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像謝欺花和李父關(guān)系不錯,謝欺花和謝雪關(guān)系也很好。她們不像母女,反而像同一屋檐下搭伙過日子的租客。謝欺花沒上小學就學會上灶臺,學了加減乘除就學了算賬,很快家里的事都讓她管了。謝雪也從來不像李父,過問謝欺花學習或生活上的事。
你媽比較涼薄,這是李父的說法。謝欺花覺得還好,謝雪也照顧過她,她兩三歲還尿床,謝雪幫她換紙尿褲。她的家長會謝雪也來,她在學校挨了欺負,謝雪也拎著高跟鞋去學校鬧。
那時謝欺花沒意識到,她覺得謝雪是個好母親,是因為她自己也很涼薄。
這個詞,顯得人沒良心。
不像李父談及謝雪時難掩的眷戀,謝雪對這個男人早就忘個一干二凈了。一個漂亮又有點向往自由的女人,她就是端坐在吧臺邊點一杯最便宜的酒水,也能讓身邊的男人不飲而自醉。
謝雪離婚后從不缺男朋友。
盡管她不把男朋友帶回家。
謝雪也是突然出事的,車禍。
她沒白死,她那個小白臉男朋友到死都在保護她。謝欺花已經(jīng)十六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齡,當然不好意思給李父說,但他還是從警方了解到。
也是因為謝欺花長大了許多,李父才有更多掏心窩子話可以對她講。
“你媽就是這樣。”他說,“到哪里都有人愛她,她的命很好�!�
好命的女人,但死的很早。謝欺花不敢茍同,同時她也從很小就開始察言觀色。李父能說出這種話,大概因為他如今家庭并不美滿。后來到了李家,謝欺花發(fā)覺自己猜想得很對,李父和李母系商業(yè)聯(lián)姻,和謝雪離婚不到一個月就再婚了。速度如此之快,雙方又不是有感情的伴侶,謝欺花至今認為李父有報復謝雪的嫌疑。無論如何,后來人都死了,也無從考證。
不管怎樣,李父對她還是不錯的。
謝欺花因此愿意從武漢搬到北京。
京城李家有兩個兒子。
大的十二,小的八歲。
謝欺花當年也才十六。都說三年是一個代溝,她和李盡藍差了一個,和李平璽差了兩個。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倆兄弟,在琴房里。他們穿白襯衣和西褲,都是小大人模樣,老師在指導他們彈鋼琴。謝欺花跟在李父身后,李父敲門,進來介紹,先說明了謝欺花的身份。
弟弟李平璽抬著眼好奇觀望她,而哥哥李盡藍神情冷蔑地偏著頭。
謝欺花非常有眼力見,只一眼她就看出,兄弟倆過得也不算幸福。
世上真正不缺愛的孩子很少。
而缺愛的孩子各有各的病因。
在李家,謝欺花最常打交道的還是李母。她是全職太太,操持著偌大家宅的事務。說實話,謝欺花覺得很殘忍,李母也很漂亮,在生了兩個兒子的基礎(chǔ)上她還算年輕,為什么要把自己關(guān)在這方廳堂之中?如果謝雪是因為這個才選擇離經(jīng)叛道,謝欺花能夠理解,并深感支持。
謝欺花上學放學,和兩兄弟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隨著她的眼界豐富,她的晚歸時間不斷延遲。有時候甚至和加完班的李父同一時間到家。那段日子謝欺花愛夜游,上完晚自習也不回家,而是滿大街亂晃。李父沒苛責她,說她和她媽媽很像。他們就坐在只開一盞燈的客廳聊天。
李父在家里不算健談,卻有些話能對謝欺花講。
至此,謝欺花覺得李父其實不喜歡這個家庭。
無論他談及以前的往事、評判前妻的態(tài)度、還是對謝欺花的關(guān)懷。
謝欺花不是他的孩子,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從李父那兒感受到父愛。
李母呢,連同簇擁在她身邊的孩子,都對謝欺花很客氣。謝欺花覺得這兄弟倆是討厭她的,但具體有多討厭,也不好說。只記得有一年李平璽過生日去歡樂谷玩,李母把她也帶上了。
兩個小子在玩碰碰車,李母在護欄外巴巴看著。謝欺花也十七歲了,不是小孩子,不想玩這個,就呆在李母身側(cè)。
“我以前是賽車手�!崩钅刚f,“在結(jié)婚之前�!�
謝欺花沒想到溫文爾雅的女性有這一面。原來李母眼巴巴看的不是孩子,而是那一輛輛形似賽車的碰碰車。
每個人都有的,理想。說得遠大一些,愿意為之奉獻一生,說的淺顯點,就是一直想做下去的事請。謝欺花沒有那種東西,學校里的語文老師說她胸無大志,謝欺花覺得這是窮人病。物質(zhì)匱乏怎么可能精神豐富?只有上流人才有時間、金錢和精力宣泄自己無處安放的才華。
“……那后來怎么沒有繼續(xù)下去了?”謝欺花問。其實她知道為什么,但在李母看來,她只是個孩子,孩子就應該問出這種話。李母果然敞開心扉,說了很多她嫁入李家之后的經(jīng)歷。
最后,李母以“愛情就是枷鎖”來總結(jié)�?窗�,明明是婚姻,她卻說到愛情。謝欺花意識到婚和愛好像沒那么容易分開,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謝雪那么涼薄。李母對李父并非沒有愛。
血緣連結(jié)的某些東西太厚重。
有了這些,怎么可能沒有愛?
