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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縱使王室與學府盡力控制形勢,這個驚人又痛心的消息還是于一夜之間傳遍了王都,

    又在短短幾天內傳向朱烈的每一座城池。

    三日之后,杏花小筑深處。蒼凌闌從漫長的昏厥中醒轉,目罩紗巾,沉默不語。

    許多友人圍在床邊,或是喜極而泣,或是罵她亂來,她卻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再后來,

    又是許多人趕來,

    焦急地問她菩提金榕發(fā)狂的緣由,問她宋夫子隕落的前因后果。

    可蒼凌闌仍然閉目不言,

    只是從白天躺到晚上,

    再從晚上躺到白天,像個活死人那般閉著眼一動也不動,

    也幾乎不吃東西。任別人怎么勸都沒有用。

    如此異常之下,一些風言風語也迅速出現。

    有人說——

    難道是蒼凌闌害死了宋夫子?

    畢竟,宋勸行實力強悍,

    怎會不明不白就隕落。莫非是為了保護蒼凌闌,

    才會失手被菩提金榕所殺?

    宋夫子愛惜學子是出名的,若是如此,

    事情聽起來就合理許多。

    對于這類謠言,蒼凌闌仍然保持沉默。不僅如此,她的傷勢反反復復。有時才覺著要好轉起來,一夜過后竟又吐血昏迷,甚至幾次到了性命垂危的地步。

    就好像那場大火,將這個人的芯子也給燒毀了。

    王宮深處,國主聽罷朱雀使的報告,揮手令人退下。

    庭院花草深深。眼看就要入冬,這里的植獸仍舊不減艷麗。

    國主從花獸的簇擁中回頭,問侍立于自己身后的御獸師:“公孫卿,天海的后事,可都妥當安排好了?”

    公孫予神色有些陰郁,低頭道:“不敢勞陛下掛心�!�

    國主:“可惜了,也是個未來可期的孩子,怎如此不小心,遭了兇獸的毒手呢�!�

    公孫予默然。不知為何,公孫天海的死在她心中引不起半點悲傷,最多只有些許的蕭索。

    ……如今想來,于父母靈前抱著哭泣的幼弟,立志一力扛起火獅世家的日子,仿佛已是前世。

    她不再是火獅氏族的“大姑娘”了,只是效忠于朱烈的公孫卿。

    “以臣所見,”公孫予道,“這蒼凌闌身上,實在有些蹊蹺�!�

    “可不是么�!眹餍σ饕鞯�,“朱雀大神在金榕秘境之中,并未探到闌兒的氣息。可我們的大先生,竟把她給活著帶回來了。這就有意思極了。”

    ——她是怎么活下來的?

    ——她看見了什么沒有?

    “若她看見了什么,又能設法活下來……”

    國主撫了撫下頜,“那便更有意思。她……莫非有什么法子,連朱雀大神都能蒙蔽?”

    公孫予微驚:“怎能!這……蒼凌闌不過區(qū)區(qū)四階御獸師,何況有朱雀印……”

    說到這里,女人的臉色又驟然一變,不禁失聲道:“陛下莫非懷疑!”

    國主指著她大笑道:“瞧瞧,朕可未說什么,可公孫卿也想到了不是?”

    公孫予張口結舌——蒼凌闌身上有著朱雀印,只要那枚朱雀印還在生效,她便永遠不可能對朱雀生出不臣之心。

    可那枚朱雀印還在生效嗎?

    “本來這點小事,問一問便知�!眹鲊@道,“只是這孩子……怎地身子總不見好呢,朕是想問話也不能了。”

    若朱雀印還在生效,蒼凌闌便不可能對國主說謊,這是其一。

    朱雀印會帶來無可撼動的朱雀信仰,倘若果真目睹了神明殺死恩師的一幕,就算不當場精神崩潰,也不可能行止如常,這是其二。

    如今,只需將人召來,看她能否自圓其說,就能將真相試出個七八成。

    公孫予額上見了冷汗,眼神卻冰冷:“此事緊要,不可再將蒼凌闌留在學府�!�

    “嗯�!眹餍χ�,“希望是朕多疑心了罷。若連朱雀印都對她不起效,這也太嚇人了些。”

    他說著,懶散地以袖籠指,點了點虛空,“去吧,派朱雀使往學府一趟,將蒼凌闌接入王宮。”

    “便說朕關心闌兒,要御醫(yī)親自為她醫(yī)治。想來大先生,也會明白朕的心意的�!�

    =========

    杏花小筑二層盡頭,大先生的房間內,連日來一直彌漫著淡淡的藥香。

    這日天陰,云低風疾。窗外暗暗的,一副要下雨又不下的模樣,很是令人不快。

    藍衣婦人站在床邊。

    她垂下目光,靜靜凝視著床上的人。

    不過幾日,那曾在賽場上風華灑然的少女已變得極度蒼白,極度消瘦。

    蒼凌闌閉眼睡著,眼上橫著敷了藥的白紗,唇上沒有半點血色。

    孟歸之忽然開口:“這五日里,朱雀使來了三次,都被我擋了回去。”

