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只是跑完步之后,她回寢簡單沐浴一番,換了身寬松衣裳,離開了學府。
長街明燈掛滿。王都風氣,喜宴飲多歌舞,尤其晚上熱鬧得很。蒼凌闌混在衣著富麗的來往行人當中,在街頭買了一壺酒,又買了包酥糖點心,就這么只身出了城門。
出了大道,又走上一刻鐘。她尋了個無人的荒郊河堤,獨自坐下了。
圓月正掛在夜空當中,在河面投出倒影。幾只光羽蛾追著水中月,徘徊不去。
蒼凌闌獨自望著月色,喝著酒吃點心。
她其實在等待。
她沒等很久,當?shù)普诒瘟藞A月又散開之時,一道披著寬大斗篷的身影,悄然浮現(xiàn)在身側(cè)。
沒有風動,沒有聲響,甚至沒有影子。
銀灰色斗篷兜帽下,只有森白骸骨漠然凌空,眼眶內(nèi)鬼火燎燎而燃。
“啊,原來你是能出靈界的�!�
蒼凌闌看了巫骨一眼,摸出一枚酥糖來扔進口中咬碎:“那這兒不會突然開洞天吧。”
低沉的少年嗓音響起:“你不問�!�
蒼凌闌挑眉一笑:“是啊,我不問�!�
她又喝了口酒,幽幽道:“你看,我問你跑出來會不會導致洞天現(xiàn)世,你回答了嗎?”
“……”
“凡人的言語,在獸神的心中又算什么。若大神有話要說,聲音會強行響徹在我腦子里;而若你不想說,任我苦苦哀求,又有何用?”
所以,蒼凌闌暗想。
她不會再懇求巫骨將馴化規(guī)則歸還,不會再追問那些諱莫如深又惜字如金的話語,也不會為這些生氣。
她只穩(wěn)穩(wěn)地走自己的御獸之路。
巫骨:“你不怕輸?”
“哪有人能贏一輩子呢?世上又果真有永恒強大,不死不滅的存在嗎?”
蒼凌闌仰頭看著明月,緩緩道:“連圣祖都死去了九千年……”
突然,蒼凌闌心口一痛。
她眼角的肌膚輕顫,目光垂落,看到有紅色漸漸從自己的衣衫上洇染出來。
四周的靈流并未波動,元素也沒有。
巫骨更沒有動作,除了眼眶中的火焰燒得更加洶涌。
但蒼凌闌的皮肉確實被某種恐怖的力量撕開了一道裂口,那裂口的盡頭止于她的心臟前半寸,就像一把懸停的無形之劍。
黑衣少女靜默兩息,竟以手掌按住胸前傷口,低聲笑道:“咦……居然生氣了。”
真是有趣。自契約締結(jié)以來,她叫堂堂獸神“丑骨頭”,頻頻嘲諷它“膽怯”、“害怕”,不聽它的要求……
巫骨之祖都沒有展現(xiàn)出任何明顯的情緒波動。
可當她隨口提起圣祖之死,獸神的力量卻刺入了她的心腔。
“我或許會輸,卻不會服。所以我不怕賭,不怕輸�!�
蒼凌闌搖頭輕輕說道,“你可以殺死我,卻不會掌控我。所以我也不怕斗,不怕死。”
巫骨靜幽幽地望著她,道:“幼童無所畏懼,不過是甚少牽掛,無有未竟之事罷了�!�
蒼凌闌瞇眼:“以獸神之能,亦有難竟之事?”
巫骨再次以沉默作答。如果是個人類,她至少還能從其表情神態(tài)變化中窺得些許端倪�?上鎸Φ氖莻骨頭架子,實在無趣。
片刻后,斗篷下的蒼白鬼神身影一晃,漸漸淡去。
巫骨:“……莫忘承諾,不得為雜務(wù)耽擱。若五年后無法履諾,吾必殺汝�!�
隨著那道少年嗓音消散,蒼凌闌胸前的傷口也瞬間愈合,不留半點疤痕。
蒼凌闌早猜到會這樣,只扯了扯破裂的黑衫,冷笑道:“有本事把衣裳也給我修好�!�
不料下一刻,那些破損的絲線被靈流牽引著,再度纏繞相交,果真復原如初了。
蒼凌闌:“我知道了,你生前是個裁縫�!�
靈界內(nèi)無聲無息。
河堤野草,明月淡云,又只剩下少女一人。
蒼凌闌無奈搖頭,她坐下來吹了會兒風,將酒喝完了,點心吃了。又隨手摘了一枚草葉,垂眸吹奏起來。
草笛的聲音清樸悠揚,雖比不得絲竹管弦,卻也別有一番韻味。
過了一會兒,草叢中窸窸窣窣,幾只云立鼠探頭探腦地張望。
“吱吱……”
又過片刻,從河堤的洞里冒出一對卷耳崽的毛毛耳朵來。
“嚙嚙嚙�!�
蒼凌闌放下草笛,從隨身帶的半瓶低級蘊靈丹中倒出幾粒,捏碎,遠遠扔給這些小野獸們吃。
她不知自己是何時學會的這首曲子。只是每每吹奏,總會有一些無害的小兇獸被韻律吸引。
幼時某次,她曾坐在朔城的城頭吹草笛,引得幾百只飛鳥聚集,嚇得城衛(wèi)兵以為是要鬧獸災(zāi)。
小叔聞訊匆匆趕來,死死抓著她的肩膀,問她這首曲子是誰教她的,是不是她的娘親。
蒼凌闌茫然道,不是啊,什么娘親?闌兒也有娘親嗎?