但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就沒有愛嗎?
謝欺花覺得不好說,李父對她挺好。
李父和李母一起出差的日子不多,但一年到頭總有那么幾次。他們?nèi)ッ绹菰L那些親戚,謝欺花不知道是不是洋人,從李盡藍和李平璽的骨相看,他們都很英雋,也是中國人長相。
爸媽離家,小鬼當家。謝欺花當晚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單被褥上出現(xiàn)了泥巴。
孩子們的房間都在二樓,她沒去過倆兄弟的,不代表他們不來拜訪她。
“誰干的?!”謝欺花拽著被子去一樓。
家教正帶著李盡藍和李平璽在晚讀。
李平璽抖了一抖,李盡藍伸手護住了他。
保姆連忙來勸和,說換一床干凈的就好,讓謝欺花不要生氣。人生氣了讓人不要生氣,這是哪里來的道理,人餓肚子了難道也讓它不要餓嗎?謝欺花不會和上流人打交道,但不代表她是任人欺侮的軟柿子。她轉(zhuǎn)身去李平璽的房間拿被子,李平璽上樓去攔。
李盡藍突然開口。
“……是我做的。”
十歲的李平璽很喜歡自己的被子,是蠟筆小新涂鴉款。李盡藍知道,所以才這么說。謝欺花哪里管他什么兄弟情深,把李平璽被子一臂卷走,轉(zhuǎn)身又去李盡藍的房間。兩人目瞪口呆。
“
你!你耍賴!”李平璽喊,“我弄了你一個人的被子,你把我們兩個人的被子都……”
“你�!敝x欺花指著他的鼻子,“你的被子是因為你做的事�!彼种噶酥咐畋M藍的鼻子,“你的被子是因為你當時就在旁邊看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做事不是成雙入對?”
李盡藍沉默了,謝欺花說的沒錯。
謝欺花把三人的被子都扔進后院池塘。
“既然這樣,那大家都別睡了。”
李平璽哭了:“你憑什么呀?!”
“就憑我大了你八歲�!敝x欺花冷冷環(huán)臂,“我做壞事的時候,你們還在地上玩泥巴呢。”
“你……你大有什么了不起!”李平璽直掉眼淚,“阿姨都說了,你根本不是我家的人!”
家中保姆們一時間噤若寒蟬。
李盡藍下意識擋在弟弟身前。
謝欺花一把推開李盡藍,揪住李平璽的領(lǐng)子。
她本來沒想對他動粗,李平璽卻哽咽著說:
“你……你敢打我……我讓我爸把你趕出去……”
謝欺花一巴掌就把他打翻在地。
太快了,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你以為我在這里呆著很安逸啊?!”謝欺花惡狠狠地啐他,“你趕緊讓你爸把我趕出去!求之不得!要打電話打電話,要告御狀告御狀,等他們出差回來,你想怎么告怎么告!”
“不過在這之前么……”她瞪了李盡藍一眼,“把你弟弟給我管好了!”
謝欺花拎起外套,大步出了家門。
偌大一屋子的人是誰也不敢攔她。
謝欺花有錢,李父給的,這兩年來她也掙過一些錢。高二暑假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學駕照,剛畢業(yè)就提了一輛十萬出頭的油混轎車。她自己有車,愛去哪兒去哪兒,誰也管不著她。
謝欺花為何給自己做如此多的打算?
