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郁赦后背沁出一層細(xì)密汗珠。
郁赦喉結(jié)微微一動，還是不開口。
崇安帝面色不佳，皺眉道，“這是什么毛��？！朕問你說話呢！”
郁赦咬緊了牙關(guān)，片刻后，直直的跪了下來。
崇安帝臉色徹底放了下來，內(nèi)殿中一時靜謐無比，老太監(jiān)們對視一眼，紛紛退下了。
崇安帝太老了，臉上這兩年長了些斑，襯著他青白的面色，幾乎有點(diǎn)可怖，他垂著眼皮，冷聲道，“怎么？你如今代朕理政，眾閣老都愿意聽你調(diào)遣，替你踩宣瓊一腳，這么大的本事，還不知該怎么料理郁王嗎？”
郁赦屏息，片刻后道，“十歲那年，長公主將我接出了宮�！�
崇安帝一怔。
“長公主原本要將我養(yǎng)在公主府，是郁王說，玉不琢不成器，他怕公主溺愛我，將我領(lǐng)回了郁王府�！�
“自那之后到我成年，大半的時間里都是住在郁王府，教我做人的是郁王，考教我課業(yè)的是郁王，有次病了，衣不解帶照料我數(shù)日不眠不休的，也是郁王�！�
崇安帝臉色一僵，語氣沒那么自然了，“他那是……”
“我知道，他待我好是有所圖。”郁赦淡淡道，“這其中的利益關(guān)系，就不多說吧？”
崇安帝眼神閃避，“別說了。”
郁赦并不理會，他看著崇安帝，“可這些年誰待我好，是沒所圖呢？”
崇安帝怒道，“放肆！”
郁赦平靜道，“實(shí)話實(shí)說罷了。”
崇安帝最避諱的就是郁赦舊事重提，底氣瞬間就沒那么足了，他不悅道，“提這些做什么？”
郁赦淡淡道：“皇上問我會如何處置郁王，這就是我的意思�！�
“我如今已愿意釋懷，不去想長公主對我做過什么，不去想皇上對我做過什么，對郁王……只要他不再害我，我也不會再作繭自縛。”
崇安帝盛怒，“朕如此待你，你若還對往事耿耿于懷，追究朕當(dāng)年如何，那不是白費(fèi)了朕的一番心血了？！”
郁赦心中冷笑，低頭不說話了。
崇安帝就是這樣，他自滿于郁赦如今的“歸順”，覺得自己和郁赦血濃于水，既認(rèn)回了他，那郁赦感恩戴德是應(yīng)該的，前事種種，大家都可以不再提起。
他一面想郁赦同他真的交心，一面又想讓郁赦同郁幕誠繼續(xù)水深火熱老死不相往來。
仿佛這樣就能證明當(dāng)年那些齷齪同他無關(guān)了。
崇安帝久久不說話，郁赦突然想起了從探子那聽來的郁幕誠說自己的一句話。
“貪心不足�！�
如今看，貪心不足的到底是誰呢？
內(nèi)殿中，兩人都不再出聲，足足靜了一盞茶的時間。
崇安帝頹然倚靠在椅背上，“罷了，起來吧�！�
崇安帝苦笑，“你這個脾氣，到底是像誰呢？”
郁赦不接話，崇安帝自顧自道，“算了，朕倚重你，本也是因?yàn)橄矚g你重情義……朕懂，有些事，你做不出來�！�
崇安帝看向郁赦，眼神慈和，又莫名讓人心驚肉跳，他輕聲道，“你做不了的事，父皇幫你做�！�
“為了你，也為了瓊兒�！�
郁赦暗暗吐了一口氣，慢慢地站起了身。
郁赦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既無法篡位，也沒十足的把我扳倒郁幕誠。
所以他和鐘宛只能借力打力，螳螂捕蟬，他想做黃雀，現(xiàn)在就必須要步步小心，做一些他原本絕不會做的事。
比如像方才一樣，演一出對郁幕誠父子情深的戲。
“春光正好……”崇安帝低聲道，“朕突然想出城走走了�！�
郁赦心中轉(zhuǎn)過幾個念頭，謹(jǐn)慎的沒多話。
崇安帝繼續(xù)道：“朕有許久許久，沒去行宮住一住了。”
崇安帝感嘆一笑，“京南的行宮，說起來還是當(dāng)年郁王年輕時，替先帝修建的�！�
