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蒼凌闌又問:“所以,你還想繼續(xù)做夫子的戰(zhàn)獸?”
金榕開始用力點頭:“嘩——”
宋勸行慘笑一聲,按住眉心搖了搖頭。
他喉結(jié)蠕動,似乎字句上長滿了刺,光吐出來都要扎得嗓子鮮血淋漓:“闌兒,想來你被那只紫晶蝎子噬主時便發(fā)覺了罷。御獸師所用的馴化規(guī)則有問題,是也不是?”
——是的,就在契約恢復(fù)“正�!钡南乱豢蹋刑峤痖庞肿兓亓嗽�(jīng)滿心依賴宋夫子的樣子!
好像昨日的發(fā)狂與哭泣,都只是一場噩夢。
蒼凌闌忍不住罵了一句,把手里的果子放下了。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惡心得吃不下東西。
“恢復(fù)正�!钡男¢艠洳⒉恢雷约菏窃趺戳耍只艔堄蛛y過,急得直掉葉子。
它怎么會傷害御獸師呢?御獸師待它那樣好,他們相伴了幾十年的歲月,守望著一個個人類學(xué)子長大成人……
它開始巴巴兒地同夫子解釋:定是壞人陷害它,叫它生病了,才會變得古怪暴躁。如今它已痊愈,再也不會亂發(fā)脾氣了,所以不要解契……
它以后會更加努力修煉。它會釀出好多好多的生榮木髓,送給百戰(zhàn)血木賠禮道歉……它是喜歡御獸師的,不要解契。
宋勸行怔忡地仰起頭,陽光照不開他滿面灰暗,再無往日那瀟灑暢快、搖著蒲扇怡然自得之態(tài)。
“紅木頭……百戰(zhàn)血木,”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它是我的第一陣紋,我親手培育它,瞧著它從二階的小樹一步步成為撞上血統(tǒng)極限的樹妖巨人。”
“蓮花兒,乾坤王蓮,我至今記得在密林盡頭看到它于湖中開花時的震撼。當(dāng)年我不過五階修為,它卻愿意隨我走,陪了我許多年,是我最倚仗的戰(zhàn)獸。”
“還有小海蜇,藻花蟄,它是我在東海礁岸平定獸災(zāi)時救下的。那時你爹蒼穹還在我身邊,我們一塊兒把這半死不活的小家伙拖上岸救治……”
“經(jīng)年鑄錯,今日方覺。若這些契約每一道都是謬誤。我……”宋勸行眼中閃動,重重道,“我今后該做的,又哪里只是放走一株金榕的事?”
蒼凌闌動容。
她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只心道:太殘忍了。
對御獸師來說,戰(zhàn)獸就是一切。
宋勸行的畢生心血,都托付在這幾只戰(zhàn)獸身上。
如今夫子功成名就、德高望重,且歲數(shù)還遠(yuǎn)遠(yuǎn)不算年老,余生完全有可能沖擊王座之境……
可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她只能低聲道:“……請夫子珍重。”
宋勸行嘆道:“先離開吧,闌兒。事關(guān)重大,咱們先返王都,稟了大先生再做定奪。”
蒼凌闌點點頭,站起來。
七階往上的戰(zhàn)獸,隨便一只都有摧毀一座城池的力量。若貿(mào)然放歸,后果不是獸災(zāi)就是戰(zhàn)亂。
這不是能夠沖動而為的事情,必須慎之又慎。
宋勸行又出神片刻,不顧菩提金榕的哭泣,將他們之間的契約聯(lián)系斬斷了。
斷得很干脆。蒼凌闌回頭的時候,只看見一座消散的陣紋。
陣紋一斷,抽抽搭搭求著御獸師不要丟棄自己的金榕立刻不哭了。
它好像有點尷尬,很不好意思地松開宋勸行往后退。
宋勸行沒介意,只勉強(qiáng)笑笑,道:“小榕樹,馴化規(guī)則的禍害,我實不知。你放心,一年之內(nèi),我必給你們一個交代。有違此誓,你便替蓮花兒它們來取宋某性命�!�
“嘩……”
菩提金榕猶豫了片刻,垂下一條枝葉,像安撫孩童那樣輕輕拍了拍宋勸行的后肩。
它現(xiàn)在知道,御獸師也不是有心要用馴化規(guī)則來扭曲它的思想了。
馴化規(guī)則破裂的瞬間,情緒爆發(fā)。但靜下心來想想,宋勸行并未虧待過它。它其實,可能,也沒有多么恨著御獸師的。
他愿意放它走,不知接下來要承受怎樣的代價。它希望他好好的。
金榕也拍了拍蒼凌闌。她是美麗勇敢的人類幼芽,是從不使用馴化規(guī)則的御獸師。它很感謝她。
兩人踩著榕葉走到開闊處。宋勸行召喚出藻花蟄,又盯著陣紋,苦著臉自言自語:“你說怎么能有這種事呢……”
蒼凌闌給他把話題岔開:“說起來還沒問過夫子,這地方是哪兒�。俊�
“哦。這兒乃是朱烈國境南端,松岸山以西,北臨滄城,距離王都遠(yuǎn)得很……空間隧洞已斷,只能乘戰(zhàn)獸飛回去。”
“滄城?這么遠(yuǎn),那多久能到王都啊。”
“說不得日落之后了。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蒼凌闌搖搖頭,她精神恢復(fù)不少,已經(jīng)不怎么困倦了。
“若殷云知道我跑來摻和這事,他要寫信給我小叔告狀的�!�
她道,“此番算夫子欠學(xué)生一個人情吧?若小叔責(zé)難起來,夫子可要來救我�!�
宋勸行伸手將她拉上藻花蟄的后背:“小簡可還好?”