因為她本來就沒把這些人當成家人。
她去朋友家借宿,盤算著李父李母出差回來的日子。要是被趕出李家,她干脆就回漢城去,謝雪還有棟老房子是留給她的,大學期間的學費也能自己掙……反正人是不可能被餓死的。
可謝欺花沒等到李父李母歸家。
只等到他們的死訊。
第04章
天很涼
李家有錢,這是謝欺花一貫清楚的。
即便如此,她也沒享受幾年富貴日子。
李父李母的航班失事了。
夫妻倆雙雙墜機身亡。
這太荒謬了,不知道怎么說。李家是得罪了什么人嗎?此人能手眼通天到讓跨國航班失事?仔細想想也不大可能,生活不是,不是天一涼,哪個霸道總裁就要讓李氏集團破產(chǎn)了。
但李氏集團確實是破產(chǎn)了。
李家上上下下都兵荒馬亂。
謝欺花人進了李家才被告知。今天是李父回來的日子,她正好跟對方提出離開李家的想法。只是她的想法撂在那兒,要商議的人卻走了。管家透露了目前的情形,李氏現(xiàn)在危在旦夕。
李氏完蛋了,怎么突然就完蛋了?這在謝欺花的知識儲備之外,有錢人家不都有那種遺囑?信托基金?保險呢?再不濟也有親戚們照拂,破產(chǎn)集團再怎么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很復雜,并不是謝欺花能理解的。
李氏的內(nèi)部斗爭簡直是腥風血雨。
聽說換了新的掌權(quán)人,遠在美國的李氏親戚們要打官司,以至于這棟宅子里所有資產(chǎn)都要被抵押。傭人們都被遣散了,只剩下幾個老人。謝欺花第一時間想到——李家兄弟怎么辦?
爹媽死了。
房子沒了。
錢也沒了。
也許是報應,也許算不上,謝欺花和倆兄弟相處兩年并沒有多討厭他們。李盡藍、李平璽雖然和她暫住一個戶口本上,但從前是兩個世界的人,以后也不在一個階層……以前是這樣,現(xiàn)在可難說。如今大的十四歲,正是讀初二的年紀,小的才十歲,最重要的任務不過小升初。
他們以后的生活會怎么樣呢?謝欺花一邊搜尋家里剩余的財物,一邊這么想。李爸李媽房間里空空如也,負責抵押的還沒來,什么東西都沒了,想也知道是傭人們搶完之后一哄而散。
謝欺花在床縫里翻到幾件耳飾,也許是李母粗心落在這兒的,上面的寶石很大顆,應該能典一些錢。她又搜尋了幾個房間,李家家大業(yè)大,多少留下一些值錢的東西。
從二樓下來的時候,謝欺花瞧見了客廳里的李家兄弟,他們就那么目光呆滯地站在那兒,任憑人來人往。
孩子現(xiàn)在是李家最不值錢的東西。
謝欺花沒有多看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她沒有留戀,就像當初來到京城,走的時候也一身輕松。至此謝欺花再一次感慨自己的涼薄。她也許真的繼承了她的母親,除了容貌,這是母親唯一給她的東西,也是保護她的武器。
謝欺花在京城多留了幾天,把財物典當完,戶頭上多了七八萬塊。李家的葬禮是本地的朋友湊夠錢才辦的,謝欺花沒有去,去了要交份子錢,而且她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
也許真的對李家有些愧疚,她在墓園外站了一會兒,就當為他們餞別,報答李家兩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
剩下的,李家如何,李家兄弟如何。
不,那并不是謝欺花應該關(guān)注的事。
謝欺花回漢城,駕照時滿一年可以上高速,她獨自開車離開的。離開那天風輕云輕,也沒有過分刺眼的太陽,似乎一切都在為她送行。有幾個老鄉(xiāng)也要一道回去,就臨時組了車隊。
大家一路打打電話聊聊天,問開到哪兒了,在哪個服務區(qū)吃飯。都是年輕人,嘻嘻哈哈的,他們的車比謝欺花的好很多,但愿意帶著她。等到了武漢,謝欺花和所有人交換聯(lián)系方式。
謝欺花回到友誼路的老小區(qū)老屋子。
鄰居看她風塵仆仆,問她怎么回來了。
“唉,該回來的時候就回來了�!敝x欺花避重就輕,“張姐,聞到你家在做炸物哦。”
“你狗鼻子啊,油才剛熱呢。”鄰居笑了,“待會兒做好了,你拿兩袋回家吃�!�
謝欺花拿鑰匙開門,灰塵撲來,該打掃了。