    “只是……事不過三。闌兒,你做得太過,便是我,也不能再容了。”

    床上的病人沒有應。孟歸之伸出了手,緩緩地揭開橫在她眼上的紗布,輕嘆道:

    “說說吧……你不惜每夜以靈流自毀經脈肺腑,也要阻止傷勢痊愈,是為什么呢�!�

    “……”

    蒼凌闌濃密的睫毛動了動,緩慢地打開了。

    她的眸子黯淡卻很清透,抬起來平靜地與大先生對視。那并不是一個神智昏沉之人應有的眼神。

    她嗓音沙啞:“……大先生慧眼�!�

    孟歸之淡淡俯視她:“我畢竟也被你們叫一聲大先生�!�

    蒼凌闌無話可說,只是疲憊地將頭側過去,出神地看著窗外厚實的云。

    ……當時,在朱雀的火焰燒穿大地的最后關頭,菩提金榕將自己的獸核給了她。

    于是她再一次變異。

    就像那位名叫寧梅的墮獸者那樣,皮膚化作樹皮,頭發(fā)化作根須,心跳與呼吸放緩到近乎沒有……她的身體化作樹木,她的氣息也化作樹木。

    終于,她不再是人,而是一株植獸。當朱雀的大火彌漫過來,就成了一株被燒焦的植獸。

    和無數植獸的尸骸橫在一起,自然是半點也分辨不出來的。

    唯獨不同的是,她并沒有真正死去。菩提金榕幾百年的生命力滋養(yǎng)著她,她的生機在毀滅的同時生長。

    就像拔河那樣……一邊被烈火迅速消耗,一邊完成重塑與新生。

    骨骼、韌帶、肌肉、皮膚,都在淬火中完成了徹底的蛻變。

    但是沒有什么用。

    是的。她早知道,自己真正的絕境,不在那日燎燎的火海,而在這座籠罩于獸神陰影下的王都。

    孟歸之將她自南方秘境救了回來,此事是切實的。

    她想了很久,仍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沒有死在朱雀的烈火下。也無法向國主自證,自己沒有看到獸神殺死宋勸行的那一幕。

    國主不可能不疑心她。

    而一旦疑心滋生,便如連鎖。

    若被認定了她是從朱雀的烈火下逃生,下一個被懷疑的就是朱雀��;若被認定了朱雀印在她身上失效,下一個被懷疑的,就是她能抵御獸神神魂的依仗從何而來。

    ——能抵御獸神的,自然只有獸神。

    當初公孫予奉國主之命在薄暮大山引巫骨之祖降臨,而她也承認過自己是在那時誤打誤撞得了“神眷”,才恢復了身為御獸師的天賦。

    一旦被國主發(fā)現,沒能降臨的巫骨大神其實是跑到她的靈界里住了,她哪里還有活路在?

    “世間戰(zhàn)獸奇技數之不盡,縱使你目盲、耳聾、聲啞,亦有法子窺探人的內心所想�!�

    孟歸之垂眼望著她道:“闌兒,無論你愿不愿意,總要說的。若不坦白,一旦被定了什么罪,酷刑加身時,悔之晚矣�!�

    房間內安靜著,蒼凌闌抬眼與孟歸之對視,她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反抗是不可能的,她想,求助也無門。

    處處都是有形或無形、有意或無意的敵人。

    上有國主與大先生,中有公孫氏與學府夫子們,下有駐扎于王都的上萬朱雀使與城衛(wèi)兵。

    甚至于,她身邊的蒼凌瑤與殷云。這兩人已被烙下朱雀印,一旦她在明面上與朱烈撕破臉,天知道何時會從背后被捅一刀。

    逃亡呢?也不是沒想過�?商煜轮�,能逃去何處。

    縱使她逃了,只要國主派兵去朔城把蒼簡綁了扔進大牢里,她還得怎么逃的怎么滾回來。

    至于用自傷的手段拖延時間,不過是抵死掙扎罷了。

    而現在,這一招也走到了盡頭。

    她沒有路可走了。

    咚咚。

    門外有人敲門,有個夫子道:“大先生,外頭朱雀使催得緊,您看……”

    孟歸之扭頭喊聲:“知道了。”

    蒼凌闌輕聲問道:“朱雀使正在外面?”

    孟歸之:“是啊,國主憂心你,要接你入宮診治。當然,你我都知道,陛下不過是著急問清勸行之死的原委罷了�!�

    蒼凌闌垂眼笑了笑:“大先生當如何?”

