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著,他連忙吩咐隨從,在原先的九百之數(shù)上悄悄再添上一百,取了一千靈幣,滿當當?shù)匮b在繡了金絲的錢袋子里遞給她。
蒼凌闌道了聲謝接過來,便一手托著那錢袋,另一只手探入囊中抓了滿滿一把靈幣,當街一拋——
頓時,靈幣高高飛起,墜地叮當亂響,反射的光得令人炫目。
韓童大吃一驚,那些王城來的朱雀衛(wèi)也紛紛露出驚異之色。再看城門口,早就嘩然炸了鍋,獵人們喜笑顏開,一面起哄一面來搶,許多手臂在空中揮舞,熱鬧得像是盛典佳節(jié)。
“哈哈哈哈,好丫頭,謝了!”
“闌兒闊氣!”
“謝了妹妹,改日阿姐請你吃酒……”
蒼凌闌就在這樣的沸騰中朗聲笑起來。最后一抹余暉正一點點被遠方的群山吞下,朔城的風吹亂了她的黑發(fā)和朱紅發(fā)繩。
韓童半天回不過神來。還是蒼凌闌察覺到他的目光,才解釋道:“哦,這是獵人間的習俗。誰哪天收獲豐盛,就在回城時散一點錢�!�
“我們這種人,很多時候都是有了上頓沒下頓的。實在熬不過去了,就來城口碰碰運氣……”
她說著,忽然伸手一撈,準確地接住了不知誰從哪兒拋過來的酒袋,擰開就仰頭灌了一口,笑道:“互相周濟著討生活而已了�!�
韓童恍惚地“哦”了一聲,不吱聲了。
又半晌,他小聲道:“入了城,就快到蒼家了吧……我、我有點緊張。”
魏統(tǒng)領不禁道:“王使身份尊貴,而蒼家沒落已久。要緊張也該對面緊張,韓小公子這是為何?”
韓童:“我是想著,到時候進了蒼家,難免會見到凌闌閣下……”
“噗!”車廂前的革衣少女一口烈酒嗆進嗓子眼,“咳咳咳……”
韓童與魏恒同時轉過臉來,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蒼凌闌以袖掩口咳了半天,驚魂未定地看著韓童:“你、你為什么要叫她‘閣下’�。俊�
韓童的眼神閃了閃,抬手捂臉。
蒼凌闌如遭雷擊:“你臉紅什么�。俊�
他們一起在山里走了大半天,又經(jīng)歷過那般危險,如今關系拉進了頗多。韓童從指縫里抬起頭來,別扭地哼了一聲:“我確實是仰慕她已久。姐姐,你不也說,她在朔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嗎?”
蒼凌闌:“……我原話是這么說的嗎?”
韓童:“我幼年有幸在王都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當年的凌闌閣下——”
蒼凌闌狐疑地打斷:“才五六歲吧?她鐵定早就把你忘了�!�
韓童紅著臉說:“我、我記得她就好了�!�
蒼凌闌更加凌亂:“你為什么要惦記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何況她早就淪為廢人——”
“哎呀,都說了姐姐你不懂……”韓童鼓著腮幫子,似乎還想爭辯什么。
可惜蒼凌闌已經(jīng)無意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她眼神一動,手指前方:“打住!看,蒼家的人來了。”
話音未落,只見遠天傳來“甕”的一聲,好似巨鐘敲響。
大街的盡頭忽然升起了一團一團的光,十幾只銅黃色的游魚從遠處升空,它們身如金石,鰭如赤霞,每一次擺尾都有清鳴之聲震蕩。
路人駐足,仰頭看去。一個扎著小辮的孩童笑著跑過,喊道:“魚兒飛天啦,蒼家有客人來啦!”