她就著午后的陽光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
這兩年來的生活恍若隔世。
謝欺花的賬戶里,有謝雪出事的賠償款、這兩年在李家攢下的、加上典當?shù)脕淼模サ糍I車錢也有二十萬了。這筆錢完全足夠支撐她讀完大學,以及節(jié)假日和朋友們出門看看世界。
謝欺花每天在家里無所事事,等待高考志愿結(jié)果。她實在不是一塊學習的料,最終錄到本地的鐵路二本,好在她的朋友也沒好到哪兒去。
在友誼路上學的孩子,從同一所幼兒園到同一所高中,不出意外將來也會在這座城市扎根。
謝欺花高中轉(zhuǎn)學兩年,回來仍然被大家歡迎。志愿出來了,有人歡喜有人愁,大家一起組織聚餐,從看電影到吃火鍋,晚上又去KTV包了包廂唱歌,中專生和本科生一同舉杯歡慶。
凌晨,謝欺花醉醺醺往家里走。
剛上二樓,就注意到樓梯處的黑影。
“嘿!”她喊亮了樓道的聲控燈。
李盡藍抱著虛弱的弟弟和她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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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李家兩兄弟如何千里迢迢來到武漢,這一路又經(jīng)歷了什么苦難,還得從那一日講起。
一大清早,李盡藍在偌大琴房里練琴,弟弟李平璽一邊晨讀,一邊替他翻一頁琴譜。突然,管家神色嚴峻地走進來,把不明所以的琴師遣了出去,又同李盡藍說了什么。
琴聲停了,李平璽疑惑地看過來。
只見李盡藍臉上一點血色也無了。
李平璽看到素來穩(wěn)重端莊的哥哥紅了眼眶:“你的意思是爸媽都……”
很快,弟弟也知道了如此噩耗,簡直是天塌了,他一瞬間大哭起來。
管家知道了,傭人知道了,李宅上上下下五十多口人全都知道了。一時間走的走,罵的罵,這都干到月底了,工錢還沒結(jié)呢!憤怒的勞動者們叫囂著要賠償,很快演變成無序的哄搶。
李平璽哭著上前阻攔,他的房間里,那些珍愛的書籍和手辦,還有那么大一個天文望眼鏡,全部都被傭人搶的搶拿的拿。他被推到地上,眼睜睜看這些人揚長而去,李盡藍過來扶他。
“哥……哥……”他泣不成聲。
李盡藍分不出心力去安撫弟弟。
他打電話,無論是打給叔叔或伯伯,還是打給媽媽交好的阿姨們,無一不在聽到他的聲音后迅速掛斷了電話。
李盡藍心亂如麻,二樓人太多了,他只好把哭到癱倒的李平璽帶到一樓。
謝欺花就是這時候回來的。
她聽聞消息,面色一沉,李盡藍以為她同樣痛心,卻沒想到她帶著這樣的神情上樓去搶掠,隨后揚長而去。
至此李盡藍終于才意識到,同樣作為父親的子女,謝欺花和他們的區(qū)別。
謝欺花有她自己的退路。
而李家兄弟什么也沒有。
到了傍晚,李家早已經(jīng)人去樓空,只剩下兩兄弟孤零零地站在房前。昔日親和的老管家也被家人接走了,走之前給他們?nèi)艘话鸭t鈔,抹著淚嘆息一聲。李盡藍顫抖著手接過了鈔票。
李平璽已經(jīng)從伊始的悲傷演變?yōu)閺仡^徹尾的憤怒,在目睹所有人的眾叛親離后,他一把抓過李盡藍手里的錢,奮力砸向陰沉的天空:“你們都滾!都滾!誰要你們這些人的臭錢��!”
一陣大風刮過,錢被卷得漫天飛舞。
陰影落在李盡藍深邃陰郁的臉孔上。
“……平璽�!�
他對弟弟說。
“把錢撿起來�!�
李平璽嘴唇顫抖得厲害,上前攥住他:“哥,你不會真的相信那些人說的話吧?爸媽有沒有可能……”
李盡藍以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同他搖頭。
這一刻,李平璽就知道,沒可能了。
十歲少年腦海中轟然巨響,他賴以生存這么多年的空中樓閣,潰入現(xiàn)實。
李平璽僵硬地俯身,把皺巴巴的鈔票撿起來,李盡藍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錢,牽著弟弟的手,走上了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