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且在郁赦求娶四公主時,少見的對他動了怒。
鐘宛頭疼欲裂,來不及想自己此刻的處境,倒是替郁赦焦心。
皇帝的兒子孫子接連夭亡,所以才開始不放心宣瑞宣瑜,定要親自見過,這個心思,旁人看不出來嗎?
四皇子宣璟,五皇子宣瓊,看不出來嗎?
他們連寧王的兩個兒子都要忌憚,那對郁赦呢?
郁赦身世到底如何,崇安帝自己心里清楚,但宣璟宣瓊不會知道。
鐘宛突然有點喘不上氣來,這兩位皇子,是不是已經(jīng)將郁赦當(dāng)皇子來防備了呢?
崇安帝這到底是真的寵愛郁赦,還是把他當(dāng)靶子……
鐘宛腦中嗡嗡作響,幾乎站不住,他實在太難受了,一時沒繃住,脫口問道:“這些年這么折騰,你是想……避開爭儲之亂嗎?”
郁赦愣了下,突然笑了。
郁赦把茶盞放在案上,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一般,自顧自笑了好一會兒,鐘宛心里暗暗驚異,以前的郁赦,絕不會這樣。
郁赦終于笑夠了,他輕咳了下,整了一下亂了的衣襟,搖頭:“不,我是生怕攪不進去�!�
鐘宛這會兒耳鳴又頭疼,若不是太熟悉郁赦的聲音,他根本都聽不出來這人說了什么,鐘宛心里冒火:“你根本就不可能有希望,何必……”
郁赦頓了下,明白鐘宛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來,半晌道,“你想什么呢?”
郁赦收斂了笑意,平靜道:“我只是想讓大家都不好過罷了�!�
多年來,單是為了活下去就要耗盡全部心血的鐘宛聽了這話被氣的險些站不穩(wěn)。
鐘宛失笑,自省自己是不是已被這些年的蠅營狗茍消磨掉了志氣,不然怎么聽到郁赦這話,很想替他父親罵他幾句呢。
活著不好嗎?
鐘宛怒火攻心,眼睛都紅了。
郁赦饒有興味的看著鐘宛,問道:“鐘宛……你是在關(guān)心我?”
鐘宛沒聽清郁赦說了什么,茫然的抬眸,郁赦嗤笑:“懂了……你只是想從我這里脫身,覺得關(guān)懷我?guī)拙�,我會念著舊情,放了你,是不是?”
鐘宛睜眼都費勁,現(xiàn)在全憑一口氣撐著,要不是不想在郁赦面前失態(tài),這會兒早找把椅子先坐下了,他只能依稀察覺出郁赦說話了,但說的什么,他一個字也聽不見。
鐘宛額上冷汗直冒,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輕輕抽了一口氣,無意識道:“子宥,我難受……”
郁赦一怔,片刻后道:“煮碗姜湯來�!�
下人抬頭,忙答應(yīng)著去了。
鐘宛已經(jīng)徹底燒迷糊了,十分不見外的啞聲吩咐:“多放點糖�!�
郁赦:“……”
下人也挺意外,看向郁赦,郁赦點了點頭。
鐘宛已經(jīng)迷糊了,等他再醒過來時,已經(jīng)倚在郁赦原本坐的榻上了,多放了糖的姜湯被送了上來,鐘宛顧不上別的,接過來灌了下去。
一碗姜湯進肚,鐘宛臉上多了點血色。
郁赦一言不發(fā),就這么看著鐘宛。
下人又給鐘宛端來一碗,鐘宛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郁王府的下人很會做事,在姜湯里加了些祛風(fēng)寒的藥,都是好藥材,一炷香后,他馬上舒服多了。
身上舒服了,腦子就清楚了,心里更焦急。
郁赦把自己弄到這里來,到底想做什么?
郁赦不說話,鐘宛自然更不敢多言,兩人相對無言,一個品茶,一個喝藥。
過了好一會兒,郁赦突然道:“鐘宛……”
鐘宛咽下最后一口姜湯,將小碗放在了桌上,隱隱察覺出,郁赦這是要給他個痛快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郁赦輕叩桌面,慢慢道,“這些年,我?guī)状螔行淖詥�。�?br />
鐘宛抬眸,什么意思?