“是鐘魚!”韓童眼睛一亮,“鐘魚開路,絹魚載客,據(jù)說是很古老的迎賓禮節(jié),沒想著能在朔城見到了�!�
魏恒哼了一聲:“一個空有青龍后裔之名的落魄家族,架子還不小。王使到臨,也不出城迎接,如今來搞這些虛的……”
三言兩語間,絹魚也飛過來了。這種飛魚的身軀雪白,龐大、扁平且寬長,果真如一卷延展開的絹布。
它的長尾徐徐在風中翻滾,脊背處卻安如平地,上面載著十幾個人,各個腰系青繩絲絳,正是蒼氏的族人。
蒼凌闌忽然站起身,“既然大人們還有要事,我就不打擾了,有緣再會�!�
韓童正緊張地整理著衣襟發(fā)冠。見她要走,只顧得上扯出個笑容點點頭。
回想自王城而來的這一路,有驚無險,萬事順利,值得慶幸……
“啊呀,”他忽然一拍大腿,著急地探頭,“這么一路,我竟還沒請教姐姐名姓!”
可那背影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意的,竟越走越快。
韓童還想再喊一聲,魏恒連忙拽住他:“小公子在意,明兒個尋個獵人問問就是。如今還是作為王使接見蒼家要緊�!�
韓童只得不甘地收回目光。
“韓小公子,您看那站在前面的蒼家少女,”魏恒在他耳邊說道,“她是蒼家年輕一輩的第二個,也是如今唯一的先天啟靈者蒼凌瑤。兩枚朱雀印之中,必有一枚是她的�!�
韓童抬眼看去。果然在那絹魚背上的一行人中,當先瞧見一位姿態(tài)清冷的紫衣少女。
恰好晚風吹開那女孩兒額前的烏發(fā),露出一對上挑的桃花眼。不僅艷麗天成,更隱約含著幾分先天啟靈者該有的矜傲。
然而就在下一刻,紫衣少女隨意地垂眸往下一掃。
轉瞬之間,那張秀媚的小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完成了從疑惑到錯愕,再到不敢置信,再定睛確認,最后終于怒氣沖天的轉變。
“——蒼、凌、闌��!”
清脆怒喝,自半空中響徹街頭。
紫衣少女驀地柳眉倒豎,瞪著那位正要挨著街角溜走的獵人,吼道:“你、你給我站�。�!”
朔臥蒼龍
紫衣少女咬字清脆,音調(diào)又高,一聲“蒼凌闌”清清楚楚地傳入眾人耳中,連懷疑的余地都不給剩下。
再看那邊的車隊,尊貴的王使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呆滯了。
絹魚背上,一位紅衣婦人驀地變色,低喝道:“瑤兒,王使面前不得失態(tài)……瑤兒!”
卻已遲了。紫衣少女冷哼一聲,足下運轉靈流,自絹魚背上飛身而下!
再一轉眼,她已落在街頭,正好攔在蒼凌闌的前面。
“好啊,堂堂蒼家小姐,去給人當帶路趕車的仆從,從遠來的貴客那賺黑心錢。蒼凌闌,你夠出息!”
紫衣少女輕蔑地將下頜一抬,精致的眼角眉梢便染上一團戾氣:“幾個月不見,倒是更會給蒼家長臉了!”
蒼凌闌:“……”
所謂旦夕禍福,不過如此。
明明剛才差一點就能順利溜走,偏偏撞見這位大麻煩……
馬車里,韓童的雙眼慢慢瞪成一雙銅鈴。
“!???”
他那張俊秀白凈的臉龐肉眼可見地紅透了,直燒得快要冒煙。
發(fā)抖的手臂抬起又放下,一副想指蒼凌闌又不敢的模樣:“你、你、你……!?”
蒼凌闌暗自遺憾,她本是個兢兢業(yè)業(yè)拿錢辦事的好獵人,讓雇主尷尬至此絕非本意,她是無辜的。
想到這里,她不禁皺眉看著面前的罪魁禍首,“……大小姐,我賺我的生計,跟你有什么關系?”
遂從手中錢袋子里摸出幾枚靈幣,遞過去:“總不至于,你也想要分一點?”
“呸,拿開你的臭錢!”蒼凌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往后一蹭,豎眉便怒,“我上次便說過,你若再敢在朔城丟人現(xiàn)眼,我見著一次打一次!”