“朕要去那邊住一段日子……”崇安帝眼中殺機(jī)轉(zhuǎn)瞬即逝，他喃喃道，“帶著宣瓊，帶上宣璟，帶上公主們，還有……還要帶上安國長公主，帶著朕為數(shù)不多的這幾個親人，去住一段日子�！�
郁赦心頭一緊，崇安帝是想將郁王留在京中，在京中動手，徹底了結(jié)了他。
籌謀數(shù)月，崇安帝和郁幕誠，終于要正式出手了。
崇安帝看向郁赦，眼中多了幾分慈和，“好孩子，你放心，朕不丟下你在京中為難，你陪朕一起去，好不好？”
郁赦沉默片刻后點(diǎn)頭，“好�！�
崇安帝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他慘淡一笑，“你到現(xiàn)在還不肯叫朕一句父皇，朕又是如何待你的呢？怕你心軟，怕你將來受人牽制，拖著這殘軀給你清理前路，朕對你，算是盡心盡力了吧�！�
郁赦嘴唇微動，想要說什么，忍下了。
崇安帝看著自己如今最倚重的兒子，心中突然燃起了幾分希冀，他動了動身子，“你要說什么？”
郁赦垂眸，還在猶豫，他有句要緊的話要說，但他再不懂看人眼色，也覺得在這父慈子孝的氛圍下不太對。
崇安帝忍不住催促，“你說��！”
郁赦糾結(jié)了片刻，重新跪了下來。
崇安帝枯瘦的手指發(fā)顫，期待的看著郁赦。
郁赦認(rèn)真道，“皇上，去行宮的話，我得帶著鐘宛�！�
崇安帝：“……”
郁赦也知道自己很敗興，但該說的話一定要說，“皇上知道，他離不得我，一去不知多久，我怕歸遠(yuǎn)相思成疾，他那身子原本就不好，如果再因?yàn)樗寄钗页隽它c(diǎn)別的岔子，我真就……”
崇安帝不耐煩，“行了行了知道了，帶上他！”
郁赦叩頭，“謝主隆恩�！�
第92章
郁赦放心了，
給崇安帝行禮后就出宮去了。
崇安帝被郁赦氣的夠嗆，
好半天了胸口還疼。
崇安帝的貼身太監(jiān)進(jìn)了內(nèi)殿，一面跪下來收拾地上散落的書折一面笑道，
“小王爺走的時候臉色還不錯，
不像以前似得，
每次走時都陰沉著臉，挺難得�！�
“他說什么朕依著什么，
他還有什么可不高興的？”崇安帝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道，
“你說這孩子到底隨了誰？朕明示暗示了多少次了，他好像真看不懂似得。”
老太監(jiān)嘆息，
“這么些年，
小王爺從不同旁人親近，
人情世故上……較旁人稍木訥了些，正常。”
“他那是木訥嗎？子宥他方才不是沒聽懂朕的意思，這么要緊的時候，他不問問朕是如何打算的，
不問朕將來如何處置郁王，
頭一個想的是得捎著鐘宛�！背绨驳蹞u頭，“難得，
皇家竟真出了個情種，”
老太監(jiān)笑道：“說起這來，
奴才跟皇上說個笑話，
前幾天突然下了陣兒雨，春雨貴如油，
也沒下多大，但咱們小王爺在內(nèi)閣坐著不放心啊，鐘少爺每日都來接他，小王爺怕鐘少爺來早了，怕他沒帶傘，特意跟奴才們要了一把傘，讓宮人送出去了�！�
“鐘少爺當(dāng)時果然已經(jīng)在宮外等著了，可外面的雨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鐘少爺可能是怕用不上那傘了，特意從馬車上下來，打著傘在雨中等�！�
崇安帝失笑。
老太監(jiān)忍俊不禁，“光等著也罷了，鐘少爺還很不老實(shí)，凡是平日同小王爺不對付的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就轉(zhuǎn)一轉(zhuǎn)傘柄，炫耀展示一番，人家四殿下那日進(jìn)宮面圣，走的時候本就不大痛快，跟鐘少爺走了個對臉，莫名其妙的被鐘少爺轉(zhuǎn)了一臉的雨水，鐘少爺還問四殿下，說你為什么不打傘？是不是不怕淋？你這臉莫不是不怕水的？把四殿下氣的啊，差點(diǎn)跟鐘少爺動了手。”