    “兩個選擇,闌兒。”

    孟歸之指向門口:“第一,現在我打開這扇門,送你出去。朱雀使的車子正等在學府外,他們會立刻送你入宮覲見。”

    “……”

    “第二�!泵蠚w之表情不變,手指方向一轉,指向房間中的柜子。

    “此處有魚竿魚簍、釣鉤餌料。你拿上東西,陪我出門釣魚。然后,再入宮覲見�!�

    蒼凌闌愣了愣。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于是緩慢地皺起眉,緩慢地重復:“釣……”

    孟歸之:“你沒聽錯,釣魚�!�

    ……

    ——所以事情是怎么變成了這樣。

    蒼凌闌扶著魚簍,雙眼直直地望著孟歸之的背影。

    她們并未走遠。杏花小筑內本就有池,曾經乾坤王蓮就浮在這里,托著她和宋勸行和大先生在紅蓮間說過話。

    而今日,沒有了和善的夫子和溫柔的蓮獸。

    只有天色陰陰,冷風瑟瑟。

    藍衣婦人的脊梁筆直,她被靈流托著盤膝坐在水面上,手持魚竿,盯著風吹出的波紋,一言不發(fā)。

    時間就這么流逝。

    一刻鐘,兩刻鐘……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蒼凌闌快頂不住了。她的傷勢是實打實的,下了床站都站不穩(wěn),疼得冷汗一層層冒。

    到了現在,已經全憑一口氣撐著,卻是在陪這個女人當看魚簍的漁童!

    這是在干什么,熬鷹嗎?

    煎熬之下,她只能逼自己開始冥想,試圖稍稍分散身上的痛苦。

    閉眼入定了大約一個時辰,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硬著頭皮睜開眼一看——

    好家伙,孟歸之還在那釣,姿勢都不帶變的,空蕩蕩的魚簍里,別說魚了,連半片魚鱗都沒多!

    蒼凌闌終于忍不住,咬牙開口——“大先生,恕學生直言,這池子里根本沒有活魚吧?”

    孟歸之點了頭:“哦,你看出來啦。”

    蒼凌闌:“……”

    孟歸之:“一樣的,就算有魚,我也釣不上來。”

    蒼凌闌:“……”

    孟歸之無聲地笑起來,起身收了竿。

    長線在空中揚起一條弧線,水珠隨風亂去。若不看那魚鉤上空空蕩蕩,倒是相當瀟灑。

    “以前,是無思和勸行兩個陪我釣魚。”她悵然道,“他們常常問我,為何如此沉醉于垂釣。這兩人派系不同,常常相爭。我便笑言,你二人誰先成就王座,我就告訴誰……很多年前的事了�!�

    蒼凌闌聽得有些難受。孟歸之臉上追憶之色更深,拎著魚竿向她走來,邊走邊說:

    “還記得年輕時,我愛鉆研學問,尤其偏愛被世人認定無解的奇奧怪題。常常一想便是三五日,廢寢忘食,不知晝夜�!�

    “自接任了學府大先生后,雜事繁多,思緒常被打斷,總是難以如當年那般純心治學。唯獨閑暇時……拿著竿,看著水,既無人打擾也無魚打擾,倒還可供片刻靜思。所以很喜歡。”

    蒼凌闌心中五味雜陳,她忍著傷痛,也站了起來:“那,方才許久,大先生在想什么呢�!�

    孟歸之:“在南方金榕秘境的邊境,我與白霄那位殿下,曾遇到了降臨的朱雀大神�!�

    蒼凌闌:“學生確有聽聞�!�

    孟歸之:“彼時,朱雀大神告訴我,你不在秘境�?晌覅s的確在那里找到了你。”

    “朱雀乃四象真神,君臨于朱烈之土,斷不會有錯�?蛇@是怎么回事呢?”

    藍衣婦人用魚竿輕點水面,靈流涌動,在水上顯出兩行字。

    上面寫的是——朱雀不會有錯。

    下面寫的卻是——朱雀錯了。

    蒼凌闌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我想過,你或許起初躲藏在別處,于朱雀大神離去后,再用空間技能穿梭至那里,但比對你身上燒傷,與那些植獸焦尸們一致且連貫,不似造偽。

    “我想過,或許由于一些原因,朱雀大神要對我有所隱瞞。但你究竟在不在秘境,我只需去了一看便知,獸神怎會說出如此拙劣的謊言?

    “我羅列了一千三百四十二種可能,然后盡數排除。

    “就在剛剛,我想到了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種可能。但這一次,我無法自行排除,所以要問問你�!�

    水波蕩漾。是孟歸之再次以魚竿輕點水面。

    原本的兩行字前面,各又浮現出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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