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鐘宛皮膚很白,襯得傷處青青紫紫的,分外駭人。
鐘宛自己給自己上藥,一邊上一邊輕輕吹著,嘴里好像還在念叨什么。
郁赦下意識的屏息,原本以為鐘宛是在罵罵咧咧的咒自己,沒想到——
鐘宛一邊輕聲抽氣一邊小聲說:“不疼不疼不疼不疼……”
少年郁赦心里莫名軟了一下。
他一時看住了,不想鐘宛正上好藥轉(zhuǎn)過身來,四目相接,郁赦飛速偏過了頭,看向窗外。
鐘宛:“……”
鐘宛心里有點慌,虛張聲勢:“你、你想做什么?!”
郁赦心里也不多安穩(wěn),他重新低頭看書,一言不發(fā)。
鐘宛警惕的看著郁赦,披上衣服,躺了下來。
鐘宛困極了,但是不敢睡著。
郁赦方才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太對,鐘宛怕自己睡著了要被他做什么。
一個時辰后,郁赦看完了一本書,批注都做好了,起身正要再取一本的時候,余光掃到鐘宛,見他正瞪著一雙熬的通紅的眼,死撐著。
郁赦換了另一本書過來,沉聲道:“你睡吧�!�
鐘宛梗著脖子:“我不困!”
郁赦掀開書,低聲道:“我不會做什么�!�
“是。”鐘宛點頭,“你只是‘看看’,不做別的�!�
郁赦:“……”
郁赦剛才真的就只是下意識的看了過去,他想辯解,但又不知道說什么,猶豫之間,耳朵微微紅了,他起身拿了兩片安息香,放進了桌上的小香爐里。
馥郁的香味慢慢傳了出來,鐘宛原本要扛不住睡了,但一聞到安息香的味道,眼睛瞬間瞪的如銅鈴一般大。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鐘宛無助的想,擋不住的。
郁赦平時不聲不響,原來心機如此深沉,對風月上的事這么懂,還知道先把自己迷暈。
鐘宛想到什么說什么,“你心好臟�!�
郁赦:“……”
郁赦看向桌上的香爐,明白了,急道:“我點香是為了,我……”
少年郁赦拿著書的手微微發(fā)抖,想替自己分辨,又覺得這話說出來非常不體面,氣的耳朵更紅了。
鐘宛了無生趣的躺在床上,等著命運的審判,“是我小看你了�!�
郁赦被憋的氣息不穩(wěn),盡力克制著,一字一頓:“我、不、想、碰、你�!�
鐘宛一個字也不信。
鐘宛困眼朦朧的看著看了郁赦一眼,心存一絲僥幸,試圖跟郁赦打商量:“郁赦……我能問你個私房話嗎?”
郁赦心里漏了一拍,低聲含糊道:“什、什么私房話?”
鐘宛認真問道:“床上,你喜歡在上面還是下面?”
郁赦愣了下,“什么……上面下面?”
鐘宛抿了下嘴唇,“那什么……你要是喜歡在下面,其實不用點這個香的,我就當是全了你的心愿了,你花了那么多銀子把我弄來,我也不能讓你這錢打了水漂,咳……我今天雖然累極了也困極了,還帶著傷,但小事兒,我這年富力強的,現(xiàn)在還是能把你……”
“我不喜歡!”郁赦終于聽明白了,忍不住把手里的書扔在書案上,“我什么都不喜歡�。�!”
鐘宛“呵”了一聲,心道信了你的鬼,他商量無果,躺了回去,繼續(xù)等待。
郁赦氣的撿起書,繼續(xù)看。
兩人又僵持了半個時辰。
鐘宛滿眼血絲,就是較著勁不睡。
郁赦被氣的胸口發(fā)悶,他覺得鐘宛再這么熬著不行,捂著要氣炸了的肺,起身,又往自己香爐里丟了幾片安息香。
少年郁赦耿直的很,覺得只要鐘宛睡醒再起來,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發(fā)生,自己就清白了。
床上的鐘宛則欲哭無淚,他都要困死了,郁赦還燒香熏他!