崇安帝撐不住笑出了聲。
老太監(jiān)笑道，“這樣有趣的人，不怪小王爺喜歡，皇上以前不也很喜歡鐘少爺嗎？”
“是，那孩子從小就很討人喜歡，當(dāng)年……”崇安帝慢慢道，“在寧王寧王妃膝下，就將那小夫妻哄的十分疼他，朕原本也很是看重他的。”
老太監(jiān)頓了下，咂摸了下這個“原本”，小心的轉(zhuǎn)了口風(fēng)，“不過鐘少爺畢竟是個男子，小王爺這樣喜愛他……也不大好�！�
崇安帝出神道，“是不太好啊，可朕同子宥的父子之情剛剛修復(fù)了一些，不好在這個關(guān)頭上做什么，再傷了情分�！�
老太監(jiān)謹(jǐn)慎安慰道，“沒準(zhǔn)也就是三五年的事？等兩人年紀(jì)再大一些，總不能還這樣如膠似漆的吧？”
崇安帝不置可否，“這不好說了，子宥這孩子一向是不撞南墻不回頭，萬一就要磕死在這堵墻上呢？”
老太監(jiān)感覺到了一絲不太尋常的氣息，不太敢接話了。
崇安帝唏噓搖頭，“為人父不容易啊，要替他拉攏閣臣，要替他料理郁王，還要替他處置這種小事�！�
老太監(jiān)聽出了崇安帝的話外之音，硬著頭皮道，“皇上，您是清楚小王爺那性子的，發(fā)起狂來六親不認(rèn)，您要是出手結(jié)果了鐘少爺，奴才怕小王爺震怒之下，做出些什么過激的事來。”
崇安帝一笑，“你猜到哪兒去了，朕好好的殺鐘宛做什么，朕只是要替我兒鋪一鋪以后的路罷了，他既要這大位，就會聽話的。”
五日后，崇安帝辭別百官，帶著皇室宗親們，浩浩蕩蕩的出宮往行宮去了。
崇安帝將自己的兒女們都帶著了，除卻皇后外，沒再帶其他嬪妃。
鐘宛坐在馬車上，倚在軟枕上撩起車簾往外看了一眼，搖搖頭小聲道，“皇帝夠心狠啊，后宮那么多人，一個也沒捎著，好歹也是皇子的生母，他就不怕郁王抓了誰當(dāng)人質(zhì)嗎？”
郁赦低頭看書折，頭也不抬道，“你以為誰都同我似得，去哪兒都要把你捆在身邊�！�
鐘宛笑了下，把車簾放好，道，“我替你看看？”
皇帝不在京中，每日自有人往來于行宮與內(nèi)閣之間傳遞書折，崇安帝沒精神處理政務(wù)，索性全推給了郁赦，郁赦不想耽誤事，從上了馬車就在批復(fù)。
郁赦將一沓書折一分為二，分給了鐘宛一半，問道，“皇帝方才同你說了幾句話，問什么了？”
鐘宛沒說話，他拿起一支筆，在一封空白書折上寫：問我，要不要帶著從心和宣瑜。
郁赦皺眉，兩人目光交匯，郁赦寫道：他起疑心了？
鐘宛搖頭：說不好，我不信他不知道雙胞胎不在京中了，故意問我一句，更像是在試探。
鐘宛想了下又寫：宣瑞被劫殺的消息還沒傳到京中來，他應(yīng)當(dāng)是不知道的，不然也不會把京中空出來。
郁赦沉默片刻，寫道：聰明反被聰明誤。
鐘宛笑了下，把滿是字跡的書折拿了起來，撕成碎片，一點(diǎn)點(diǎn)丟進(jìn)了馬車中的小香爐里。
兩人繼續(xù)看書折，鐘宛看的比郁赦快，批復(fù)好后左顧右盼，小聲道，“皇帝大概什么時候動手？”
郁赦沉默片刻搖頭，“他沒同我說，但……應(yīng)該很快�！�
鐘宛嘆口氣，“我沒去過行宮，還想好好玩幾天呢�！�
郁赦不太當(dāng)回事，“將來讓你住個夠。”
鐘宛笑了，“剛哪兒到哪兒啊小王爺，這就這么篤定將來能讓我隨便住行宮了？”
郁赦沒說話，鐘宛一心想跟郁赦膩歪，挨挨蹭蹭的湊到郁赦身邊來，舒服的靠在郁赦肩膀上，暢想道，“這邊的行宮就算了，太大了，我住不過來，將來真一切順利，你替我修個小一點(diǎn)的吧，年輕的時候當(dāng)行宮，過上幾十年后當(dāng)養(yǎng)老的別院，好不好？”
郁赦點(diǎn)頭：“好�！�
鐘宛曲起長腿，把手搭在膝蓋上，笑著問道，“到時候你陪不陪我？”
