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彼時蒼英還年輕,也未任長老之職。奔走間聽得議論,說那叛徒的女兒這兩天挨打挨罵,被欺凌得可憐。
她沒停步,也沒往心里去。
對蒼穹的恨意未消是一個,再者那時正忙得焦頭爛額,誰有心思去看顧罪魁禍?zhǔn)椎呐畠海?br />
再說了,有多少人會真去仇恨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呢。不過是一時的怨懟和發(fā)泄,忍過去也就罷了。
蒼英是這樣想的,或許當(dāng)時的蒼家上下都是。
后來的事,她是聽人說的。
……據(jù)說,女孩走出蒼家的時候,血濡濕了她大半側(cè)的黑發(fā),沿著慘白如冰的小臉流下來。
風(fēng)很冷,雪也很大。她的眼眸安安靜靜,唇間呵出的白霧模糊了那張臉。
兩側(cè)有嘲諷,有辱罵。有人惱羞成怒,又怒極反笑,于是高聲喊道:“哎喲,咱們闌兒做不成昔日千嬌百寵的大小姐,生氣了,這是要逃家出走了?”
“有種晚上挨餓受凍了,可別跑回來哭鼻子!”
“滾,別在這矯情巴巴的,要滾快滾!朔城人可沒長那菩薩心腸,替叛徒養(yǎng)他的賤種!”
其實也有不忍的目光,有人搖頭嘆氣,“算了算了”“幼子何辜”地勸上幾句。
但因著她父親的背叛,到底沒有誰走上前來拉住她。
女孩兒也就真的沒有停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孤身離家,漠然橫穿死寂的朔城。
再穿過城門,走上山道,就這樣沉默地消失在白茫茫的薄暮山脈里了。
蒼英聽完消息后打翻了水杯,愣在原地半晌回不了神。
對于這樣一個幼童來說,嚴(yán)冬入山,無異于自殺。她不明白,事情怎會變成如此慘烈的結(jié)局。
偏偏就在次日,蒼簡醒了。
家主拖著重傷未愈的身子,不顧眾人勸阻,瘋了似的在薄暮山脈里找了三天兩夜。
沒人知道最后是如何找到的。就像沒人知道,那么小那么虛弱的一個孩子是如何在風(fēng)雪呼嘯的深山里活下來的。
無論如何,雪霽初晴的那日,蒼簡親手把孩子抱了回來。
可似乎有什么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
那女孩大病一場,曾經(jīng)清澈的眼底,多了一層不止息的寂寞風(fēng)雪。
她開始一次次地離開蒼家,離開朔城,走進(jìn)遼闊無邊的大山里。每一次,家主都會不厭其煩地將她找回來,但沒安分多久,她又從家中消失而去。
二長老也不知道,那女孩從何時起成了邱鷹手底下的獵人,只知道從她十二歲那年起,蒼簡從記她離家的次數(shù),開始改成記她回家的次數(shù)。
一年又一年,朔城的人都知道她。
酒館的獵人,街頭的商販,掃地的役夫,還有駐扎哨樓的城衛(wèi)兵……都知道她。
她是披甲負(fù)弓的年輕獵人,會扛著比自己都大的獸尸,從山路里走來。
她沒有雙親沒有家,笑起來像清水洗滌的白刀,不似這個年紀(jì)的如花少女。
“萬幸這孩子本心不壞�!�
蒼英神色復(fù)雜:“家主憐愛她多年,她知恩,平日里多少收斂著。”
“可有些隔閡產(chǎn)生了便難以抹平,”二長老攥緊手指,嗓音似乎有片刻的不穩(wěn),但又立刻被她壓成冷酷的調(diào)子,“我只憂心,她的心再不可能真正向著朔城,忠于蒼家了�!�
“所以你的意思,對我們而言,”蒼猛沉吟道,“這些孩子中的哪一個被選為學(xué)府學(xué)子都不要緊……唯獨不能是蒼凌闌?”
蒼英閉上雙眼,喃喃道:“是。我知道這么說對她太不公平……但是如今的蒼家,再禁不起第二個蒼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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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中,驟然風(fēng)起。
“……如此而已?”