要開始一起清算當(dāng)年的事了嗎?
郁赦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往事中,慢悠悠道,“時時困惑,刻刻不解,我是不是……曾大病一場,燒壞了腦子�!�
鐘宛茫然:“哈?”
“又或者是不慎墜馬,摔傷了頭?”
鐘宛愕然,這都什么跟什么?
郁赦淡淡道,“每次,我自己都要信了那些被你的編排的事的時候……”
鐘宛猛地嗆了下。
郁赦看了鐘宛一眼,繼續(xù)道,“每一次,當(dāng)我沒法相信自己,當(dāng)我動搖的時候,我都會問自小跟著的我老人,我是不是失憶過,不然,怎么那么些風(fēng)流韻事,我一件都記不得了呢?”
鐘宛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鐘宛死死捂著嘴,這個關(guān)頭,絕對絕對絕對不能笑出來。
郁赦既然能殺林思,那也能殺了自己。
但一想到少年郁赦崩潰的自我懷疑,抓著老仆追問自己是不是失憶了,鐘宛實在忍不住了。
鐘宛借著咳嗦,深深埋著頭。
郁子宥平靜的看著鐘宛,“笑,別憋著。”
鐘宛使勁搖頭。
郁子宥勾唇一笑,“乖,笑出來……笑一聲,我讓你哭一次�!�
鐘宛沒來由的腿軟了一下,他本來忍得住的,但聽了這話沒繃住,漏了一聲笑音。
郁子宥莞爾:“很好,一聲�!�
鐘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這會兒已經(jīng)舒服多了,不敢再坐著,起身站了起來。
郁赦神色復(fù)雜的看了鐘宛一會兒,突然道:“你走吧。”
鐘宛啞然,這就……讓自己走了?
郁赦起身,“我累了,你走吧。”
鐘宛如蒙大赦,剛一轉(zhuǎn)身,又聽郁赦冷冷道:“管好你那條不會叫的狗,別讓他再來煩我�!�
鐘宛頓了下,知道他說的是林思,嗯了一聲,退了出來。
萬壽節(jié)之后,他原本就要讓林思回黔安的,自然不會再煩到郁赦。
回黔安王府的路上,鐘宛心里幾次掙扎。
鐘宛原本計劃的很好,讓崇安帝徹底放下心后,帶著自己的人回黔安,再也不回京的,但這會兒他突然又有點猶豫。
鐘宛想了想郁赦的處境,心里十分不放心。
反正宣瑞馬上就用不著自己了,自己是不是能幫郁赦籌謀一二,勸他早早脫身呢……
鐘宛瞬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先不說這次能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坑了郁赦這么多次,他怎么可能會信任自己會幫他。
鐘宛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自嘲一笑,況且自己混到了這部田地,還有什么臉面再去找他。
郁赦大概只是想警告林思,才有了今日之事,以后……鐘宛不覺得郁赦還會再見自己。
惡心還來不及呢。
三個月后,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此生大約不會再相見了。
同一時刻的郁王府,別院的老管家伺候著郁赦就寢,溫聲道:“世子今天見鐘少爺了?”
郁赦點點頭。
“老奴也隔著門簾看了兩眼,鐘少爺個子又長高了許多,人也更俊秀了�!�
郁赦沒說話。
“世子和鐘少爺?shù)膫餮约娂�,雖然世家大族里只當(dāng)笑話,并不相信,也不耽誤他們想同咱們府上結(jié)親,但總歸不太好,今天這樣夜里避開眾人見一次就算了,要是總見面……”
老管家欲言又止,郁赦微笑,明白老管家想說什么。
“你不想我再見他?”
