風(fēng)飄搖了兩下,沙沙的響動似在細(xì)語。
“你在帝君懷里睡得正香,帝君么,什么也沒做,只是低頭看著你。那時我在想……”
言昭靜靜聽著他的描述,心跳不可自抑地變快。
“想……什么?”
慈濟(jì)發(fā)出一聲慨嘆似的哼笑:“我在想,那可不是看徒弟的眼神啊�!彼f著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酒盞,搖了搖頭:“不過我瞧帝君那會兒自己也沒察覺到吧�!�
言昭喉嚨滑動了一下。
難怪……難怪師尊的春宵夢境里的場景,與那一日極為相似。
原來冥冥之中,在有意識之前已然動心的,不止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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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平山殿
慈濟(jì)神君一回頭,便瞧見言昭嘴角壓不住的笑意,肉麻地“嘖”了一聲,又忍不住八卦:“所以你們是在南柯石里發(fā)生了什么?”
言昭收了笑,眨眨眼:“也沒什么,只是……看到了一點(diǎn)不一樣的師尊�!彼鋈徽J(rèn)真地看向慈濟(jì)神君,問道:“你會覺得此事有違倫常,難以接受嗎?”
慈濟(jì)頓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那倒不至于,只是有些驚訝。換做是從前的帝君,我根本想象不出他會與誰互生情愫,琴瑟和鳴。一想到是你,又覺得一切合情合理,有跡可循�!�
言昭聽他說起以前,不由得好奇:“師尊以前是什么樣的?”
他聽君澤提起過師祖,也提起過因為真神封印長眠一事。但那之后的經(jīng)歷,君澤似乎再沒提過。這漫長的數(shù)十萬年,在言昭的認(rèn)知里,卻是一片空白。
可細(xì)細(xì)一想,他弗一醒來,面對的就是失去至親,和真神封印的重?fù)?dān),那段日子必定舉步維艱,怎么會輕描淡寫地揭過呢?
慈濟(jì)神君被他這么一問,倒是陷入了沉思。
“帝君以前,就像你最早見到的那樣,永遠(yuǎn)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看似對誰都溫和,實則不與任何人交心。不過,更早些時候,他還不是帝君時,倒不是這個樣子�!�
言昭:“你是指,師尊長眠之前的時候?”
慈濟(jì)微微頷首:“那會兒我還是個小仙童。我?guī)煾甘巧先吻嗳A帝君從官,故而有幸跟著他見過幾回。那時候的帝君雖然不茍言笑,但也有一腔掩藏不住的少年意氣。至于后來……”
兩位真神一折騰,原本就人丁稀薄的九重天更是所剩無幾,尤其是修為深厚的,幾乎都在那次動亂中羽化,還留下的也都元?dú)獯髠?br />
慈濟(jì)看向言昭,伸手在他頭頂比劃了兩下:“我初來妙嚴(yán)宮時,就與現(xiàn)在的你差不多大。那時天庭人手不足,我還沒出師,我?guī)煾妇陀鸹耍夷�,被趕鴨子上架派來做青華帝君從官。帝君大約也看得出我難堪大用,獨(dú)自將妙嚴(yán)宮的所有事務(wù)都包攬了,可以說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我就跟在后面跑跑腿,后來才慢慢接手一些事情。那時候我以為帝君是天賦異稟,對這些事信手拈來,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一個人回東極境。你知道他回去做什么嗎?”
言昭聽入了神,酒盞抵在唇邊也忘了喝,聽慈濟(jì)發(fā)問,搖了搖頭。
那時候青玄和云書都已羽化,東極境空無一人,他回去也只能孤影對著空蕩蕩的宮殿。
慈濟(jì):“東極境的妙嚴(yán)宮里,有一座空置的殿,里面存放了上任青華帝君的舊物。帝君無事時,就會去那里,一待就是好幾天�!�
言昭:“平山殿?”