黑衣少女歪頭笑了,“還當(dāng)什么呢,這個我自然曉得的�!�
蒼凌闌心不在焉地往身后那株大樹上一靠,語調(diào)散漫,神態(tài)也自若:“昨日在山
銥誮
中相遇,不是問過嗎?你說過未啟靈者進(jìn)不了學(xué)府的�!�
韓童愣住。
他本已經(jīng)做好了蒼凌闌會發(fā)怒的心理準(zhǔn)備,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反應(yīng)。少年愕然又茫然,還當(dāng)她是委婉地譏諷,便道:“不,不,姐姐,你聽我說完……!”
“昨日我說欣賞姐姐的御獸之術(shù)是真心的,今日也是。只是姐姐的情況實在特殊,我雖有學(xué)府大先生的委任,卻不過區(qū)區(qū)一名學(xué)子,做不得這個主。哪怕姐姐拿了朱雀印去王都,也會被其他先生們攔下的�!�
韓童上前一步,情急之下不顧禮數(shù),徑直握住了蒼凌闌皮革護(hù)腕:“所以,你同我一起去王都吧�!�
“金秋之月,學(xué)府四海招生,但凡是朱烈境內(nèi)二十歲以下的御獸師都可一試,彼時大先生也會露面,只要大先生能點頭,就無人敢再置喙……”
蒼凌闌淡淡地看著他。
她道:“王使大人�!�
韓童連忙道:“姐姐叫我韓童就是�!�
可蒼凌闌搖了搖頭,堅持道:“王使大人。”
她平靜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看我以殘廢之身掙扎到這個地步,心里同情,兼有欽佩……可又明白學(xué)府不可能收我�!�
“你不忍、不想,或者不敢明言此事,所以來勸我主動放棄。那樣我免得難堪,你更不必為難。”
“日后到了金秋十月的王都,學(xué)府大先生蒞臨,抉擇便與你無關(guān)。若我入選,你自可作為舉薦的伯樂來恭賀同喜;若我落選,你亦可以朋友身份前來安慰。惡人總歸落不到你頭上�!�
這一番話,說得韓童那張清秀的臉猛地漲紅了。
“我……我不是……”
他下意識想反駁,卻又無語可辯。
蒼凌闌說得何曾有錯?
他若真把學(xué)府規(guī)矩看得比天重,剛才就該當(dāng)眾明言,讓蒼凌闌死心;反之,他若果真賞識蒼凌闌,想為她力爭機會,如今又何必在此?
他受師長委任至此,本該是那個決斷之人,可……
藍(lán)衣小公子羞愧得無地自容,張口結(jié)舌,竟是一句解釋也說不出來。
“韓家王使,我這話不是怨你�!�
蒼凌闌深深看他一眼,“我自己當(dāng)然知道,一個靈界與精神力俱損的人,妄圖重新踏上御獸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只是……”她嗓音縹緲,“既然想要逆天而行,唯有奮死掙扎,才敢求那一線機緣,哪還顧得上難堪與否,是不是這個理?”
“你選不選我,是你的事;我的勝敗,是我的事。七日后的斗獸,我必會參加。”
“王使這份好意我已心領(lǐng),不必多勸。你走吧�!�
紫雷羽豹
片刻后,看著韓童的背影狼狽地消失在樹影盡頭,蒼凌闌略松了口氣。
她故意把話說得尖銳了些,就是想著快點把這小公子趕走完事。
畢竟,日頭快落了,再耽擱下去可不好。
蒼凌闌向身后那大樹招招手,“覓魂,可以過來了。”
沒有反應(yīng)。她無奈地拍了拍額頭,重新以技能名稱下令:“解除隱身�!�
那株大樹靜靜擺著葉子,隱身中的覓魂還是沒有反應(yīng)。
旁邊,趴在草葉間的雪泥站起來,不滿地呦呦叫了兩聲,似乎很想直接把那只小家伙叼過來得了。
蒼凌闌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果然一般的器契戰(zhàn)獸就是……
她攔下雪泥,握住御獸環(huán),向其中探入精神力:“解除隱身�!�
“咪……”
樹皮旁的景色一陣扭曲,覓魂的身影浮現(xiàn)出來。
小家伙怯生生地眨眼,試探性地飄到蒼凌闌手邊,呆呆地歪頭:“咪?”