老管家不敢管郁赦的事,低聲道:“只是覺得沒什么必要�!�
“不,有必要。”
郁赦玩味一笑,“今天說了,敢笑一聲,我讓他哭一次,過幾天……我得讓他償回來。”
第6章
鐘宛回到黔安王府時天已蒙蒙亮了,因他沒回來,府里多半人還醒著,馬車剛轉(zhuǎn)過街口時就有人迎了出來,黔安王府的下人看到郁王府的車駕愣了下,面面相覷。
“沒、沒事……”鐘宛從車上下來,他渾身無力,扶著一個家仆邊往府里走邊低聲吩咐,“去告訴王爺和……兩個小主人,我沒事�!�
一旁的家仆忙答應(yīng)著跑進去傳話了,鐘宛意識模糊,怕自己一閉眼先醒不過來,又強打著精神道:“我醒之前,府中閉門謝客,去告訴嚴叔,讓他想辦法叫……叫啞巴來一趟,我有話要問�!�
家仆沒聽明白,低聲問道:“啞巴是誰?”
“嚴叔知道……”鐘宛咳了兩聲,“如果是他來了,務(wù)必把我喚醒�!�
家仆無奈應(yīng)下,鐘宛心頭一松,就昏睡過去了。
鐘宛心里存著許多事,睡著了也存著幾分警醒,他心里亂,一個夢連著一個夢的做,睡的十分不安穩(wěn)。
一會兒夢到崇安帝賜宴,自己被迫和宣璟那個一根筋的愣子拼酒,一杯接一杯。
鐘宛當(dāng)時也是十分不受激,根本不懂什么叫能屈能伸,更學(xué)不來半分油滑,被宣璟冷嘲熱諷了兩句就當(dāng)真跟他拼起了酒,喝的三魂七魄飛了一半后宣璟那殺才還要灌他,最后……好像是郁赦淡淡說了宣璟一句,不可御前失態(tài),宣璟也怕自己再喝下去要在崇安帝面前出丑,才忿忿不平的收了手。
一會兒又夢見北疆傳來寧王投敵的消息,闔府不安,自己被誣陷和寧王傳遞消息,下了獄。
當(dāng)時春闈剛過,他提了會元,之前三月都被史老太傅拘在史府準備春闈,逼他一天作一篇文章,年都是在史府過的,三個月都沒能出府,怎么可能和寧王傳遞消息?
鐘宛心里清楚,這些人不過是想借自己這個“義子”之口拿到寧王投敵的證據(jù)。他雖年少,但功名在身,那些人不敢動刑,就日日熬他,茶無好茶飯無好飯,白天夜里連番審問恐嚇,足足審了三個多月。
有威逼:“鐘少爺,您一直不開口,我們只能上書請旨請宗人府協(xié)同審案,到時候有宗人府出面,就能跟瑞小世子問話了�!�
有利誘:“您若是被寧王爺誆騙了,就說出來!皇上圣明,又是看著您長大的,素來愛重您,自會念在您將功折罪的份上不計較之前之事,鐘少爺……您文采登科,如今只差臨門一腳了,再過十天可就是殿試了,只要您現(xiàn)在招供,就什么都不晚……”
鐘宛死撐了一個月,人瘦脫了相,聞言垂著頭,聲音沙啞不似人聲:“宣瑞乃寧王親子,王爺遭此大難,他勢必會被牽累,該吃的苦,我替不得。該受的罪,我擔(dān)得,宣瑞亦但得�!�
“你們自可去請旨,我也想知道……宗人府敢不敢審十歲的孩子�!�
“殿試是在十一天后,我比你清楚,送我去殿試?呵……我已是白身,你居然能送我去殿試,你本事好大……”
又過了一個月后,鐘宛仍未松口,他被熬的精神恍惚,審問他的人覺得只差最后一步了,便派一個人守在他牢門口,反復(fù)對他說:寧王昨日已然招供了,寧王昨日已然招供了,寧王昨日已然招供了。
只待鐘宛精神崩潰之時,順著他們的話認罪。
鐘宛知道自己不能瘋,這口氣一旦松了,寧王府上下就真的一個都活不得了。
鐘宛清楚寧王不可能投敵,他心里抱著一絲希望,寧王還沒死,現(xiàn)在必然也在苦苦熬著。
寧王能熬下去,自己就不能嗎?
