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朔城來信了。
蒼凌闌精神一振,
此前出發(fā)去金榕秘境之前,她曾寄信于蒼簡詢問當(dāng)年舊事,
也不知小叔在猶豫什么,直到今日才有回復(fù)。
她忙在案前坐了,仔細(xì)將信紙拆開。
先掉出來的,是一張面額為十萬靈幣的幣票。
蒼凌闌一怔,眨了兩下眼。
她如今已是走一趟秘境就能賺幾百萬靈幣的人了。但是捏起這張粗糙的幣票時,心中依然滑過酸澀與溫暖交織的情感,如融化的水滴滑過冰棱,
滴答滴答往下落。
信中,
蒼簡先是溫柔地責(zé)怪了她的不告而別,又細(xì)細(xì)叮嚀。叫她記得天寒添衣,
多多加餐,
王都不比朔城,行事務(wù)必謹(jǐn)慎,
少喝酒少惹事……林林總總,都是關(guān)切。
只是唯獨沒有就她所詢問之事做出任何回答。
是無言的拒絕嗎?
亦或是其中內(nèi)幕過于驚人,無法以書信的形式落筆寫明?
無論是哪一個原因,
對她而言都不能算好消息。
蒼凌闌的食指撫過最后一行字。
——闌兒出門在外,
需保重自身,勿以小叔為念。
黑衣少女凝視片刻,
眸底暗云翻涌。她將信收好,暗想:或許在不知多久后的將來,她有必要親自再回一趟朔城。
……
離開東舍,在授課堂碰面一問方知,今早殷云與蒼凌瑤也收到了信。前者收到了城衛(wèi)兵隊長的慰問,后者收到了來自二長老的叮嚀。
蒼凌闌也得以用“如今小叔將斗獸試的獎勵都補給我了”為理由,將昨日留出來的天材地寶強(qiáng)塞給了兩人。
三人正隨意閑話,忽聽門外喊一聲:“蒼凌闌!”
蒼凌闌起身過去,原來是授課夫子抱著書卷來了。
夫子滿面欣慰,道:“你今日不必聽課了,宋夫子有事找你。且去杏花小筑尋宋夫子吧�!�
“杏花小筑?”
“不錯,那是大先生與夫子們論道之處,只有極優(yōu)秀的學(xué)子才被允許入內(nèi)聽教。新生第一年便被叫進(jìn)杏花小筑者,少之又少,你快去吧�!�
蒼凌闌倒也聽說過一些,傳說學(xué)府最深處有一小樓,被仙杏木簇?fù)碇�。春天開花,夏日結(jié)果,意境美不勝收。
學(xué)子若過去,運氣好時,甚至能看到屬于孟大先生和宋、董兩位夫子的戰(zhàn)獸,那都是□□階往上的存在,怒則一城毀,喜則一山春,代表著整個朱烈最強(qiáng)大的力量。
蒼凌闌匆匆離開授課堂,趕到杏花小筑的時候,正有一位藍(lán)衣婦人優(yōu)雅地拎著魚簍和魚竿,渾身濕透地走回來。
蒼凌闌滿面古怪,心說這哪位夫子啊,怎么還有在學(xué)府釣魚的?而且還是空簍回來……
“咦,闌兒過來了,可是來尋宋夫子的?”
那藍(lán)衣婦人卻親切,還沖她笑了笑:“勸行說今兒個約了學(xué)子談話,原來是你�!�
蒼凌闌連忙行禮:“是。不知這位夫子如何稱呼�!�
藍(lán)衣婦人露出哀傷的笑容:“一個釣不上魚的無能之人罷了。”
蒼凌闌:“?”
她一頭霧水地往深處走去。果然見到滿目濃蔭下立著一座三層木樓,后面還有一處水潭,乾坤王蓮就漂浮在水面上。
宋勸行曲臂為枕,正半躺在翠綠的葉盤上閉目小憩。
乾坤王蓮搖了搖蓮葉:“吟吶~!”
宋勸行慢悠悠睜眼,看見蒼凌闌嚇了一跳,忙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拍了乾坤王蓮一巴掌:“這孩子,叫你早些叫醒我呢。”
在學(xué)生面前丟了堂堂宋夫子的形象,可了不得!
蒼凌闌含笑走近:“聽說宋夫子這兩日為金榕秘境之事奔走疲憊,乾坤王蓮應(yīng)是心疼主人,想叫夫子多休息片刻,可別罵它了�!�
乾坤王蓮:“吟吶!”
宋勸行無奈搖了搖頭:“得,你坐過來吧。身體恢復(fù)得如何?”
“本就無礙。”蒼凌闌道,“夫子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不知……”
“哦,是小榕樹要升七階了。此次生榮木髓的品質(zhì)異常之高,周圍兇獸躁動不休,應(yīng)當(dāng)都是受了它的影響。”
宋勸行搖著頭,面色嚴(yán)肅了些:“只不過,此次升階來得有些突然,我也覺得蹊蹺……有些高階的邪術(shù),是能強(qiáng)行刺激獸類進(jìn)階的。若說有人想要借此對世家的公子小姐們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學(xué)生也覺得這事奇怪。”蒼凌闌道,“三大世家的重要后輩以同樣的手法遇襲,這不是小事。幕后的兇手,要么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被發(fā)覺,要么看準(zhǔn)了十足的利益,不惜鋌而走險。”
可問題是,這把握何來?