“你這是什么愛好啊……”鐘宛困的都要說胡話了,“我一會兒睡的跟死狗一樣,能有什么意思……”
郁赦一頓,負氣一般,又抓了一把香。
鐘宛徹底沒脾氣了。
比自己還犟。
他這會兒骨頭都有點軟了,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睡過去了。
鐘宛看破了紅塵,覺得自己逃不過去了。
鐘宛蒼涼道:“郁赦,我這一覺睡過去,再醒來,就變成真正的男人了,對嗎?”
郁赦雙手發(fā)抖,想打人。
鐘宛到底還是不甘心,抬手狠咬了自己一口。
“你!”郁赦氣結(jié),“你做什么?!”
鐘宛困的說話聲音都小了,“我在等你……意圖不軌……”
郁赦急道:“我是讓你睡覺!”
鐘宛搖頭:“睡了就要遭你日了……”
“那你到底在等什么?!”郁赦氣的口不擇言,“就你現(xiàn)在這精神,我真的要做什么,不管醒著睡著,你擋得住嗎?!是不是一定要我對你做了什么,你才能死心睡下?!”
鐘宛終于等來了一句準話,起身大聲道:“你看!果然還是想日我!”
……
“噗……”鐘宛想起前事,笑的嗆了下,把手里的藥碗遞給嚴管家,“咳……不喝了。”
嚴平山欲言又止,端著藥碗,好一會兒道:“你前天晚上,是坐郁王府的車回來的?”
鐘宛愣了下,點頭:“是�!�
嚴平山踟躕著問:“見著郁小王爺了?”
郁家的別人,絕不會在大半夜明目張膽的當街劫人。
“見著了�!辩娡鹨性诖差^,想到郁赦陰測測的那句“笑一聲,讓你哭一次”莫名覺得后背冷,咋舌道,“和少年時比……變了好多�!�
第9章
嚴平山看著鐘宛眼底淡淡的烏青,想說什么,沒開口。
鐘宛看出來了,抬眸:“怎么了?有話就說�!�
嚴平山心里憋不住事,他低頭看看手里端著的半碗藥,低聲道:“你當年要是老老實實的在郁王府里,一輩子衣食無憂,現(xiàn)在也不至于把身子糟踐成這樣……”
鐘宛笑了出來。
“以為你要說什么呢。”鐘宛扯過宣從心給他改好的狐裘披上了,不以為然,“我是能好好過下去,他們……”
“我天生賤命,過不了好日子�!�
嚴平山聽不了鐘宛這么說自己,還要反駁,鐘宛最不耐煩聊這個,起身道,“問你個事兒�!�
嚴平山說:“什么?”
鐘宛下床走到炭盆前坐著,伸出手在火盆上攏著,漫不經(jīng)心道:“嚴叔,王爺?shù)难H,還有幾個?我是說寧王�!�
嚴平山?jīng)]太明白,“王爺?shù)难H,那不多了?”
寧王出身皇族,他的血親遍布京城,先不說宮中住著的那些人,死活攀連起來,怕是跟哪個世家大族都能牽扯上。
“我是說……自己家的�!辩娡鹇曇舻土它c,“進京一趟不方便,下次不知何年何月了,我想等我病好了,避開別人走動一二,看哪家有些不寬裕的,周濟周濟,宣瑞他們不方便露面做這些事,我是無妨的�!�
嚴平山一想也是,但仔細回想了下,又實在說不出什么來。
“哪兒還有親戚可走動?”嚴平山嘆了口氣,“王爺?shù)耐饧溢姼嗌倌昵熬蛿÷淞�,當初費了那么大的勁兒,才勉強找到了個已出了五服的你,哪兒還有旁人?”
