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不多久,向光的身體下便出現(xiàn)了一輪陣紋,與御獸環(huán)同時碎裂!
破壞規(guī)則的瞬間,蒼凌闌也把心提了起來。
她雖然口上說著“不能把我怎么樣”,但見過小榕樹和阿尾的發(fā)狂之后,要說半點不緊張,那肯定是騙人的。
向光懸在低空,一動不動,似乎在消化漫長的馴化歲月終結(jié)之后的靈魂沖擊。
“桀桀……”
蒼凌闌屏息等了許久,直到那口氣快續(xù)不上了,也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
還是安寧的冬日清晨。
蒼凌闌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向光?”
向光歪歪頭:“桀桀桀……”
蒼凌闌又往前一步,試探著伸出手。
向光終于動了。它突然向蒼凌闌的方向飄去——后者正捏著一把汗,本能地把往前伸的手臂向胸前一擋。這是個回護(hù)自己的姿勢。
向光又猛地定住,她們再次僵持起來。
冬風(fēng)中,蒼凌闌的心跳變得重了一些。她不眨眼地盯著面前的小鬼面,唇間泄出淡淡的白霧。
向光在想什么呢?她想。它為什么沒有像阿尾或小榕樹那樣發(fā)狂?會不會是自知實力不濟(jì),所以想等拉進(jìn)距離之后,再伺機(jī)取了自己性命?
她這樣想著,卻再次慢慢伸出手,掌心向上。
向光也再次靠近了一點點。
唦。鞋子踩在雪上,往前一步。
蒼凌闌忽而想到巫骨昨夜的話。想到太古時期,那個沒有馴化規(guī)則的年代。
九千年的時光有多長?她心想,九千年前的冬風(fēng),可也曾這樣吹過人類伸向異生靈的手掌?
九千年前的御獸師,走向兇獸時的腳步,可也曾如自己此刻這般,緊張而堅定?
蒼凌闌很慢、很謹(jǐn)慎地往前走。人類與鬼獸一步步相向而行。直到最后,溫暖的手掌貼上了冰冷的鐵面。
“桀桀……”
向光的“眼睛”彎了起來,它搖動身體,慢慢地與蒼凌闌掌心摩挲,就這樣汲取著人類的體溫。
“咦,”蒼凌闌的眉眼訝然地展開,“你不抗拒我嗎�!�
向光咧開嘴巴,點點頭:“桀——桀�!�
雪泥在后面打了個哈欠,尾巴甩甩,趴下了。
蒼凌闌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發(fā)展,但直到她徹底卸下警戒,向光那邊也沒有任何異常,和平日里一般無二……也不對,比平日里稍微黏她一點。
“你怎么會不抗拒我?”
蒼凌闌心癢得要命。雙手扳著向光的身體,晃一晃,再晃一晃:“你做了那么久的器契,都不為馴化規(guī)則而惱恨嗎?”
向光:“桀嘻嘻。”
怎么還嘻嘻上了……也不知道它說的什么。
蒼凌闌哭笑不得,遞出一座陣紋道:“聽不懂。不過你若果真不惱,要不要跟我契約,咱們好好聊聊?聊完了,若想再解契,我都聽你的�!�
向光沒有任何猶豫地點頭,飄向了那座圓輪狀的契約陣。
這是她的第七陣紋。能凝出七座陣紋的御獸師已算罕見,幾乎不可能有人愿意用這樣靠后的陣紋去與一只無品級的輔獸締結(jié)契約。
可蒼凌闌自覺精神力還遠(yuǎn)遠(yuǎn)不見底,她同樣沒有絲毫猶豫,將陣紋烙在了向光的身上。
果然,與無品級戰(zhàn)獸締結(jié)契約,幾乎沒有什么靈流反哺到她這里。但她本也不指望這個,此刻唯一在意的,便是靈魂中多出來的那道聯(lián)系——
再次大大出乎蒼凌闌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
向光的靈魂,在締結(jié)契約的瞬間,就向她毫無保留地敞開。
