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盛意跪在冰冷的地磚上，陣陣涼意仿佛透過膝蓋蔓延到骨頭里，再往他的心上鉆。
盛浮因從一側(cè)取出香，點(diǎn)燃后插在香爐里，恭敬拜過后，便轉(zhuǎn)過身盯著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孩子看。
令人窒息的安靜不知持續(xù)多久，盛浮因才終于開口道：
“你可知錯(cuò)？”
盛意后背挺得筆直，抬起頭看向盛浮因。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清晰意識到，這不是他的阿娘，是盛家的家主。
“弟子無錯(cuò)�！笔⒁饫渎暤�。
“小九腦子是不清楚，但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說出那樣的話�！�
“倘若真是冤了你，你絕對不會是那副模樣�！�
“意兒，你與那靈獸之間當(dāng)真清白？人獸殊途，你要為了一只靈獸毀掉全部修為，賭上性命嗎？”
盛浮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仿佛重若千鈞，盛意眼圈逐漸泛紅，咬緊了后槽牙克制情緒，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家主既然已經(jīng)有了答案，還來問我做什么？我說不是，我說沒有，你信嗎？”
說完，盛意又自顧自回答。
“你不信，你只信盛湫的話�！�
盛浮因怒道：“別以為我看不出那些弟子的刻意遮掩！他們維護(hù)的是族中少主，你看看你現(xiàn)在還有一個(gè)少主的樣子嗎？”
盛意用手背拭去眼淚：“你以為我稀罕當(dāng)這個(gè)少主嗎？”
盛浮因身體一晃，當(dāng)初海棠苑里沒舍得打下去的一巴掌，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盛意抬起手箍住了阿娘手腕，目光直勾勾盯著她，強(qiáng)忍委屈就連鼻頭都通紅。
“你是從我身上掉下去的一塊肉，生下來就是少主，受家族供養(yǎng)長大。沒有盛家，就沒有你的今天，你哪來的臉面能說出這種話？”
“不是你不稀罕當(dāng)，是如今的你根本不配�！�
盛浮因語氣平靜陳述事實(shí)，輕描淡寫一番話卻能將盛意寸寸傲骨打碎。
她很清楚這個(gè)孩子的軟肋，每一句話都是奔著刺傷他的目的說出。
看著他飽受折磨、倍感痛苦的模樣，心中卻不合時(shí)宜產(chǎn)生些許快意。
她窮盡一生，也未能從那個(gè)男人的臉上看見這副神情。
盛意根本跪不穩(wěn)，情緒激動到極致時(shí)四肢乏力，身體控制不住微微發(fā)抖，就連耳邊都響起了陣陣嗡鳴。
幻境中的場景再次在腦海中浮現(xiàn)，上一世在幡中熟悉的頭痛欲裂，盛意喉嚨口嘗到了腥甜。
終于——
壓制不住喉嚨口的癢意，急促呼吸幾聲后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臉迅速失了血色。
見他這副模樣，盛浮因終于慌了，腿一軟直接跪了下來，慌忙抱住盛意瘦削的身體。
“意兒……意兒？”
“怎么了？哪里難受？哪里受了傷？”
“是娘魔怔了，怪娘說錯(cuò)了話，意兒……”
盛浮因找出最上等的丹藥喂到了兒子嘴邊，盛意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撐著身體退后朝她叩拜。
“孩兒，謝過阿娘生恩。此物用以，咳……用以償還盛家養(yǎng)恩�！�
盛意將裝滿許多奇珍異寶的乾坤袋放在地上。
“盛意德行有虧，不堪為盛家少主。列祖列宗在上，今日自請族譜除名�！�
說完，又是深深一拜。
盛浮因徹底愣在那里，臉色看起來不比盛意好多少。
直到盛意想起身，盛浮因才終于回過神想攙扶他。
盛意避開她的手，自己扶著柱子起身，腦海中突然回想起幼時(shí)他學(xué)走路，跌跌撞撞經(jīng)常摔在地上，哭著想讓阿娘抱抱。
那時(shí)盛家主說，身為盛家少主自幼便要磨練心性，如此軟弱，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
當(dāng)時(shí)沒來，如今自然也是不必。
盛意狠狠掐住胸口前那處的布料，踉蹌著往門外走。
一步步踏出了昏暗的執(zhí)法堂，走向春光明媚。
院子里，溫暖日光落在流蘇雪白花朵上，風(fēng)吹過樹影搖晃。
盛意抬起左手，低頭輕吻上面盤著的那條青龍龍角，聲音溫柔輕喃道：
“我想去看真正的雪是什么樣子�！�
“你陪我，好不好？”
第14章