說罷,她竟真的把右手一張,掌心陣紋流轉,作勢要召喚戰(zhàn)獸。
“瑤兒,不可放肆
YH
。”
后方一道溫雅嗓音傳來。蒼凌瑤手腕憑空一緊,似被無形的力量束縛,便再也無法挪動半分。
她那咄咄逼人的神色驟然一收,“家主……”
此時天色漸暗,織錦似的余暉正一點點從薄云間淡去。絹魚降落,蒼家侍衛(wèi)分立兩列,正中則緩緩走下一位青袍男子。
“蒼家蒼簡,見過韓小公子與諸位貴使。”
青袍男子緩緩一禮,“簡抱病在身,有失遠迎,家里的孩子又這般不知禮數(shù),實在慚愧,叫諸位見笑了�!�
禮畢抬頭,露出一副清癯蒼白的眉目,溫潤淡雅,像掛了半宿露水的深深木枝。
這一任蒼家家主,單名一個簡字。十年前那場浩劫降臨時,尚未至而立之年。
又有一位灰袍老人、一位紅裙婦人緩步而下。老者笑瞇瞇地行禮:“蒼家大長老蒼元,見過貴使�!�
“蒼家二長老蒼英,見過貴使,”紅裙婦人亦行一禮,狠狠地瞪了蒼凌瑤一眼,“小女凌瑤言行莽撞,還望貴使見諒�!�
紫衣少女陰沉沉地走回二長老身后,亦是勉強行了一禮,卻仍然惡狠狠睨著蒼凌闌,咬牙不說話。
……此時此刻,韓童恨不得挖個坑給自己埋進去。
他頂著冒了一背的虛汗,眼冒金星,磕磕巴巴道:“蒼家主,兩位長老,客氣了,客氣了�!�
想起自己一路上那些話語,他臉上如被火燒:“怪我,都怪我,不認得凌闌小姐,還、還、還……”
還叭叭的說了那么多胡話!
救命啊,來只極樂鷹把他叼走吃了吧!
蒼凌闌若無其事地別開眼。
雇主很可憐,但她真的是無辜的。
“潑丫頭,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
蒼簡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松了眉宇:“還不過來?”
蒼凌闌走過去,斂眸叫了聲:“小叔�!�
“還喝酒了?我看你真是該挨頓打�!鄙n簡握住少女佩著護革的手腕,另一只手抽走了她腰間的酒袋。
蒼凌闌面無表情地申辯:“一點點而已,正經(jīng)朔城人哪有不沾酒的?”
“還敢頂嘴!”蒼簡剜她一眼,又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側,低聲問:“雪泥呢?”
“沒跟著�!鄙n凌闌搖了搖頭,“今天本來計劃陪老柱幾個在山中圍獵的,只放了阿尾出來,沒帶鹿崽子,它在哨樓呢�!�
蒼簡眉頭一跳,神情欲言又止,似乎很想問一句“你圍獵是怎么跟朱雀使混到一塊兒去的,你獵的到底是兇獸還是人?”
但他到底什么也沒說,轉向韓童一行人:“貴客遠道而來,蒼家已在設宴恭候。諸位王使,請上絹魚吧。”
=========
多年以來,在朱烈的國境內(nèi),素有著“朔臥蒼龍”的說法。
意思是,繼承了上古青龍血統(tǒng)的“蒼氏”一族,如今榮光沒落,隱居在北方邊境朔城。
當然,什么“青龍血統(tǒng)”那都是神神叨叨的說法,蒼氏一族也沒比正常人多長出三頭六臂,先天啟靈者出得多倒是真的,但與自幼靈丹妙藥洗精伐髓的王都世家來比,也算不上什么。
更何況,這句話里多少帶了點值得玩味的隱意——
青龍的后人在信仰青龍的青滄沒有立足之地,反倒臣服于朱雀的國土上,往好聽了說才叫隱居,往難聽了說,那可就很落魄了。
尤其是在蒼穹叛族之后。
這個古老的家族,在外人眼中,已經(jīng)淪為茶余飯后的笑柄。
然而,當自王都而來的使者們踏入蒼家大門的時候,卻絲毫感受不到他們想象中的卑微。
蒼家的府邸并不算很大,卻很威嚴。蒼玄色的飛檐下嵌著口銜明珠的龍首,映得青磚小路一片澄澄,沉肅之氣撲面而來。
絹魚和鐘魚們降落后便被一位蒼家弟子引走了。朱雀使的車馬及隨從仆役,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大長老笑著伸手:“貴使,這邊請吧�!�
韓童似乎被某種巨大的打擊抽走了精氣神,一路上都渾渾噩噩,雙目無神。
他穿的一身靛藍色華服,于是在蒼凌闌眼里,這位小公子活像一朵蔫兒巴拉的小藍花。
她多少有些歉疚,湊上去安慰道:“大人,別在意了,也沒有很丟人的�!�
韓童欲哭無淚:“你……你怎么能如此騙人!”