鐘宛當(dāng)時被折磨的一口飯都吃不下,怕自己失了神智,要給自己找點事做,就倚在墻邊,把送來的饅頭掰成小塊,隔著牢門,面無表情的拿饅頭往那沖他念經(jīng)的人臉上砸。
念經(jīng)的人被砸了驚的都沒反應(yīng)過來,被砸了半天才氣的大罵,惱羞成怒,閃躲不及,又被湯湯水水的菜潑了一頭。
審問他的人不敢讓他餓死,不多時又送來了飯食,鐘宛就攢起來,誰來了打誰。
過了半月,刑部尚書親自來問,鐘宛就向尚書舉報之前審問他的人弄權(quán)舞弊,操控科考,隔日,許他可以去殿試的人就被收押了,就關(guān)在了鐘宛隔壁,日日被鐘宛砸飯潑湯。
又過了一個月,寧王薨在了北疆,鐘宛在牢里噴了一口血,隔日,落入奴籍。
鐘宛這樣的人落了奴籍,有人不平,有人惋惜,有人感嘆,更多的人是在看熱鬧。
鐘宛才十幾歲,相貌英俊是出了名的,買賣罪臣仆役是常事,但到了他身上,就多了一絲曖昧的意味。
鐘宛才情動京城,這樣的人要是能買進府里,把他踩在腳下,實在是件值得得意的事。
不講究的世家子弟有的是,有特殊癖好的更不少,鐘宛結(jié)了案的消息剛出來,往獄里遞條子的人就擠破了門。
鐘宛當(dāng)時只剩半條命,依稀聽到,有人要買他去擴充府內(nèi)戲班子。
鐘宛懨懨的想,行,我去給你唱小寡婦上墳。
還聽到有人要買了他送給江南豪紳,鐘宛心道這就算了,他不想出京。
又聽說,四皇子宣璟也派人來了,但不慎讓他母妃知道了,被他母妃抓住了好一頓教訓(xùn)。
鐘宛這幾個月飽嘗人情冷暖,聽說宣璟要來買他,難得的咧嘴笑了下。
宣璟對他沒什么別的興趣,拼著被母妃揍一頓也要買下他,不可能只是想折辱他。
得不償失。
宣璟也沒那么恨自己。
鐘宛有點欣慰,覺得這個酒友沒白交,打著精神托來人給宣璟捎了一句話:你這才情,一輩子也比不上我。
據(jù)說宣璟被氣的差點上房。
來人絡(luò)繹不絕,竟跟獄中做起了交易,鐘宛嘆為觀止,原來竟有這么多人想日自己。
真是……讓人不知該喜該悲。
鐘宛靜靜等著,獄中差役怕他尋死,日夜盯著他。
鐘宛冷笑,自己為什么要死?
他又不是女人,就算是女人,都這會兒了,還顧得上名節(jié)嗎?
那三個孩子……還不知如何呢。
鐘宛沒空替自己發(fā)愁,只想早點離了這里。
又等了幾日,鐘宛終于被人接走了。
買他的人看來還是個世家大戶,很規(guī)矩,嘴很嚴,什么也探聽不出來,馬車搖晃搖晃,晃了好久,終于到了地方。
鐘宛下了馬車,抬頭一看,險些又噴出一口血來。
郁王府。
鐘宛千算萬算,沒想到郁赦居然也想日自己!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宣璟要買自己都會被揍一頓,郁赦卻能抗住安國公主和郁王爺兩方,順順利利的把自己接過來,也是英雄出少年。
……
鐘宛夢里笑了下,皺著眉翻了個身,感覺有人在拉他的手。
鐘宛費力的睜開眼,好一會兒才看清,是林思來了。
林思滿臉急切,又是摸鐘宛的脈,又是拭鐘宛的額頭,鐘宛勉強一笑:“沒事……就是凍著了,扶我起來�!�
林思半跪著,將鐘宛扶了起來。
鐘宛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已經(jīng)退熱了,精神還行。
鐘宛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書案,“去……拿紙筆,我有話問你�!�
林思拿了過來,鐘宛卻接了過去,原來是他自己要寫。
這府邸是崇安帝安排的,鐘宛并不能放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