她瞬間便掌握了這只鬼面郎的一切——它的過往,它的情感,它的每一任主人,它身上濺過的每一種血的味道,甚至它的祖輩記憶。
鬼面郎,乃邪物科鬼獸。
所謂邪物,大多是些古時人類所使用的器物,經(jīng)過漫長的時光,或是吸納了生者魂魄,或是覺醒了自我意識,而后又因緣巧合擁有了繁衍的能力,如此綿延下來的一種鬼獸。
鬼面郎一族便是如此。
比太古時期更久遠(yuǎn)的蠻荒時代,人類的部落盛行血祭。
奴隸會被戴上鬼面具,推到大巫的面前。大巫手舞足蹈地吟唱著,割開奴隸的喉嚨。鬼面具被噴濺的鮮血染紅,直到奴隸不再動彈,才會被取下。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這些邪惡祭祀所用的面具被怨氣、血氣與慘死者的殘魂所浸染,漸漸化為鬼獸。古時的大巫們認(rèn)為這是神賜,不懼反喜,以奴隸的面皮飼養(yǎng)這些邪物,如此才有了鬼面郎。
當(dāng)它們的黑鐵身軀在歲月中逐漸腐蝕,直到軀體無法承載意識時,便是死亡的到來。大巫會為其去銹去污,將其重鑄,再以血池浸泡,直到其重新生出意識時,便是一只新生的鬼面郎幼體了。
后來,幾千年時光過去,血祭倒是絕跡了。但人類需要佩戴面具的場合卻越來越多。
鬼面郎與人類,就這樣在漫長的歲月中,形成了奇異的伴生關(guān)系。鬼面郎的生存與繁衍,完全依附于人類。時至今日,依然有勢力會暗地里培育鬼面郎�;蜃杂茫虺鍪�。
向光便是其中的一只。
它從誕生于世的那一刻起,便是器契;烙印在它魂魄中的祖輩記憶,便是做人類的面具。
一次次地陪伴主人游走于暗處,于主人死去時,吃掉主人的臉皮,再認(rèn)新的主人。
“……”
蒼凌闌抬眼吐出一口氣,有點明白了。
她想起給阿尾解契之前,自己還專門去神煉坊收集過有關(guān)器契重契的信息,聽了個泥頑仔與少年的故事。
現(xiàn)在回頭想想,之所以那只泥頑仔能夠順利地完成解契與重新定契,是由于它在成為器契戰(zhàn)獸之前,便先與御獸師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后來進(jìn)入御獸器也是心甘情愿。
如此,哪怕解契之后意識到馴化規(guī)則的謬誤,也不會把怒火撒在御獸師身上。
而向光,則是從最開始便接受了作為器契與人類伴生的命運,因而被她解契之后,也不會有什么怨念爆發(fā)。
馴化規(guī)則的破除,從來不是什么必然導(dǎo)致狂化的魔咒。
阿尾、小榕樹、向光、還有那只泥頑仔……每一個生靈都有著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蚺�、或泣、或原諒,或是全然不在意,都是各自的選擇。
“真造孽�!�
蒼凌闌扯了扯唇角。她撫摸著向光,輕聲說:“誰要一輩子給破人類當(dāng)什么面具。明明你也是喜歡曬太陽的,是不是?”
向光被她摸得不太好意思,在她手底下扭了扭。
蒼凌闌又道:“所以,你要不要繼續(xù)跟著我?”
但向光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她又搖頭:“等等,不行。我可不是輕易肯去死的人。你若跟著我,大約要許久都吃不到一張臉皮了�!�
“可話雖然這么說吧,現(xiàn)在一時也找不到能叫你吃臉皮的地方……鬼面郎該是跟著死士的,可我也不認(rèn)識那種勢力……”
“唉,也不知道邱鷹那老東西從哪兒買的你。真愁人,唉!”
“算了,既然如此,你還是先跟著我吧,跟著我雖沒有臉皮吃,但是蘊靈丹管夠的。至少靈界里呆著總比御獸環(huán)里舒坦。你說呢,向光?”