同時開罪王都三大世家,誰敢說不會被抓到半點蛛絲馬跡?
利益又何來?
地母精水被她和溫氏取了,生榮木髓被她家貪貪吃了,哪曾見著其他什么人在秘境中獲益……咳,這樣想,還真怪不得有人覺得她有嫌疑。
宋勸行又耐心問了問那日秘境中的情形,道:“總之,這段日子便不再讓學(xué)子進(jìn)入金榕秘境了。等小榕樹的情況好些再說。”
他說著,見蒼凌闌還站在水潭邊上,便指指浮水蓮葉:“坐啊,不怕。蓮花兒脾氣好得很,你摘它個蓮蓬吃都不打緊——喏�!�
下一刻,一個飽滿的蓮蓬便被拋來。
蒼凌闌哭笑不得地接了,心想這可是九階乾坤王蓮的蓮蓬啊,居然就這么隨手掰了……
她只好仔細(xì)地踩上了乾坤王蓮的葉盤,正襟危坐,道:“那學(xué)生給自家戰(zhàn)獸們帶回去,家里有幾只嘴饞的�!�
宋勸行的笑容淡了些。
“闌兒�!彼�,“馴化規(guī)則之事,你想得怎樣了?”
蒼凌闌其實早就猜到宋勸行找自己免不了說這個。
她垂眼望著手中蓮蓬笑笑,說:“此次秘境之行,縱使身陷險境之中,我的戰(zhàn)獸也依舊拼死相護(hù)。”
“可我卻聽說,最后你們之所以被兇獸追逐,是因為你的戰(zhàn)獸小壺蟾,擅自吞食了生榮木髓所致。”
“……”
宋勸行搖了搖蒲扇,嘆息道:“那幾個孩子沒眼力,想不到這一截�?墒顷@兒,你自己也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么?”
“你既熟知野外兇獸之兇猛,又有如此強(qiáng)大的精神力。倘若有一道馴化規(guī)則在你的陣紋之中,豈會想不到、來不及阻止戰(zhàn)獸惹事?”
“……”
“你學(xué)業(yè)出色,此次于秘境之中又護(hù)了多位同窗。許多夫子一致粗鄙的獵人,御獸實力低微,甚至有的人根本沒有契約戰(zhàn)獸——卻也能憑著武技、經(jīng)驗和各種奇巧手段,從那蒼茫大山深處,獵得兇獸的尸體回來。
她曾問獵人:“你們自稱走山人,真的能走到山那邊去嗎?”
獵人們面面相覷,稀稀拉拉地笑出聲。
薄暮山脈何其兇險,深處盤踞著的都是五六階往上的兇獸,豈是凡人能涉足之地?
蒼凌闌便不再問了。
某天傍晚,夕霞格外地紅,仿佛諸神在天邊放了把火。
她用肩膀擠開黑鷹酒館沉重的門,走進(jìn)去,站在酒館的老店家面前,踮腳扒著柜臺說:
“我想做獵人�!�
有個半醉的漢子撐起眼皮:“店家,這不是那誰么,蒼穹那混蛋的小賤種!”
“聽了么,他叫你小賤種�!�
臉上帶著舊疤的老漢正在喝酒吃菜。他砸吧一下嘴,頭也不抬,懶散道,“丫頭,你怎么說?”
蒼凌闌轉(zhuǎn)身走到那獵人面前,后者笑嘻嘻拖長了腔調(diào):“青龍妹妹,怎么說��?”
“哈哈哈……”
“別說,這小孩膽子蠻大,想做獵人?老子喜歡!”
“嘖,逞強(qiáng)呢吧。聽說她近日跟蒼家主鬧別扭,天天離家出走……”
在獵人們的談笑聲中,七歲的小女孩爬上椅子,再爬上桌子。她面無表情地雙手舉起桌上的酒桶,咣當(dāng)�。�
那獵人痛呼一聲,連人帶椅倒地,鼻血直流。
蒼凌闌站在桌子上,居高臨下,神情淡然:“就這么說�!�
獵人們不笑了。
換作邱鷹把筷子一擱,拍著腿大笑起來。
笑完了,老漢抹抹嘴,說:“不錯。酒館里缺個打雜跑腿的,你在這干活,可以管你的三餐和床榻。”
蒼凌闌從桌子上跳下來,說:“我想學(xué)走山的本事�!�
“嚯,”邱鷹挑眉,他給自己灌了口酒,隨即咧嘴笑了,“口氣不小,可惜這本事貴得很,小丫頭怕是學(xué)不起�!�
“要錢?”
“要命�!�
“正好,我沒有錢,只有命�!�
那便是蒼凌闌第一次見到邱鷹,也是她第一次在酒館做交易。
她賣了自己的命。
作者有話說:
5.1修文
.