鐘宛微微蹙眉,“三四個血親”。
若從親戚上算,嚴平山說的不錯,鐘宛雖也姓鐘,但同本家鐘府早已出服,他和寧王甚至不能算是有親,不然當年也不會沒被牽累,活了下來。
鐘宛自己絕不是寧王那三四個血親里的人。
從嚴平山這是問不到什么了,鐘宛無法,坐了片刻覺得腿疼,又躺回去了。
鐘宛身體和少時相比差了許多,當年先是在刑部大牢被輪番嚴審了三個月,出來后又天天熬著跟馮管家斗智斗勇,但不管多苦多累,只要好好睡一覺就什么毛病都沒了,現(xiàn)在則不行了,一場小風寒,拖拖拉拉了六七天才徹底大好。
鐘宛病中,黔安王府閉門謝客,對外只稱黔安王宣瑞病了,如今他已經(jīng)好了,宣瑞也不好繼續(xù)裝下去,該有的應(yīng)酬就得有了。
好在愿意跟黔安王府走動的人并不多,宣瑞還應(yīng)付的過來,不敢輕易應(yīng)對的,能躲的都躲了。
“但這個躲不了了。”鐘宛剛把傳旨的小太監(jiān)好好打發(fā)走,“皇后娘娘明日要見小姐。”
宣瑞如臨大敵,不安心道:“她……見從心做什么?”
“沒見過,想看看?”鐘宛也不確定,“不過我剛問過那個傳旨的小公公了,不單是要見她,明天不少王妃郡主的都會入宮,也有小姐這樣的宗室女,應(yīng)該……就是年底了,要一起見見吧�!�
宣瑞憂心忡忡,“能不能說她病了?”
“最好不要�!辩娡鸪烈髌�,“皇后辦事周全,這會兒稱病,皇后八成會賜醫(yī)賞藥的,等病好了,要不要去謝恩?皇后萬一又想起她來,會不會再召見?”
鐘宛搖搖頭:“到時候單獨見她,那還不如明天混在一堆人里呢,沒事,明天還是我送她去�!�
宣瑞想了想覺得鐘宛說的沒錯,無奈點了點頭。
翌日,鐘宛親自送宣從心入宮。
同上次一樣,鐘宛早早的下了馬車,他走到宣從心轎前叮囑了幾句,宣從心倒比她兩個兄弟淡然,在轎子里答應(yīng)著,還讓鐘宛快回馬車上去,又吩咐他覺得冷了就回去,不必死等。
鐘宛笑了下,摸了摸袖中的荷包,要去打點接引宣從心的內(nèi)侍。
不等鐘宛開腔,內(nèi)侍躬身恭敬道:“還請鐘少爺一同入宮,圣上想見見您。”
鐘宛微微瞇起眼。
上次宣瑞宣瑜進宮,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宣瑜回來就一五一十的跟鐘宛講了,鐘宛也想到崇安帝可能還不放心,也要見見自己,提點敲打幾句。
該來的躲不掉,鐘宛扶了向他行禮的內(nèi)侍一把,把手里的荷包往對方手里一推,淡淡一笑,“我們小姐頭一次入宮,若有禮數(shù)不當之處,請公公多多照拂�!�
宮中十年如一日,沒什么變化,鐘宛熟門熟路的被帶到了崇安帝面前。
暖閣里,九龍香爐靜靜的吐著裊裊清香,微微晃動的簾帳后,崇安帝盤坐在榻上,正在看折子。
鐘宛跪下行禮。
崇安帝命內(nèi)侍把簾帳掀開了。
一時無言。
跟宣瑞宣瑜還能當成沒什么事發(fā)生,不疼不癢的關(guān)懷幾句,對著鐘宛,饒是崇安帝也裝不下去了。
“這些年,還好吧?”
鐘宛跪在地上,垂著眸子,并不抬頭,須臾間把崇安帝的話在心里反復(fù)咀嚼了好幾遍,崇安帝既然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話,鐘宛就也得隨著他,鐘宛思慮片刻,低聲道:“還算好,起初不太適應(yīng)南邊的氣候,住的久了也就那樣,只是沒想到,這次回京,反倒是不習慣了北邊的嚴寒,來了沒多久,府內(nèi)上下病了大半�!�
崇安帝沉吟片刻,道:“旁人就罷了,你自小長在這里,也不習慣嗎?”