娘親……
今日白天,宋夫子也曾提及的,她那素未謀面又神秘至極的娘親。
河堤上,黑衣少女捏著草笛葉子,若有所思。
關(guān)于生母,她實在是什么也不記得了。
那些膽怯的小兇獸們漸漸地跑近了。
一只云立鼠怯生生叫道:“吱吱!”
蒼凌闌又灑了兩粒蘊靈丹在身邊,趁小兇獸們埋頭啃啃嚼嚼的時候,摸幾下那些軟軟的毛茸團子。
人類熱愛毛茸茸乃是本能,但她只敢在雪泥沉睡的時候干這事。
平常時候,若是在外頭沾了陌生氣味,七成概率回家被鹿踹,三成概率當天晚上會被鹿咬頭發(fā)。
今夜機會難得。蒼凌闌將這群野生的毛茸團子們摸了個爽。她頭也不抬,唇角帶笑,忽然揚聲道:
“河對面那位閣下,請出來吧。”
微風吹過,吹亂水中月影。野草叢生的河堤對面,走出來一個身量修長的白衣少年。
蒼凌闌淡淡抬眼看去,只是夜色深暗,距離又遠,瞧不見來者面容。
只能看到那少年長發(fā)高扎,額間束一條銀白抹額,正中的玉石在月色下泛著光;緊袖窄腰,腰間掛一柄玄黑長劍。
那人站在岸邊,也不說話,就隔著河望著她。
蒼凌闌神色便暗了幾分。
她這兩天實在見了太多故作高深的人和云里霧里的事,這眼看又跑出一個沒長嘴的可疑家伙來,難免煩躁。
恰巧又喝了點酒,蒼簡教了她十幾年才教出的那點禮貌規(guī)矩,被醉意一撩就撩跑了。
“我這是招兇獸的笛聲,不給人聽的�!�
蒼凌闌支起膝蓋,“呵”地仰頭一笑,骨子里的恣肆壓不住地往外竄,“不過閣下既來做客,我也該款待一番。”
說罷,黑衣少女倒出一枚蘊靈丹,運起靈流,漫不經(jīng)心地并指一彈。
丹藥瞬間掠過河面!小小一丸,如彗星射去,眼看就要砸在那白衣少年的腳畔——
不料后者上前一步,衣袖一甩,雙掌一合,竟鄭重地那枚聚靈丹接在雙手之中。
下一刻,少年深深看了河對岸一眼,拈起那枚蘊靈丹,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
這下子,換了蒼凌闌大為震撼,酒都醒了一半!
她倏然站起,心說這大半夜的遇見得癔癥的了,都知道蘊靈丹是喂戰(zhàn)獸的,哪個好人真吃��!
作者有話說:
第105章
悶棍[VIP]
月色靜謐,
蒼凌闌且驚且疑地打量著河對岸那白衣少年。
她本意只是戲弄一個可疑且失禮的家伙,可若對方是天生智力有缺,就成了欺負人了。此等事可干不得。
不料下一刻,
對面居然說話了。
“多謝美意相贈,很好吃�!�
那白衣少年嗓音清冷,相當悅耳,
腔調(diào)又帶些老成的板正,“倉促之間無有合適的回禮,
還望勿怪�!�
說罷,那少年似乎略作思忖,從袖中摸出一個玉瓶來,同樣彈指將一枚藥丸隔著河打了過來。
蒼凌闌并指一夾,頓時心中凜然:這少年,好強的手勁!
以她變異過一輪的身體素質(zhì),竟能感到雙指間隱隱作痛,
而藥丸在承受了這樣大的勁道后仍完整不碎,
是相當難得的巧力。
她早看到此人腰間的佩劍。只道在朱烈,尋常富家哥兒小姐,
愛掛點華而不實的兵刃也是常見……可眼前這位白衣少年,
卻是個貨真價實的武者。
低頭一看掌中,居然是一枚高級蘊靈丹!
蒼凌闌:“……”
再看對面,
那白衣少年向她一欠身,迤迤然離去,很快隱沒在樹影深處,
居然就這么走了。
蒼凌闌哭笑不得:聽此人說話清晰,
倒也不像是智力殘損之人;可看他舉止反應(yīng),又很難說是個正常之人……
難道是梧桐大比臨近,
各地的奇才怪才們都匯聚來了?
