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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傅斯恬輕聲答:“還沒有�!闭f著,她看向老人,邊往里走邊關(guān)心:“奶奶,你怎么樣了?”

    老人看起來瘦了許多,原本就高的顴骨更高了,眼窩陷了進(jìn)去,面相越發(fā)尖刻了。但精神頭卻還不錯,聲音洪亮,用眼白睨她:“我以為等我死了你才會回來奔喪呢。”

    傅斯恬腳步微頓,一下被刺得接不上話,心里因她重病而生出的幾分溫情與憐愛瞬間冷卻。情緒,跌回了冷硬的現(xiàn)實(shí)。

    “媽!”傅建濤從床底拖了張凳子出來給傅斯恬,不贊同地說,“孩子忙著考試呢,這不是一聽說馬上回來了�!�

    傅斯恬雙手攥著褲腿,沒有坐下,也沒有辯解。

    老人上下打量著她,想到了什么,緩和了些語氣說:“坐吧,吃了嗎?”

    這個問題剛剛王梅芬已經(jīng)問過了。傅斯恬又輕輕地?fù)u了一次頭。

    老人也不是真的在意她的回答。她順著自己的想法,把話說下去:“我沒啥事,你叔說我過幾天就好了,就能下地了,是一時血脈沒通。這不?”她眼睛覷向床頭掛著的輸液袋,“通血管來著呢�!�

    傅斯恬看她毫不知情的模樣,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她指甲掐著指腹,平常地接她話:“那就好�!�

    老人問:“聽你叔說了吧,你爸爸快回來了。”

    傅斯恬血液凝固住了�!班��!�

    “哎,總算,我這把老骨頭,也撐到這時候了�!彼仁切牢�,隨即拉過傅斯恬的手,在她手背上輕拍,語重心長了起來:“你也這么大了,書讀得比誰都多,我以前和你說的那些道理,你都記得吧?”

    傅斯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硬忍住沒從老人手下抽回手。明明是那樣熱那樣干燥的指腹,傅斯恬卻覺得,像被一條冰冷濕滑、吐著信子的的蛇壓住了。

    她敷衍地應(yīng):“嗯�!�

    老人便自顧地說下去:“你爸苦了大半輩子,如今出來了,也算是苦盡甘來了。等他出來了,你也畢業(yè)了,父女倆好好過日子。你們年輕人忙,要打拼,你本事點(diǎn),找份好工作,招個好對象,以后生個大胖小子,剛好他給你們夫妻倆帶孩子,你們也樂得輕松,他也享點(diǎn)后福,對吧。”

    傅斯恬想反駁什么,看看她手背上的針眼,又忍了下去,心不在焉地點(diǎn)頭。

    她隱約聽見了陽臺上,王梅芬問傅建濤:“你說了嗎?”

    傅建濤說:“沒有�!�

    王梅芬罵他:“一點(diǎn)用沒有�!�

    傅斯恬走神,他們在說什么呢……

    老人還在喋喋不休,顛來倒去地說傅建澤這些年的苦,要傅斯恬以后好好孝順?biāo)袀靠譜、孝順,不會嫌棄她老爹的對象。念叨著,念叨著,她催起了婚,說她聽人介紹了好幾個,要她找個時間去看看。

    傅斯恬反復(fù)深呼吸,推脫著,努力讓自己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

    就在傅斯恬要坐不下去了的時候,王梅芬進(jìn)來了:“媽,恬恬這沒吃晚飯呢。這時間也不早了,我先帶她回去吃點(diǎn),明天再帶她過來,你看行嗎?”

    老人皺了皺眉頭,像是沒說過,有點(diǎn)不情愿�!澳悄阃睃c(diǎn)過來,晚上替你叔的班。你叔那么大個人,窩那床我看著都替他難受。”

    傅斯恬已經(jīng)麻木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什么都沒說,和王梅芬一起下樓。

    王梅芬借了輛電動車過來的,載著她往回走,路上東一句西一句隨意地問著話,問著她的生活。

    傅斯恬都說還好,說是快畢業(yè)了,下學(xué)期可以找實(shí)習(xí)了。

    王梅芬狀若隨意地問:“之前過年時候找過你的那個男孩子,還有繼續(xù)走著嗎?”