玄幻白月光14在離開周山秘境之前青龍就跟他說過，要靠著沉睡來療愈舊傷，盛意倒也不指望他能回答。
只是在這一刻，他太想抓住一點(diǎn)什么來證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手腕上的青龍攪緊，盛意微愣神，掌心里突然多出一物。
精致的白玉瓶，多用來裝丹藥。
剛打開一陣濃郁藥香味就飄出，盛意服下丹藥，身體上的不適感得以緩解，腳下步伐也慢了下來。
他開始專心研究起了這條青龍。
沉睡中還能塞東西給他嗎？又或者是根本就沒有陷入沉睡？
摸一摸他的逆鱗，再捏一捏他的龍身。
仗著無人看見，盛意低頭抿了抿他的龍角，忍不住想用舌尖輕舔。
青龍時(shí)而僵硬，時(shí)而顫抖，唯獨(dú)沒有睜開眼睛。
盛意玩夠了，準(zhǔn)備回自己院子里收拾幾樣行李。
剛推開院門，就看見五長老正坐在院子里品酒，盛意下意識朝著他拱手行禮。
“見過師父。”
“過來，我們聊一聊�！蔽彘L老說道。
直覺告訴盛意，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他絕對不想聽到，可馬上就要離開盛家，他想再多跟師父相處片刻。
畢竟今日一別，此生恐再難相見。
盛意在師父身側(cè)跪坐，端起酒壺為他倒了一杯酒，態(tài)度十分恭敬。
“同你阿娘吵架了？”五長老問道。
盛意手一頓，搖頭否認(rèn)：“未曾�！�
大抵只有盛意自己才不知道他如今瞧起來有多狼狽。
明明是那么愛潔的一個(gè)人，衣服上沾了許多鮮紅血跡都無暇處理，肩上還沾著幾片落英。
“小意，這么些年你阿娘過得也不容易�！�
五長老既心疼家主又心疼少主，喝了酒醉意上頭干脆將家族禁忌娓娓道來。
“這件事，要從你生父說起�！�
盛浮因與裴寂是兩大家族間定下的婚約，婚前只匆匆見過幾面，婚后相敬如賓。
在九州大陸上道侶們大多如此。
可誰也沒想到，婚后半年，曾經(jīng)冷靜自持的裴家少主寧愿背負(fù)滿身罵名也要與妻子和離，自請族譜除名，
傳聞中，是他愛上了契約的靈獸。
從盛意有記憶開始，就很少聽旁人提起過他的親生父親，如今乍然間從師父口中聽說，心底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緒更多。
“家主大人看起來不像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盛意輕聲道。
五長老搖頭失笑：“那你可是太不了解她了�！�
由天道承認(rèn)過的道侶契約豈能輕易解除，雙方都要被反噬，修為大退，甚至有損根骨。
再者，一旦和離無異于是將盛浮因的臉面踩在地上，讓九州大陸上所有人都知道，她堂堂盛家家主比不上一靈獸。
修為、面子，再加上那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愛和不甘。
“后來呢？家主殺了裴家主？還是那只靈獸？”盛意問道。
“不，先死的是那只靈獸。小意，馭獸師與靈獸相戀有違天理倫常，天道會降下劫云懲罰，那只靈獸甚至沒扛過一道天雷�！�
“你與靈獸摻和在一起，一來讓你阿娘想起了舊事，二來……那靈獸在天雷下徹底化為飛灰，魂飛魄散，再無來生，曾經(jīng)驚才絕艷的裴家少主也淪為廢人。你阿娘，是怕你步了他們的后塵。”
天劫之下，裴寂勉強(qiáng)存活，蘇醒后得知靈獸死訊和自己修為全毀后就徹底瘋了。
消沉幾日，一改曾經(jīng)的公子端方，行事荒誕，流連花船青樓，專尋與那容貌相似的妓子，不拘男女。
秋長老就是其中之一。
瘋了兩年，又仿佛幡然醒悟，將凡間諸事處理妥當(dāng)后去了那靈獸身隕之地自散修為。
五長老說完這一段往事后看向盛意，卻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表情平靜到讓人心驚。
“你長得跟裴寂太像，你阿娘心中有怨，早已成了她的心魔。她并非是不愛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你�！蔽彘L老忍不住替家主開脫。
盛意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仿佛壓在他心頭的大石在此刻被挪開。
“是我親生父親做了錯(cuò)事，她將怨恨延伸到我的身上，那我又做錯(cuò)了什么呢？”聲音不疾不徐，話卻鋒銳似劍。
五長老不敢直視他明亮的雙眸，也無言以對。
“背叛她的是我親生父親不是我，相貌也非我能左右的事。”
“有家室還要招惹靈獸是他對道侶不忠，無應(yīng)對之力還要挑戰(zhàn)天道是他無能�！�
“五長老，我不會步他的后塵。”