“舊疾難愈,小叔身子一直不是很康健。朔城破事一堆,我看他總郁郁寡歡的。”
“國主對蒼氏成見太深。朔城的確不容易。不過如今闌兒天下?lián)P名,就為了你這一聲小叔,想來日后沒什么人敢惹蒼家主不快了。”
“天下?lián)P名?”蒼凌闌失笑,“夫子開我玩笑�!�
“你當(dāng)梧桐大比是什么場合?你被解契戰(zhàn)獸所傷,這是事出有因,就算沒能奪魁,實力也有目共睹……”
“夫子,我還沒輸呢。”
“對,所以輸了也……嗯?”
“昨兒那兩場,我都贏了的,回去再贏一場便奪魁了�!�
宋勸行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又好氣又好笑,又揉揉她頭發(fā):“好好好,那闌兒奪魁去,回頭給你擺慶功宴。”
忽然,雪泥輕輕一抖,抬頭看向天空。
“嗚……嗚嗚�!�
它渾身毛發(fā)豎起,警惕地低鳴起來。
蒼凌闌回頭:“怎么了?”
雪泥躁動地甩了甩尾巴,竟目露兇光,壓低身子朝向北方。
蒼凌闌疑惑,轉(zhuǎn)身想去抱鹿。
不料雪泥竟縱身一躍,一頭撞在她懷里。蒼凌闌被這沖勁帶得愕然往后踉蹌幾步,然后……一腳踩空!
“啊……��?”
這時藻花蟄才剛起飛,蒼凌闌這一下,直接從低空往林子里墜落,無數(shù)枝條噼里啪啦打上來!
蒼凌闌愣神了,好在她靈流和肉身都強(qiáng)勁,摔下來時本能地把雪泥護(hù)在懷中,雖然沿著陡坡一路滾落弄得灰頭土臉,卻沒什么大礙。
直到撞在金榕一顆突出來的巨根上。她咳了兩聲,想拎著鹿爬起來。
靈界里,傳來巫骨陰冷壓抑的嗓音:“別動。”
蒼凌闌呼吸一窒。
能叫這尊鬼神主動開口,不是天大的好事,便是天大的壞事。
她止了動作,微微抬頭,就著仰面躺在地上的姿勢,朝上方看去。
隔著縱橫的枝葉,她看到了藻花蟄上宋勸行的身影——夫子似乎本是要來抓她的,至少不該讓她就這么跌落。
可此時,宋勸行的動作定住了,他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轉(zhuǎn)向北方的高空。
北方,亮起一抹赤光。
剎那間,蒼凌闌渾身感覺一陣戰(zhàn)栗。她看見淡云的一角被燒卷了,天幕化作燃燒的火海,紅得發(fā)黑。
她很快感到炎熱,這片秘境之地的氣溫正在反常地上升!
赤光迅速放大。那是個燃燒的光團(tuán),隱隱可見黑暗的輪廓于其中振翅。
一聲刺破天地的清鳴自其中炸開。
“唳——————……”
霎時,蒼凌闌腦中嗡地一聲,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那一聲給震碎了,扭頭便嗆了口血出來。
這是,這是……
雪泥嚶嚶地扒拉著她,把小腦袋壓在她耳朵上。
蒼凌闌的呼吸變得困難而急促。她推開雪泥,雙眼睜大,試圖看清那赤光內(nèi)的輪廓,但很快便眼珠疼痛,淚流不止。
“閉眼�!蔽坠堑�,“獸神非爾等凡人可直視�!�
靈界內(nèi),精神力所化的云霧正在洶涌翻滾。
白骨鬼神盤膝坐于其中,一只骨掌下按著雙眼血紅、瘋狂撕咬掙扎的小狼月剎。
“閉眼遮耳,放空心神……勿視、勿聽、勿念�!�
“若被朱雀發(fā)覺,吾不救你。”
那紅光也照耀在宋勸行的身上,映得他整個人像是要燒起來一樣。
夫子的臉上呈現(xiàn)出驚愕與亢奮交織的神色,喃喃道:“朱雀……朱雀大神!”