    傅斯恬愣了一下,忽然升起了一種警覺。那個男孩子從來不存在過,但她知道,王梅芬問的是誰。她咬了咬唇,不自然地說:“沒有�!�

    王梅芬“哦”了一聲,不知道信沒信,但也沒再說什么了。

    回到老人家里,傅斯恬讓王梅芬去休息,她自己隨便下碗面條就好,王梅芬沒答應(yīng),罕見地給她做宵夜,還坐下陪著她吃。

    傅斯恬知道了,她一定是有話要和自己說。她小口地咬著面條,什么味道都嘗不到。

    終于,王梅芬開口了:“恬恬,嬸嬸有事要和你商量�!�

    傅斯恬停下筷子,看著她:“嬸嬸你說。”

    王梅芬不看她,眼睛落在她的飯碗上:“你奶的事,你叔路上都和你說了吧�!�

    “嗯�!�

    “她現(xiàn)在這個情況,很麻煩。先不說她要不要手術(shù)。醫(yī)生說她這中風(fēng)就算恢復(fù)得好,以后也只能拄著拐杖拖幾步,沒法兒自理了,身邊必須要有人顧著了�!�

    “我和你叔你也知道,我們哪有法子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呀。就這幾天,我都是頂著老板的罵忍過來的,再不回去,也不用回去了。你叔更是不可能了。小魚還在上大學(xué),他放下來不工作了,我們?nèi)液任鞅憋L(fēng)�!�

    “嬸嬸,我懂,你們也不容易�!备邓固竦拖骂^,輕聲說。

    王梅芬嘆口氣,拉過她手,輕拍了兩下:“你懂就最好了。所以我和你叔商量著,給她請個保姆,一個月五千。這錢,我們兩家對半分�!�

    傅斯恬的手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王梅芬壓住她的手,側(cè)頭盯著她說:“叔嬸也不占你便宜,這媽,你叔和你爸兩人都有份。嬸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們要是有本事,我們就全擔(dān)了,沒關(guān)系�?墒悄憧次液湍闶�,我們也沒辦法啊�!�

    筷子在傅斯恬的指節(jié)上硌出深深的凹痕。她說:“嬸嬸,我知道�!�

    王梅芬聽不出她的情緒,硬了心腸繼續(xù)說:“你奶自己也有點(diǎn)私房錢,但這次看病就花了不少。我看你叔還是想給她動手術(shù)的,后面治療還不知道要多少。叔和嬸也知道你現(xiàn)在還是個學(xué)生,沒辦法,所以我們也不催你。她自己私房錢先出,不夠的,我和你叔去借,想辦法先墊,你打個借條,等有工資了,再還上,你看成嗎?”

    可以不答應(yīng)嗎?不可以。他們確實(shí)也沒占她便宜。為人子孫,應(yīng)該的。

    傅斯恬聽見自己答應(yīng):“好�!�

    她還聽見心里好像有什么碎掉了。

    王梅芬聽她答應(yīng)了,一下子喜上眉梢,如釋重負(fù),連拍了她手好幾下,呢喃:“好孩子,好孩子……”

    她恨不得馬上就去拿紙筆讓傅斯恬立字據(jù),可看傅斯恬怔忡的模樣,又覺得太過了,于是強(qiáng)忍了下來,招呼她:“哎呀,你看我這,你快吃吧,面都要放涼了�!�

    傅斯恬勉強(qiáng)笑了下,低下頭吸面。

    王梅芬沒話找話:“你爸這也快出來了,到時候隨便做點(diǎn)什么都好。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傅斯恬沒搭腔。滿嘴苦味。

    還會好嗎?她想起童年里那揚(yáng)起的皮帶、猙獰的面目、隱忍的哭聲、刺鼻的藥水味,還有別人吐在她身上的唾沫……

    吃不下去了。

    她放下了筷子,自己洗掉了碗筷。

    王梅芬讓她不用去醫(yī)院了,她過去換傅建濤就好。傅斯恬沒承她的情,說她周日就回學(xué)校了,接下來的還要他們多費(fèi)心,這兩天醫(yī)院就交給她吧,應(yīng)該的。

    王梅芬聽得舒心,覺得她還是懂人情世故的,由她去了。

    她開著王梅芬借的小電動回到醫(yī)院。

    傅建濤看了她好幾眼,欲言又止。傅斯恬對他笑笑,拿了個蘋果,想削給他和老人,一個手滑,水果刀割破了指頭,血淌了滿刀。

    老人罵她:“哎呀,笨手笨腳,一點(diǎn)事都做不了……”

    傅建濤扯著她去護(hù)士站。

    她一個勁地說:“不用了,沒事的�!备到齾s沒由著她,固執(zhí)地把她扯到了護(hù)士站。

    貼創(chuàng)可貼時,他問:“你嬸是不是和你說什么了?”沒等傅斯恬回答,他繼續(xù)說:“不管她說什么,她說了不算。你別想那么多,家里的事有我,你安心讀你的書,這些和你都沒關(guān)系�!�

    怎么可能沒關(guān)系。她知道,他不是真的能做主的人。她也知道,他也很辛苦的。她沒說話,只是抬頭用很溫和的眼神看著他,搖了搖頭:“沒關(guān)系。給我點(diǎn)時間,我可以的。”

    再回到病房不久后,傅建濤就被老人趕回去了。

    伺候著老人上過一次廁所后,同病房的人熄燈睡覺了,病房里陷入了黑暗。

    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呼吸不暢,呼嚕聲怪異,嘶鳴著,像黑暗中潛伏著一只怪獸。

    傅斯恬注視著黑暗,無法入睡。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進(jìn)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中。又很清醒地知道,這不是夢。

    夢還有醒來的時候。

    她的現(xiàn)實(shí),她的人生,她的噩夢,卻好像總也掙扎不出來。

    時懿發(fā)來短信問她事情怎么樣了。

    短短的幾個字,她看了好久好久。

    她一字一字地打:“還好,我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周日回去和你細(xì)說。”

    時懿說:“好。注意休息。�!�

    傅斯恬說:“好,關(guān)好門窗。。面試順利�!�

    時懿少有的,發(fā)了個[親吻]的表情。

    傅斯恬盯著這個表情,盯著時懿上面的字,一點(diǎn)一點(diǎn)下滑聊天記錄,一點(diǎn)一點(diǎn),翻到了她們最初認(rèn)識的時候。

    視野越來越模糊。

    淚滾了下來。她咬住虎口,不能嗚咽出聲。

    從答應(yīng)王梅芬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在反反復(fù)復(fù)問自己了。

    她的人生,還有希望嗎?

    是不是從一開始心存僥幸地追求時懿就太自私了?

    她是不是和時懿分手比較好?

    她是那么不愿意想這件事,那么那么想要和時懿有一個未來的�?墒�,她終于還是不得不這么想了。

    第114章

    周六下午,

    傅斯恬正攏起尿盆上的塑料袋,準(zhǔn)備拎起到衛(wèi)生間去扔,短信提示音響起。她心一顫,

    立刻加快了動作,把垃圾袋提到了衛(wèi)生間,

    扔進(jìn)垃圾桶里,

    而后,合上門,用干凈的左手取出手機(jī)。

    按亮屏幕,

    消息通知提示那里,

    果然是時懿發(fā)來的短信。

    時懿說:“面試完了,應(yīng)該還可以�?斓脑挘�

    明后天會公示名單�!�

    簡單的一句話,

    讓傅斯恬有浮出水面,

    稍稍呼吸到了空氣的感覺。她用左手笨拙地打字:“那就好。一定沒問題,

    別擔(dān)心。晚上吃點(diǎn)好吃的,

    犒勞一下自己�!�

    時懿很快回她:“一個人,不香�!�

    傅斯恬甚至想象得出,時懿是怎樣垂著眉眼,用淡然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她的撒嬌,都是不動聲色的。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完剛想打字,低頭瞥見了腳邊盛著她剛?cè)舆M(jìn)屎尿袋的垃圾桶,

    她的眼眸又慢慢地黯了下去。

    一個字母一個字母,

    她拼完:“等我明天回去�!�

    等明天回去了,然后呢?

    她打了肥皂洗手,兩手交握,

    一下一下,用力地、機(jī)械地、反復(fù)地搓著,搓到雙手發(fā)紅、昨天被小刀割破的傷口再次裂開也一無所覺。

    時懿會去海城,去往本該就屬于她的廣闊天地。她會過得很好的。她也應(yīng)該要過得很好的。

    而她呢,她的天地在哪里?她還能陪時懿去到海城,去到她們約定的未來嗎?她出神地望著垃圾桶。

    “你死在里面干什么?我要起來,我要喝水�!崩先嗽诓》坷锎叽�。

    傅斯恬回過神來,咬了咬唇,關(guān)上了水龍頭,打開門出去。

    從指節(jié)上滲出的血,被水迅速沖下,沖進(jìn)了下水道,消失不見。無人在意。

    傍晚,天陰沉沉的,傅建濤來送飯,電視新聞里在播送今年第二十三號臺風(fēng)要來了。

    傅建濤關(guān)心她:“看看動車有沒有停運(yùn),要不要換票�!�

    老人指使著傅斯恬幫她把小桌板放到她舒服的位置,滿不在意地說:“停了就多呆兩天,剛好讓你們回去兩天,你們不也說忙嗎�!�

    傅斯恬手微微一頓,傅建濤馬上反駁:“那哪能成啊,孩子還要上課呢。過兩周是不是要考試了?”