記憶里,的確有這么個地方。君澤只道是青玄的舊居,但從未見他進(jìn)去過。言昭以為那座殿早已經(jīng)被封存了,出于對師祖的敬畏,自己也不曾涉足過那里。
“我自拜師以來,似乎沒見師尊進(jìn)過平山殿�!�
“興許是不需要再從舊物里尋找慰藉了�!贝葷�(jì)杯中酒見底,朝言昭略使了個眼色,言昭心領(lǐng)神會地替他斟滿了。
慈濟(jì)見狀,話音又酸了起來:“也就趁現(xiàn)在還能支使支使你了。”
言昭一臉茫然:“什么叫趁現(xiàn)在?”他雖然平時愛沒大沒小地開玩笑,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尊老愛幼”的。
“那不是怕哪天得改稱呼了么�!�
言昭心里琢磨著想去平山殿看一看,沒認(rèn)真聽他說的什么,順口接道:“改稱呼?”
“唔,”慈濟(jì)擠了一下眼,“……帝后?”
“咳、咳咳咳咳!”言昭一口酒嗆了個驚天動地。
慈濟(jì)幫他順了兩下氣,見人有惱羞成怒的前兆,忙尋了個借口,將盞中酒一飲而盡,溜了。
言昭:“……”
他給那兩個字眼砸了個頭暈眼花,半天才緩過神來。
他端著一臉嚴(yán)肅想:可惡的慈濟(jì)神君,簡直口無遮攔!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托著酒盞走神,目光閃爍,眼角彎出一道不明顯的弧度。
君澤一時半會兒沒有回來的跡象,言昭留下一道簡訊,獨(dú)自回了東極境。
他穿過郁郁蔥蔥的宮苑,繞過正殿,在東北角里見到了那座不起眼的宮殿。平山殿多年不沾人煙,早就被草木覆蓋,院墻上爬滿了藤蔓。
不過,只是外面看著荒蕪,匾額整潔如新,一看便知是用術(shù)法精心養(yǎng)護(hù)著。
言昭站在門外,朝里頭行了個禮,方才緩緩踏入院內(nèi)。
院子不大,但沒種什么樹,只有滿目的草色,故而也不顯局促,反倒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溫馨。中央有個石桌,上面攤放著一本書冊,上面的字跡言昭見過,依稀記得是云書的手筆。
它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石桌上,仿佛主人只是短暫地離開片刻。
靠近院墻的地方,立著一塊假山似的石頭。言昭湊近一看,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痕跡。他伸手摸了摸那些溝壑,多年習(xí)劍的經(jīng)歷讓他立刻分辨出,這些都是劍氣留下的痕跡,并且是不那么成熟的劍痕。
師尊年幼時,就是在這里跟著師祖習(xí)劍的么?言昭不禁想道。
他半蹲下來,望著石頭出神,仿佛試圖從這些不知多少萬年前的遺跡里,窺得一點(diǎn)屬于君澤的過往。
那些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日子里,他來這座荒廢的殿里,又想了些什么呢?
言昭兀自沉浸在想象里,忽然神識一動,察覺到一股微弱的靈流。他當(dāng)即皺起眉頭——這靈流與君澤的不一樣。而且,是從殿內(nèi)傳來的。
雖然大抵不會有人在青華帝君眼皮子底下作亂,言昭還是提起三分警惕,走了進(jìn)去。
平山殿內(nèi),亦存放了不少青玄和云書的舊物,翠竹屏風(fēng)后面就是他二人的寢居。靈流不在寢居那一側(cè),而是在另一頭。
日光透過窗照進(jìn)來,將那里擺放的東西映在了光潔的地面。是一個銅色的燭臺,其上沒有蠟燭,也沒有頂針,倒更像是個空置的托盤。它被鄭重其事地端放在一座高臺上,淺淡的靈流正圍繞著它流淌,從底座源源不斷地流向頂端。
言昭這才看清,高臺的表面刻畫著細(xì)密的紋路,靈流正是在這些紋路間流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