蒼凌闌左一句右一句地碎碎念。在過往的十年,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單方面跟戰(zhàn)獸說話的習(xí)慣,并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么不妥。
太陽從東邊往上爬,四周越來越亮。向光沒再吭聲了,它只是安靜聽著,看著她。
等人類那澄靜的目光投過來時,它便搖動著黑漆漆的身子,說:“桀桀�!�
蒼凌闌便笑:“你愿意啊。那便這樣說定了。來,進(jìn)我靈界吧�!�
鬼面郎身下陣紋閃爍,緩緩?fù)度肓擞F師的靈界。
這一刻,向光悄悄地想:其實……它一點都不想吃掉她的臉皮。
它活了很久,卻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類。
如同月亮一般。如同太陽一般。
所以,其實它覺得……
倘若她能長命百歲、千歲、萬歲,直到四季輪轉(zhuǎn)至盡頭,直到它能銹跡斑斑地死在她那如日月般溫暖的手指間,也是很好很好的。
作者有話說:
第179章
木心吐蜜[VIP]
為向光解契并沒有花費太多時間,
蒼凌闌回到村里時,還和那位熱心的夫妻一同吃了個早飯。
飯后,她別過這戶人家,
按照夫妻倆昨夜的提示,去找那位叫“阿金婆婆”的老樵夫。
事實上,也根本不必如何去找。
一出門,
敲鑼的聲音就鐺鐺傳來。有人扯著嗓子在喊:“進(jìn)森林啦,進(jìn)森林啦。金婆帶人進(jìn)盤蛇森林啦,
要來的麻利著背上斧頭,一刻鐘后出發(fā)!”
便有些男男女女,背著斧頭或?qū)拕�,穿著革甲,帶著隨身的戰(zhàn)獸,往村口的方向去了。
蒼凌闌想了想,叫雪泥先進(jìn)靈界,
獨自走向那些樵夫們的聚集處。
村口此時已經(jīng)有了十幾個人,
為首的是位外表五六十光景的老嫗,頭發(fā)花白,
身板雖有些矮小,
卻紅光滿面,一看就硬朗得很。她斜背著兩把交叉的大斧,
穿著粗制濫造的布甲,正坐在石頭上嚼一個饅頭。
蒼凌闌:“敢問可是‘阿金婆婆’?”
老嫗把耷拉的眼皮一掀:“是我。小姑娘,昨兒個從村外來借宿的客人,
就是你吧?”
“是,
在下想進(jìn)盤蛇森林去找紫晶蝎子的巢穴。只是野外兇險,不知可否讓我與諸位同行一段?我出一千靈幣當(dāng)帶路費,
同行期間若有收獲,我也分毫不取�!�
“紫晶蝎子?這種兇獸毒得很,招惹了可是有去無回。你去做什么?”
蒼凌闌便如實說自己在帶自家戰(zhàn)獸找家鄉(xiāng)如何如何。一群樵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顯都沒見過這等稀奇事兒。
樵夫中有個穿灰色短打的年輕姑娘忍不住道:“妹妹,我看你又配弓刀,又說自己有戰(zhàn)獸。你是御獸與武道雙修啊?”
蒼凌闌一怔,立刻道:“哦,我……御獸才不到一年的,武技倒是修了十年了。”
這便是個武者了。阿金婆婆哼笑起來,揮手道:“大石,去試試她。”
應(yīng)聲走出來的是個肌肉隆起的壯實大漢,擼起袖子,一拳就輪了過來。
蒼凌闌腳下錯步,拳風(fēng)擦著鼻尖刮過。大漢力沉下盤,一連逼近五步,打出七拳,都被或避或擋,半點沒挨著她的衣角。
“好個丫頭,年紀(jì)輕輕,還真有幾分功夫�!贝鬂h把眼一蹬,“再來!”
——蒼凌闌彎起唇角。她早就不是人類的身體了,若放開了和這些樵夫們打架,完全是欺負(fù)人。
只不過,她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全部實力。只因在朔城時,她曾經(jīng)做過圍獵的領(lǐng)隊,知道這種常去野外冒險的隊伍,往往寧可多帶一位實力平平的客人,也不樂意放一位實力高強的外地人入伙。第一是不知底細(xì),第二是關(guān)鍵時候很可能指揮不動,反倒容易出事。
至于她,她此番是來帶阿尾回家的,不是來招搖過市的,當(dāng)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是出于這種想法,蒼凌闌非但故意模糊了自己身為御獸師的本事,就連比拼招式都沒有盡全力。
應(yīng)付了幾個回合之后,她頂膝一撞,正正打在那大漢的麻筋上。后者悶哼一聲,捂著胳膊后退兩步,見鬼了似的盯著她。
那灰衣姑娘驚叫道:“好厲害!”