第104章
學(xué)府大先生(修)[VIP]
其實,
蒼凌闌并不記得,老家伙第一次認(rèn)真教自己武技是什么時候。
那天,邱鷹撇了撇嘴,
沒搭理她。她在黑鷹酒館從打雜和記賬做起,學(xué)著用短刀將兇獸的尸體剝皮剔骨,取出獸核。
一旦做不好,
就要挨打。
對獵人來說,打人和被打是家常便飯。她被邱鷹用拳頭揍過臉,
用腳踹過肚子,用木棍砸過背。
獵人們雖然混蛋,但至少不打孩子。邱鷹如此殘忍,許多人都看不下去,卻迫于店主鐵腕,敢怒不敢言。
有一次,老柱苦著臉勸她:“妹妹啊,
你以后還是別來了。店家是個不好相與的脾氣,
你乖乖的呆在家里,不好嗎?沒見蒼家主上回來找你的時候,
眼眶都心疼紅了?”
蒼凌闌沒吭聲,
咬著牙一用力,將自己脫臼的手腕接上了。
十歲那年,
她在獵人柱上親手刻了名字。
于是真正的磨礪終于開始,邱鷹就像錘煉獸核那般錘煉眼前的女孩。她曾被拋在起了大霧的懸崖上,被推下冰河,
被扔進(jìn)兇獸堆里再血淋淋地拽出來;她曾拉弓弦拉到手指鮮血淋漓,
也曾揮過一千次短刀直到力竭昏倒……就這樣,歲歲年年,
白駒過隙。
等到酒館的獵人都開始怕她的時候,邱鷹送了她一個御獸環(huán),一副弓箭和一套革甲。
她開始獨自進(jìn)山狩獵。
背著蝎子,帶著鹿。
將近十年歲月,他們之間少有溫情,只有酒和血。
他教她走山的本事,她用他教出來的本事為黑鷹酒館牟利,如此而已。
在蒼凌闌的印象里,邱鷹從不談起蒼穹,甚至也不怎么談起蒼簡——黑鷹酒館的邱店家與蒼氏家主僅存的交集,似乎僅限于她還小的那些年:小叔常常冷著一張臉去黑鷹酒館找她,把臟兮兮的孩子拎回家洗干凈。
邱鷹并不阻止,就懶洋洋地趴在柜臺前,瞇眼目送那位清癯的青龍家主把女孩兒抱在懷里離去。
蒼簡則抓了孩子就走,連個寒暄都無。任誰來看,都看不出此二人間會有什么兄弟情誼。
也因此,這么多年來,蒼凌闌從沒有發(fā)覺邱鷹還能和蒼氏有過交情。
“那已是距今快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宋勸行悵然道:“當(dāng)年,蒼穹與他的義兄應(yīng)裘,族弟蒼簡,三人同上王都,齊齊金榜題名。
“其中,蒼穹的御獸天賦尤其突出,以戰(zhàn)術(shù)詭譎多變、戰(zhàn)獸兇惡狂猛著稱,很快名聲大動。應(yīng)裘是個雜家,無論是獸核提純還是靈物調(diào)和都不在話下。蒼簡年幼些,雖天資不及兩位兄長,但勝在心性沉穩(wěn)溫潤,行事最是穩(wěn)妥,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三人結(jié)伴云游,踏遍四國八方,各處歷練。當(dāng)今國主彼時僅是皇子,雖御獸天賦平平,卻有重振朱烈國威之雄心壯志,亦與三人交好,兄弟相稱。
“后來,蒼穹于云游期間,不知和哪個女子有了你……唉,別用那眼神看我,我是真不知你娘親是何人!……你天資驚人,更被視作朱烈的希望,各大勢力對蒼穹只有拉攏巴結(jié),不敢得罪。
“至四國大比前夕,蒼穹的主戰(zhàn)獸已有八階,成就王座指日可待。朱烈上下都將他視為國之棟梁,連王室皇子都以兄長之禮待他,他有何理由叛國?”
“何況蒼穹叛國之后,四處逃亡,行蹤成謎。若是一早便有謀劃,以他當(dāng)時名震四國之勢……去青滄,去白霄,甚至去西陸大荒那些個部落中的任意一個,都會被奉為上賓!豈會至今連個安身之所也無?
“闌兒,無論是對你父親,還是對御兇之術(shù),你都不該執(zhí)念太過�!�
宋勸行苦口婆心地一口氣說到這里,再看對面的黑衣少女。
蒼凌闌低垂著臉,眉眼低斂,坐姿依舊一絲不茍。
陽光自上而下地照著她,水波粼粼泛光。
片刻后,她抬起秀麗的眉,沉靜道:“所以夫子,并非親眼目睹,是嗎?”
宋勸行立時一愣。
他還怕蒼凌闌接受不了,剛剛甚至都開始想著如果把孩子逼哭了該怎么哄了,豈料她竟是這個反應(yīng)?
“你被蒼簡撫養(yǎng)長大,竟連他的話也不信?……亦或是不信我?也罷,你大可請個假,明日自個兒回朔城去問!”
“學(xué)生并非懷疑夫子。只是世上無完人,蒼家主亦有可能會被人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