他再顧不上去看蒼凌闌,立刻緊張地掀袍跪拜,向那紅光長叩。
“朱雀學(xué)府宋勸行,參拜朱雀大神�!�
赤色光團(tuán)如同暗夜中一輪懸日,高高停于天頂,并未應(yīng)答夫子的跪禮。
只有一絲血紅血紅的線從光團(tuán)中分裂出來,于虛空中閃了一閃。
這一刻,蒼凌闌心中猛地升起極度不詳?shù)念A(yù)感,她沒有閉眼,而是更拼命地張眼看去。
瞬間,像是冒著白煙的烙鐵按在眼珠上。她雙目劇痛,一下子流了滿臉的血!
“——……!”
蒼凌闌渾身疼得抽搐,她張著嘴發(fā)抖,掐緊掌心才沒有叫出聲。
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是不是瞎了。但最后一眼所看到的景象,還是徐徐在腦海中浮現(xiàn)——
她看到那赤線平靜地貫穿了夫子的心口。宋勸行愕然抬頭,生機(jī)迅速從那張仰起的臉孔上抽離而去。他的胸膛被燒出了一個碗口大的焦黑空洞,鮮血被蒸干了,流不出來。
夫子歪斜地踉蹌一步,像株被劈斷的樹木那樣直直地倒下,自藻花蟄的背上墜向大地。
菩提金榕發(fā)出震徹天地的崩潰慘叫。
作者有話說:
第153章
木之心[VIP]
眼前是漆黑的,
思維是空白的。蒼凌闌的嘴唇發(fā)抖,在理智回歸身體之前,她下意識就想挺身爬起來。
但一股靈流拽住了她,
讓她一動也不能動。那力量粗暴又大得嚇人,就像瀕死之人伸出的手……那是宋勸行的靈流!
剛剛安寧下來的秘境,再次陷入一片狂亂。金榕的根須在大地間蠕動,
它們涌向昔日的御獸師,卻只能徒勞地去堵那個連血也不再流的巨大傷口。
宋勸行的雙眼渙散地看向不遠(yuǎn)處的黑衣少女,
瞳孔里的光一點點滅了。
他還什么都不知道,卻又似乎悟到了一切。
“勸行,好孩子�!�
眼前隱隱浮現(xiàn)出幾十年前的景象,一襲藍(lán)衣自杏花深處走來,將手放在還是少年的他的肩上。
孟歸之柔和地低眉看他,“你是真正把戰(zhàn)獸放在心上的人,日后定會成為大御獸師,
為朱烈爭光,
為朱雀大神分憂的�!�
久遠(yuǎn)的回憶隨著杏花的凋落黯淡下來,宋勸行閉上了雙眼。
為朱烈爭光,
為朱雀大神分憂……
大先生,
我……
我們都錯了。
蒼凌闌死死咬著牙,她收緊手臂抱著雪泥。雙眼里不停有溫?zé)岬囊后w流下來,
不知道是血還是淚。
那股用力拽著她的靈流迅速消散。緊接著,她感到肺腑劇痛,幾道恐怖的威壓接連在大地上鋪開!
她用被震得半聾的耳朵聽見宋勸行那幾只戰(zhàn)獸癲狂失控的叫聲,
但不再有夫子的動靜……蒼凌闌幾乎立刻意識到其背后的含義。
御獸師生機(jī)斷絕,
靈界消散。所契約的戰(zhàn)獸,都將被彈出至外界!
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幾個呼吸內(nèi)。
這么快嗎,
她不禁恍神。
一位九階大御獸師的隕落……這么快。
周圍熱得像是火爐。蒼凌闌開始劇烈地出汗,汗水打濕了衣衫,很快被高溫蒸干,又被新一層汗水打濕。
她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為什么朱雀會對夫子下手……是因為宋勸行看破了馴化規(guī)則的真相?
不,不對……再想想,冷靜下來往前想!此事從一開始就是蹊蹺的,公孫氏為何要大費周章,用靈物誘使金榕馴化失效乃至發(fā)狂?
為了禍亂王都?可王都有那么多高階御獸師鎮(zhèn)場子,不可能釀出真正的慘劇。那難道,只是為了在重要的比試上驚眾人一驚,讓宋勸行擔(dān)個看守秘境不力的罪責(zé)嗎?
蒼凌闌徹骨生寒。她突然意識到,只要金榕發(fā)狂,以宋勸行的性格,必然會選擇切斷空間隧洞,獨自留下。
這片秘境之地,人跡罕至。如果夫子和他的戰(zhàn)獸全部死在這里,不會有誰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這很有可能是個死局。從一開始便是為宋勸行而設(shè)!
可是到底為什么……為什么�。�
靈界內(nèi),那尊古老的鬼神默默片刻。它用白骨森森的手指解下身披的斗篷,向前輕輕一扔。
斗篷無聲地穿透靈界,蓋在了蒼凌闌身上,隔絕了襲來的高溫,也掩住了人類的氣息。
“——吟阿阿阿�。。 �
“噥��!噥恩�。�!”
天空已經(jīng)徹底變成漆黑的,那輪赤色的光團(tuán)依舊懸在至高處。
宋勸行隕落,乾坤王蓮、百戰(zhàn)血木等戰(zhàn)獸們,瞬間陷入失主與馴化規(guī)則斷裂的巨大精神痛苦之中,連天的吼叫震動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