金婆拍了拍掌道:“停!”
蒼凌闌后退兩步。
金婆:“能叫大石吃了虧,很不錯。只不過,若跟著我們進(jìn)林子,一切便得聽從我這老婆子的。若不然,可不保證平安把你帶出來�!�
蒼凌闌心愿達(dá)成,立刻收了架勢,道:“這個當(dāng)然�!�
金婆點點頭,振臂道:“那好。走,出發(fā)!”
……
盤蛇森林正如其名,林中最多見的便是金眼弓、惡齒環(huán)蛇之類的蛇科兇獸。其余爬蟲、爬獸也不少。
只不過一入了冬,有冬眠習(xí)性的兇獸便不怎么活動。對于樵夫們來說,只要不趕上風(fēng)雪,便是最容易“干活”的季節(jié)。
從村里出發(fā)的樵夫們,踩著白花花的積雪,撥開沿途結(jié)霜的植獸枝條,往森林深處走去。
那位灰衣姑娘很是熱情,一路上抓著蒼凌闌聊東聊西。
“妹妹,還沒問過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闌兒便好。”
那姑娘便一拍胸脯,笑嘻嘻道:“啊哈,我叫金阿圓,旁人都叫我小元寶,你也可以這么叫我!”
“我跟姥姥學(xué)樵夫的手藝有四年了,這盤蛇森林大大小小的事,你都可問我!——至于你要找的紫晶蝎子的巢穴,還在深處,等明日走到時,我指給你看哦�!�
說完又道:“對了闌兒妹妹,你是御獸師吧。我也是御獸師,三年前契約了一只松尾小鼠呢,我能看看你的紫晶蝎子嗎?”
蒼凌闌神秘地笑笑:“明天吧,明天召喚出來給你看�!�
金阿圓:“呀,還賣關(guān)子。好好好,明日我必要看個仔細(xì)……”
如此走了大約一刻鐘,突然隊伍里有人驚喜喊道:“婆婆!快看,是口蜜栽!”
眾人齊齊沿著那樵夫的手指方向看去,蒼凌闌也扭過頭。
只見一株矮矮的灌木藏在林蔭間,慵懶地?fù)u晃著黃橙色的、圓鼓鼓的葉子。幾只小型爬蟲和羽蟲聚集在周圍,正舔舐著它的軀干。
金婆眼前一亮,道:“好運氣。讓開,我老婆子來�!�
老嫗沒動背后的斧頭,只從袖中抽出一把小刀,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去。
植獸類-灌木科-口蜜栽。這種青銅品級血統(tǒng)的小灌木性情溫和,其分泌出的糖液匯聚天地靈氣,乃是制作低級蘊靈丹的原料之一,雖不算十分珍稀的那一類天材地寶,但永遠(yuǎn)不愁沒人收購。
而當(dāng)口蜜栽完成進(jìn)化,成長為蜜糖木栽,其糖液中靈流的濃度會更加濃郁;若能進(jìn)化為終極形態(tài)金蜜木妖,其樹蜜便幾乎是有市無價了。
御獸師所用蘊靈丹的“低級”“中級”“高級”的劃分,實質(zhì)上便取決于其主料使用的是哪種樹蜜。樵夫們才進(jìn)森林就遇到口蜜栽,的確是很幸運。
黃橙色的小矮木還在陽光下舒展軀干。幾只羽蟲被靠近的人類所驚,先飛走了。
金婆從后面繞過去,她蹲在樹影后面,姿勢幾乎跪在地上,緩緩舉起小刀。
蒼凌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旁邊,那位叫大石的漢子好心同她解釋起來:“瞧著吧,小妹妹,長見識的。這植獸不比其他生靈,往往遲鈍喜靜,所以——”
蒼凌闌:“只要把控好力度,便可以在不激怒植獸,不發(fā)生戰(zhàn)斗的前提下,砍去少許枝葉果根——這便是樵夫的手藝,是吧�!�
金阿圓驚訝:“正是,闌兒妹妹這個也知道�!�
“唰”地一聲。金婆的小刀落下,吐蜜栽的樹皮被淺淺削掉一片,淡金色的糖液慢慢地滲了出來。
“蜜蜜……”
吐蜜栽搖了搖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