    傅斯恬很輕地“嗯”了一聲。他說的是司法考試。

    老人臉一板,嫌惡地說:“哎,我就說女孩子書讀多了也沒用,現(xiàn)在要用都找不著人�,F(xiàn)在這樣還成,以后成家了這樣哪能啊。女人還是要顧家一點(diǎn),家里事都不管,像什么話�!�

    傅斯恬把筷子和飯菜都給老人擺好:“奶奶,吃飯吧�!彼竿阅茏屗僬f兩句。

    可老人夾了一筷子菜,還在繼續(xù)絮叨:“雖然以后我們是要招進(jìn)來的,但人家畢竟也是個大男人,你還是要以人家為主,男主外女主內(nèi)。人家是進(jìn)來頂門戶的,你要有分寸�!�

    傅斯恬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下頜線因用力繃得緊緊。叔叔說她不能再激動了。和她計較沒用意義。她努力說服自己,捧著飯盒,默不吭聲地埋頭吃飯。

    高溫天氣,床底的尿盆的尿騷味若有若無地彌漫在空氣中。她聽著老人裹腳布一樣長的訓(xùn)話,麻木地吃著飯,不知道自己吃的究竟是飯還是其他什么。

    要喘不過氣了,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黑。

    時懿。時懿。她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她清澈的眼、蔥白的手、還有她身上永遠(yuǎn)干凈清爽的味道。

    她無法想象時懿站在這里,無法想象時懿過這樣的生活。

    無法想象。

    她恍神——要怎么和時懿提出分手。只這么想著,她心都空了。

    不能影響時懿的考試,所以時間要在司法考試以后�?墒欠绞�,她怎么想都想不到一個所謂“合適”的方式。

    她們怎么能分手?分手,哪里還會有合適的方式。

    她在醫(yī)院里,不能哭也不能笑,強(qiáng)撐到周日,跟著人流進(jìn)到動車站、進(jìn)到候車廳,進(jìn)到動車,茫茫然地坐了不知道多久,乘務(wù)員提醒她“女士,已經(jīng)到終點(diǎn)站了,需要幫助嗎?”,她才驚醒過來。

    她匆忙背起包下車,忽然想起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連忙拿出手機(jī)查看消息。

    時懿沒有給她發(fā)消息。

    傍晚了。名單是還沒有出嗎?

    她放心不下,想自己進(jìn)學(xué)校官網(wǎng)查看一下,但不知道是車站位置太偏,還是手機(jī)信號太差了,網(wǎng)頁怎么都刷新不出來。

    沒辦法,她只好收起手機(jī),強(qiáng)行安自己的心,往出站口走去。

    二十分鐘后,她在臨近出租屋的公交站下車,順著非機(jī)動車道走上天橋。臺風(fēng)似乎也影響到了申城,天空下起了小雨,天橋下已經(jīng)有一些人打起了傘。不經(jīng)意一瞥,有一個眼熟的身影從她視線中晃了過去。

    傅斯恬定睛看去——是張潞潞。

    張潞潞沒有打傘,好像走得很急,身形都透著一股焦躁。她疾走著,拐了個彎,拐進(jìn)了她和時懿走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通往她出租屋的那個巷子。

    沒由來的,傅斯恬心臟猛地急促了起來,有一種慌到不行的感覺。她下意識地看著張潞潞消失的那個路口小跑了起來,腦海里不停地閃過不久前她們剛和學(xué)校打過的戰(zhàn)役、時懿被輔導(dǎo)員叫走的那通電話、張潞潞剛剛急躁的身影……

    不可能,只是湊巧,不要亂想。她拼命地壓抑自己心里頭那個可怕的預(yù)感。

    氣喘吁吁、四肢發(fā)軟。

    她沖進(jìn)出租樓里,小跑著上樓。一階一階,呼吸急促到有種要嘔吐的感覺。

    就差最后一個拐角和十幾個臺階了,她聽見了張潞潞憤怒的聲音:“學(xué)校這么做是違規(guī)的!這不公平!時懿,這完全就是打擊報復(fù)!”

    “憑你的成績,怎么可能上不去。時懿,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最后會變成這樣�!�

    “我們寫舉報信吧!時懿,我們舉報上去,我們再舉報一次!”

    傅斯恬腳下發(fā)軟,沒踩到臺階,歪倒了下去。

    重物落地聲與書包帶敲到樓梯扶手的聲音一同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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