郁赦依舊點(diǎn)頭，“陪�！�
鐘宛瞇眼看著郁赦，突然覺得有些話不必再問了。
不知為何，鐘宛就是篤定，從心擔(dān)心的那些事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
他和郁赦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現(xiàn)在，不是為了將來漸行漸遠(yuǎn)形同陌路的。
一行人走了足足有一天，傍晚時分終于抵達(dá)了行宮。
郁赦毫不避嫌，不許鐘宛離開他身邊半步，鐘宛神情也很自然，好似兩人本應(yīng)如此一般。
崇安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旁人也不敢說什么，一頓熱熱鬧鬧的晚宴之后，眾人各自回自己的院落。
崇安帝留給郁赦的宮苑位置十分好，地方距主殿不遠(yuǎn)，卻又足夠幽靜，郁赦和鐘宛里外賞看了一番后回了內(nèi)殿，屏退眾人后，鐘宛輕輕吐了一口氣。
郁赦一笑，“終于等到這一日了，怎么？倒害怕了？”
鐘宛搖搖頭，“不是害怕……子宥，你今天時時刻刻牽著我，剛才還故意當(dāng)著旁人的面要他們給我準(zhǔn)備這個準(zhǔn)備那個，是有什么深意？”
郁赦頓了下，“這會有什么深意？”
鐘宛咬牙：“沒什么深意你那么大聲的跟宮人說，我睡前必沐浴，澡盆里要放花瓣，花瓣要新鮮，還只要大紅色花瓣是什么意思？！巴不得別人都知道我矯情？我何時洗澡要花瓣了？！”
郁赦尷尬的轉(zhuǎn)過身，沒說話。
“你……”鐘宛抿了抿嘴唇，問道，“你是不是擔(dān)心，皇上會順手結(jié)果了我？”
郁赦沉默片刻，“不無可能�！�
鐘宛坐在床上，挑眉，“所以故意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睡在一起，你要讓皇帝投鼠忌器，怕殺我時傷了你，是不是？”
“有備無患�！庇羯庾讼聛�，淡淡道，“皇帝對你一向很溫和，別就這么被他糊弄了�！�
鐘宛道：“自然不會�！�
“我只是突然有點(diǎn)擔(dān)心別的事�！辩娡鸢咽执钤谟羯馔壬�，在郁赦腿上寫字。
“宣瓊是被郁王連累了，皇上不想郁王將來擺弄新帝，又被你迷惑了，覺得你將來會對郁王心慈手軟，所以索性棄了這枚棋子，那還有別人嗎？”
“除了我，誰還有可能影響到你？”
鐘宛看了郁赦一眼，又寫道：皇太后攝政……
郁赦心中一沉。
鐘宛輕聲道，“子宥，來的時候不是帶了不少茶點(diǎn)嗎？讓你的人，給安國長公主送一點(diǎn)過去吧？”
郁赦同鐘宛目光交匯，已明白了鐘宛的意思，片刻后點(diǎn)頭，“好�！�
丑時，郁赦和鐘宛躺在床上，都沒闔眼。
鐘宛抓著郁赦的手玩他的手指，郁赦由著他捏弄，輕聲道，“睡吧，有事我叫你……”
郁赦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叫喊聲，窗外燈火晃動，似是有不少人沖進(jìn)了院落。
鐘宛呼吸急促，崇安帝動手果然很快。
片刻后，外面一個宮人急促的拍門，大喊道，“小王爺？小王爺沒事吧？小王爺？出事了！出大事了�。�！”
郁赦起身披上外袍，抽出床頭佩劍，將門打開，“怎么了？”
“出事了！�。 睂m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不知怎么的，這行宮里竟混進(jìn)來好些刺客！他們不知藏了多久，方才趁著夜色突然出手，皇上和長公主遇刺了！”
黑暗中郁赦眸光一閃，“公主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