盛意如今模樣看起來自信又狂傲，五長老端起平日里最喜歡的酒卻只嘗到了滿口苦澀，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果然不愧是親生父子么？曾經(jīng)裴寂或許也是這般，自信到認(rèn)為能一劍破萬象。
盛意最后為五長老倒酒：“而且我覺得，若是能與心上人化為飛灰。雖死……不悔。”
將自己佩戴的弟子玉牌連同那張符箓歸還給師父，進(jìn)屋簡單收拾了幾樣?xùn)|西。
帶著一腔孤勇離了盛家后，只覺得天大地大，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
只可惜這份愉悅感沒能持續(xù)太久，盛意甚至沒走到山下，就被幾位長老攔住。
盛意看得出來他們來者不善，就停下了腳步。
“奉家主大人之命，接少主回家�！�
盛意懶得跟他們廢話，索性拔劍迎敵。
小八也在這瞬間從靈獸空間中鉆出，體型瞬間長大數(shù)倍一頭創(chuàng)飛老頭。
共派出九位長老，五位一同攻向盛意，他依舊游刃有余。
擋住秋長老的攻擊，唇角掛著戲謔的笑。
“不是我配不上當(dāng)你們盛家的少主，是你們盛家不配擁有我�！�
秋長老對家主大人了如指掌，猜出能說出這種話的只有盛浮因，動了動嘴唇想反駁，卻先被武器震得微微發(fā)麻。
從前只知少主是天才，卻未曾想成長速度竟如此快。
“少主，莫要違背家主命令。”長老勸道。
天色漸暗，盛意墨發(fā)被風(fēng)揚(yáng)起，修長指尖夾著一張符箓點(diǎn)燃，微黃光落在他的側(cè)臉上，顯得冰冷又無情。
等符箓盡燃，盛意打了個(gè)響指，仿佛有無數(shù)幻獸撕破空間似千軍萬馬直奔他們而來。
“我想走，你們誰也攔不住我。”
第15章
玄幻白月光15盛意不愿將時(shí)間浪費(fèi)在他們身上，趁幻獸拖住他們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去時(shí)，突然看見盛浮因擋在出山的路口。
胸口處傳來一陣悶痛，盛意攥緊了手中劍，眼神凌冽，已然做好了迎戰(zhàn)的準(zhǔn)備。
“意兒……”盛浮因喚道。
“你與我母子之間因小九誤會良多，真相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先回宗門，待我慢慢跟你解釋�！�
盛意抬手輕拂過虛空收回幻獸，諸位長老皆朝著家主行禮，退至一側(cè)，讓出了那高高的、通往盛家的階梯。
“盛家主，我對你口中的真相毫無興趣�！笔⒁庹Z氣平靜陳述事實(shí)。
他要去北國看雪，去南朝賞花，去為自己肆意活一回。
“意兒，就當(dāng)阿娘求你。”盛浮因顫抖著嘴唇說道。
盛意皺著眉，并不心疼只覺得煩躁，不欲多言，干脆拔出了劍，將劍尖對準(zhǔn)家主，厲聲道：
“得罪了�！�
盛浮因下意識提劍去擋，巨力下手被震得微微發(fā)麻，可更讓她受傷的，是兒子將她視作仇敵的模樣。
一招一式里看不見絲毫盛家功法的影子，盛浮因慌亂應(yīng)對，錯(cuò)漏百出。
不到半炷香的時(shí)間，盛意就將劍鋒對準(zhǔn)了她脆弱的頸側(cè)。
稍稍用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只劃破了薄薄一層皮，血色溢出，盛意收回劍朝她彎腰拱手。
“天色不早，江湖不見�！�
修仙本就逆天而為，在這個(gè)過程中要不斷失去，修為高深者大多親緣淡薄，想開后盛意反倒更灑脫。
盛浮因生生嘔出一口鮮血，用武器撐著身體勉強(qiáng)站立，秋長老上前來扶住了她，擔(dān)憂道：
“家主。”
盛意離去的背影，仿佛跟盛浮因記憶里裴寂的背影重疊，她眼中閃過一絲偏執(zhí)。
從乾坤袋中取出某物，遞到了秋長老的手上。
秋長老臉色大變，盛浮因輕輕點(diǎn)頭示意她照做。
盛意即將踏上大道時(shí)，心口處突然傳來一陣?yán)湟�，就像一根釘子狠狠釘進(jìn)他胸前，痛苦彌漫開疼到身體控制不住發(fā)抖。
直覺告訴他這跟盛浮因有關(guān)。
轉(zhuǎn)過身時(shí)，正好看見她一步步走來。
在痛到極致時(shí)，盛意死死拽住最后一絲理智，啞聲道：
“阿娘……放我走。”
“別，別讓我……怨，怨恨你一輩子。”
盛浮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
明明是溫暖的掌心，卻偏偏給盛意一種毒蛇爬過的陰冷感，身體控制不住打了個(gè)冷戰(zhàn)。
“意兒，你是個(gè)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我們回家，回宗門。”
“知道真相，我的意兒就不會離開了�！笔⒏∫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