“我真沒有�!鄙n凌闌堅持自己的清白,“是你們不早問我名字�!�
“哪能怪得王使大人,”旁邊一道嗓音橫插進來,紫衣少女抱臂冷笑,“當年名震四國的絕世天才,現(xiàn)在居然淪落成拿錢賣命的獵人,滿身污泥地在山里給人牽馬帶路,這誰料想得到呀�!�
韓童慌忙道:“別,別這樣說……”
走在后面的魏恒統(tǒng)領,那張面皮已黑成了鍋底模樣。
早在街頭那場鬧劇的時候,但凡是個耳聰目明的人都已能看出,蒼凌瑤對蒼凌闌頗有敵意。
家族內(nèi)冉冉升起的新星,針對風光不再的昔日天才落井下石,倒也不是什么罕見的事兒。
可問題在于……此刻乃是王使面前�。�
王使攜著朱雀印而來!
這小姑娘平素再心高氣傲,此刻難道不也該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言慎行,裝也要裝出個德才兼?zhèn)涞臉幼�,期待著被王使選為學府的學子嗎?
“王使遠道而來,怎么走的山路?”
蒼簡溫和地打了個圓場:“薄暮險峻,入了夜更易迷路,諸位卻是虧得遇上闌兒了�!�
韓童訕笑了一下,小聲道:“是國主的意思,說世家的小孩多多歷練見識是好事……慚愧,此番我自詡學府學子,卻也幾度被山中兇獸嚇得冷汗直淌!”
蒼簡朗聲笑道:“呵,薄暮之險,連當?shù)厝硕寂�,小公子言重了�!?br />
“哎,王使大人,我來問你,”蒼凌瑤還在興味盎然地追問韓童,漂亮的眼尾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驕傲,“未啟靈的御獸師,也能進學府嗎?”
蒼凌闌插嘴:“我問過了,說是不能的�!�
蒼凌瑤那臉色立刻冷了三分:“誰問你了?呵,不過我早知道,誰會收一個廢物當學生?”
走在前面的大長老終于聽不下去,頭疼地拂袖:“哎呀呀你們兩個,王使面前成何體統(tǒng)?若是閉不上嘴——”
蒼凌闌反應極快,張口就說:“大長老莫急,我這就走�!�
蒼凌瑤竟也接了句:“走就走!”
二長老回頭,對女兒怒目而視:“你敢!”
韓童一個激靈,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縮小再縮小。
“……”魏恒的臉色于是更陰了。
他后知后覺地琢磨起那幫大山里的獵人,又想起入城時竟無一個路人向車隊行禮,再看看這兩個肆無忌憚的蒼家小女孩,心里頓生憋悶——
好啊,敢情這群朔城人,真就是一群蠻荒未開化的蠻民,連王使都不放在眼里?
蒼凌闌才不管王使大人和統(tǒng)領大人各自的內(nèi)心糾葛。
她已經(jīng)伺機開溜很久了。
不如說,本來此次回家就沒在她的計劃之內(nèi),半途被小叔逮住純屬意外,不得已才耽擱到現(xiàn)在。
接下來,家主與各位長老必然要好生款待王使,而她素來不喜歡宴飲應酬的場合。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不料才剛轉身,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想走可以�!鄙n簡正安寧地望著她,溫和的語氣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力度,“不許出蒼家的大門。小孩子天天夜不歸宿,成什么樣子�!�
“去祠堂等我片刻,稍后小叔有話和你說�!�
山那邊
夜色如霧,天邊懸著皎潔彎月。
蒼凌闌沿著曲折的長廊安靜地走著。中堂那邊燈火通明,家主與長老們在宴請遠道而來的王使,但已經(jīng)暫時和她無關了。
“朱雀印,王都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