“沙沙——!”
突然,阿尾從樹影間倒掛著“掉”下來,恫嚇性地沖覓魂夾了夾雙螯。
“咪咪咪咪……�。 眹樀眯〖一镅蹨I狂飆,飛速后退了一段距離,僵直在一旁發(fā)起抖來。
蒼凌闌:“�!�
她面無表情,抬手一把捏住紫晶蝎子的大尾巴,把它從樹枝上扯下來。
“干什么呢你?多大只蝎子了,欺負(fù)一個幼生期的器契獸,不要臉。”
阿尾仿佛聽不懂,尾巴一卷,順勢倒掛在蒼凌闌手臂上晃啊晃,沒一會兒就沙沙地爬到少女的肩膀上去了。
蒼凌闌:“……”
其實,阿尾與這只小覓魂放在一起,就明顯看得出后者有些木訥呆滯。
蒼凌闌和邱鷹是老交情了,知道這老漢不是對待戰(zhàn)獸粗暴的人,然而在狹小逼仄的御獸環(huán)里呆久了,難免會精神萎靡。
也就是她這么些年,堅持不讓阿尾在御獸環(huán)內(nèi)久住,才把這只大毒蟲養(yǎng)得油光水滑,又氣焰囂張。
若非如此,難道還真會有人樂意每天肩膀上扛著一只將近二十斤的蝎子走山路么……
蒼凌闌深吸一口氣,站起來看了看遠(yuǎn)山。
快傍晚了。彤紅的云霞正像薄紗一樣從山脈的肩上徐徐滑落。
年輕獵人彎起唇角,活動了一下手腕:“準(zhǔn)備干活了。”
雪泥仰頭,清透地啼鳴一聲。
下一刻,它頭頂上那對剔透的鹿角光輝流動,顯出某種葉脈般的紋路,似乎有能量沿著那脈絡(luò)灌注而下。
它的身軀開始快速成長,四肢變得俊逸,脊背變得寬長。
轉(zhuǎn)眼間,原本才到蒼凌闌腰間的鹿崽子,已經(jīng)幾乎能與旋風(fēng)角馬的體格相比,足夠她乘騎了。
“呦……”它回頭輕輕觸碰蒼凌闌的發(fā)頂,那雙天藍(lán)色的眼眸更加深邃,周身氣質(zhì)也變得優(yōu)美而神秘。
——這是光元素技能“超生長”。飛光鹿能夠把神秘的能量貯存在鹿角中,必要時釋放出來,以幼生期或成長期的獸齡獲得成年期的體格與力量。
當(dāng)然,只是暫時性的。技能結(jié)束后,仍會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
“乖鹿,如果不撒嬌就更好了,”蒼凌闌翻身跨上雪泥的背,單手扶住剔透長角,另一只手屈指敲敲阿尾的甲殼,“你,給我下來。”
大蝎子沿著蒼凌闌身上的革甲爬到少女身前。
蒼凌闌手握御獸環(huán),忍痛以精神力向覓魂下達(dá)指令:“今晚不動手,只偵查,記得在對方察覺不了的距離停下……去吧,‘追蹤’!”
“咪咪…!”
小覓魂精神一振,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頭頂?shù)挠|角開始染成和瞳色一樣的淡粉。
它左嗅嗅,右嗅嗅,片刻后似乎確定了什么,一頭扎進(jìn)灌木叢里,朝某個方向快速飛去。
蒼凌闌:“雪泥,跟上�!�
雪泥壓低身軀,猛地往前一躍——
山風(fēng)向后奔涌,吹亂少女束起的黑發(fā)。
夕陽將白鹿剪成飄逸的黑影。風(fēng)聲獵獵,沿途的兇獸受驚抬頭時,只能看到一個雪色的殘影。
過不多時,日頭落了。赤日徹底隱沒,天色迅速地暗下來。
“……奇怪�!�
一只金剛豚狂暴地噴吐著火星,從山石間滾了下來。雪泥險而又險地往左一偏,避開了它。
蒼凌闌回頭,就看到那只金剛豚當(dāng)頭撞在一叢鐵盔灌間,頓時噴血仰倒過去,不知死活了。
身在野外,遇見幾只負(fù)傷發(fā)狂的兇獸,本不該算奇怪。
但蒼凌闌掐指一算,這才不到一個時辰,竟已路遇了四次類似的情況。
不對,若是再加上韓童一行人遇到的那只破鑼暴熊,就是五次……怎么想怎么不對勁了。
忽然,蒼凌闌放空的眼神猛地凝實:“雪泥,覓魂,停!”