總歸被一打岔,她也沒了獨坐賞月的心思。蒼凌闌站起來拍拍衣服,回頭往城內(nèi)走去。
可走著走著,她又皺眉:
仔細想想,蘊靈丹這玩意兒,兇獸能吃,戰(zhàn)獸能吃,人類真的不能吃嗎?
退一步說,就算人類不能吃,那自己也不完全是人類。她真的不能吃嗎?
蒼凌闌邊走邊琢磨,越想越覺得合理。終于在回到明燈繁華的王城的時候,忍不住將白衣少年扔來的那枚高級蘊靈丹放進嘴里。
而后眼前一亮。
味道……居然不能說難吃……
且那丹藥入口即化,熱流入腹后,她的靈流確實增長了絲許!
蒼凌闌驚喜不已,連忙摸出隨身的蘊靈丹又嚼了四五�!徊皇清e覺,蘊靈丹對人類也有用!
真不錯,以后她可以和戰(zhàn)獸們一起磕糖豆了。
卻不知那白衣少年……
難道他早就知道蘊靈丹能吃?
忽然,一道鵝黃衣裙擋住了去路。
蒼凌闌一抬眼,只見燕語呆呆地站在街頭,用驚恐的眼神盯著她:“闌闌,你……你是真餓了……”
“啊沒有,”蒼凌闌若無其事地把瓶子一收,“我在吃糖豆。你這是?”
“我?噢,是盈照,她說王都水深,你這兩天又牽扯進世家的風波,這么晚不回來,別是在路上被敲了悶棍�!�
燕語挽了蒼凌闌的手臂,帶著人往學府的方向走,邊走邊說:“小公主本是要親自找你的,不過王宮突然來了傳召要她入宮,也不知是何事那么急。我便自告奮勇——”
“啊,等等不對,怎么被岔開了!……呸呸呸,什么糖豆!闌闌,你有什么想不開的大半夜跑出來偷吃蘊靈丹�。�?”
蒼凌闌百口莫辯:“我不是為了偷吃……算了�!�
兩人走在王都的長街上,兩側(cè)是熱鬧的叫賣聲,小販們趕著拉著車的憨土馱。
“說到小公主,”燕語是個嘴巴閑不住的,“自從上次和你器契對戰(zhàn)過后,每天跑到藏經(jīng)閣悶頭苦思。她也實在是厲害,若換做我半點沒有御獸天賦,怕是早就放棄了。
“還有瑤瑤,她被你刺激得夠嗆,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她也天天在斗獸場練到深更半夜,進步神速。這屆梧桐大比,應(yīng)該會有她的名字。唉,大家都好努力呀……”
蒼凌闌這兩天也聽了點消息,說因著金榕秘境失控之事,好幾個能打的老生要么死要么傷,今年的梧桐大比,只能大批新生頂上了。
“你呢?”她問。
燕語嘻嘻一笑:“我自是比不得你們這些萬里挑一的天才啦,隨緣好啦。”
兩人經(jīng)過一處賣玉器的鋪子,老板正賣力吆喝著。
飛檐下,紅橙交映的燈籠將燕語的臉頰照得如淡金色的果子。她揚起眉毛:“何況我來王都,也不求揚名立萬,就想早早學成本事回黍城,效仿阿娘阿爺,平水災(zāi)鎮(zhèn)水鬼,一輩子把老鄉(xiāng)們護好了……”
就在她的話音即將消散之時。
倏然,夾雜在無數(shù)行人的談話與腳步聲中,蒼凌闌聽到了身后一聲極細的破空之音!
她瞳孔一緊,“燕語,退后��!”
想也沒想,蒼凌闌右手將身側(cè)女孩的肩膀往后一推,同時飛起一腳,直接踹斷了旁邊鋪子那掛旗的木桿子!
——噠噠噠嗒!
細如牛毛的靈流亂針盡數(shù)打在那倒塌下來的木桿上,迅速消散在空中。
“是戰(zhàn)獸的技能!”
后面的燕語叫了一聲,她反應(yīng)也快,力沉下盤,雙掌推出,兩座陣紋同時在左右兩側(cè)浮現(xiàn)!
卻聽見有人“哎呦”慘叫。
竟是走在蒼凌闌后面一個白發(fā)老頭,不知怎么一跤滑倒在地。那斷桿又正好砸落,砰地一聲悶響。
老頭腦門見了紅,扯著嗓子哭喊:“殺人啦,殺人啦——”
瞬間,四周的街巷里,推車叫賣的烙餅小販,逗弄著酒米鼠賣酒的阿姥,還有這玉器鋪子的老板……
都好似正等著這一句似的,呼啦啦涌出十幾個人來,拿棍的拿棍,拿磚的拿磚,甚至連菜刀都掏了出來,把兩個少女團團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