鐘宛道:“不習慣了,自去南疆后,反復(fù)病了好幾場,身子已經(jīng)虛了,受不得寒了�!�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寂。
“你當年……”崇安帝想不太起來了,問道,“你現(xiàn)在,是不是還是奴籍?”
鐘宛低頭:“是�!�
想起當年鐘少爺?shù)娘L采,崇安帝似乎自己也覺得很滑稽,搖搖頭:“回頭吩咐下去,你、你那賣身契……”
崇安帝想了想,問道:“是不是在子宥那呢?”
鐘宛頓了下,點頭:“大約是�!�
“他今天也要入宮,等他來了,我讓他給你送去�!背绨驳蹏@了一口氣,“讓人給你脫了奴籍,你以后……在黔安走動,也方便點�!�
這會兒是不能裝的受寵若驚的,那就真是在譏諷崇安帝了,鐘宛垂眸,不咸不淡道:“謝圣上。”
崇安帝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他不說話,鐘宛就靜靜的跪著。
“史太傅……”崇安帝突然道,“你走的第二年就沒了,你知道嗎?”
史今史老太傅死后,鐘宛曾在黔安守孝一年,他怎么會不知道。
鐘宛卻搖頭:“黔安路遠,里外消息不通,老太傅走了好久我才接到訃聞,傷心了……好幾天�!�
崇安帝審視的看著鐘宛,好似在猜測他說的是真是假。
崇安帝道:“史太傅……很疼你�!�
鐘宛深呼吸了下,沒說話。
崇安帝扶著炕桌,回憶前事,慢慢道:“走之前,史今跟朕說……歸遠天資聰穎,本應(yīng)一枝桂折,名揚天下,當年若未受牽累,汗青卷上必有他重重一筆�!�
鐘宛一臉平靜,仿佛說的不是自己。
崇安帝繼續(xù)道:“歸遠年少經(jīng)難,這些年,吃苦太多,將來若有一二不周之處,請圣上念在此子命苦不易,多加寬宥……”
鐘宛嘴唇微微顫動,他不肯讓崇安帝看到,俯下身,將額頭抵在了手背上,再起身時,神色已如常。
好似在謝恩。
崇安帝長吁了一口氣。
“沒什么事了,去吧�!背绨驳劬癫粷臄[擺手,“藏書閣內(nèi)還有些史今留下的一些手抄和字畫,你想要,就去挑揀一二,再出宮吧�!�
鐘宛磕了個頭,起身隨著內(nèi)侍出來了。
鐘宛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己少年時被史今拘在府中寫文章的情景,淡淡笑了下。
內(nèi)侍帶著鐘宛進了藏書閣偏殿,引他到里間的一片書架前道:“史老太傅生前的手抄大半是放在了這里,只是奴才們都不識字,匆忙間找出來,也分辨不清那些是老太傅的,煩請鐘少爺自行挑揀了�!�
鐘宛點頭:“好�!�
一堆陳年典籍堆在一起,一時半會兒理不清,內(nèi)侍交代好后就退下了,鐘宛走到書架前,逐本翻看,準備把史太傅的手抄全部帶走。
鐘宛一本一本看下來,把前面的兩個書架查看了一遍只挑揀出了兩三本,他揉了揉酸疼的眼,又走到更靠里的閣子里,剛拿起一本,突然察覺身后有異動,不等他轉(zhuǎn)身,已被一人攬住了腰,腰間的手臂一用力,鐘宛整個人撞進了那人懷里。
鐘宛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心口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
郁赦……
鐘宛掙動了一下,郁赦手臂瞬間用力,將他困的死緊。
郁赦瞇著眼,“你想要你的賣身契?”
鐘宛一頓,沒解釋。
郁赦索性將鐘宛抵在了書架上,問道,“著急了?不想同我再有干系?”
郁赦的氣息掃在鐘宛耳畔,鐘宛耳朵泛紅,低聲道:“放開……被別人看見,我是高興,但你一輩子都洗不清了!”
郁赦怔了下,嗤笑:“又玩這套……你以為我會心軟?”
郁赦小聲道:“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回皇上的?”
鐘宛下意識問道:“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