雪泥神速,幾乎在蒼凌闌出聲的瞬間就回身停下。覓魂還愣愣跑出去一段距離,才疑惑地飄回來。
“咪咪?”
不知是否因為獵物漸近,它那對小觸角已經(jīng)由淡粉變?yōu)楦畹姆奂t,色澤更加瑰麗。
蒼凌闌從雪泥的背上躍下,沉默地往前走去。
夜色下,擎天的巨松綿延在山間。這是青松鐵翁,青銅品級的植類兇獸,山林之中最常見的一種。
蒼凌闌伸手往樹皮上一摸,有焦黑的灰屑掉落下來。
雪泥低頭碰了碰她的肩膀:“嗚?”
蒼凌闌低聲道:“它們已經(jīng)死了�!�
面前橫亙著的,早已是一排排焦黑的木尸,這些青松鐵翁看似挺拔,卻已失去了所有生機。
死而不倒,不過是這種強韌的生物最后的意志罷了。
蒼凌闌神色凝重,她拽下右手的手套,一寸寸摸著樹干的焦痕:“火?……不對,這是被雷電燒焦的。高階的雷元素技能……”
她眉頭越皺越
憶樺
深,又說一遍:“奇怪�!�
大山里天天發(fā)生戰(zhàn)斗,行動遲緩的植類兇獸難免受到波及。要想在這種環(huán)境下存活,必須具備強大的防御和自愈能力,青松鐵翁是其中佼佼者,輕易不會喪命。
如今青松鐵翁的大面積死亡,只能意味這一件事:這一帶出現(xiàn)了極為強大的高階兇獸或是高階戰(zhàn)獸,以至于原本穩(wěn)定的生態(tài)被打破了。
蒼凌闌心里思忖一番,沉聲道:“放慢速度,繼續(xù)走。”
異樣感漸漸變得濃重。本以為簡簡單單殺個人而已,不料獵物還沒追到,先遇著這種復(fù)雜事態(tài)。
蒼凌闌暗想:倘若這些接二連三的異變,跟邱鷹要她殺的吳戒有關(guān),那會很麻煩。這種強度的敵人,絕不是她帶著幾只一二階的戰(zhàn)獸能干掉的。
但假若跟吳戒無關(guān),那更不是一般的麻煩。
內(nèi)圍的高階兇獸向外圍移動,這是大規(guī)模獸災(zāi)出現(xiàn)的前兆。
而獸災(zāi),往往意味著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蒼凌闌帶著幾只戰(zhàn)獸,又摸黑走了小段路,只覺得四周靜得令人發(fā)慌。
“咪咪�。 �
忽然,覓魂開始急切地繞圈。
雪泥也警惕地抬頭,盯著某個方向。
蒼凌闌神經(jīng)一跳,立刻領(lǐng)悟:“那邊有人來了?”
她當(dāng)機立斷,迅速將阿尾和小覓魂一起收進(jìn)了御獸環(huán)內(nèi),同時口中吩咐:“雪泥,解除超生長,跑遠(yuǎn)了躲起來�!�
雪泥靈快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地跳進(jìn)灌木叢里,很快變小隱去了身影。
蒼凌闌四下一瞧,前方正好有一株天王木。
這種植獸極為高大粗壯,且枝葉繁茂,想要隱藏的話最適合不過!
蒼凌闌默念一聲“天助我也”,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猛地跑了幾步,在樹干上連蹬兩下,抬手一抓樹枝就借力上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