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盡藍正要開口,談話被打斷。
民警從審訊室出來,對李盡藍說了個地址:“我們查到你姐姐的住所�!�
李盡藍頷首,民警又提出開車送他們回去,李盡藍卻一口回絕。見兩孩子始終不放下警惕,他只好說:“已經為你們辦理了取保候審,拘留是不用的,但后續(xù)如何,還是要等通知�!�
出了警局大院,李平璽才問:“為什么不讓警察叔叔送我們��?”
李盡藍答非所問:“我剛才撒謊了,說謝欺花是我們的監(jiān)護人。”
李平璽不懂這些,當然不懂,一個十歲的孩子又懂什么。李盡藍盡可能簡單地解釋:“但她其實不是我們的監(jiān)護人。只有滿十八歲,并且有負擔能力的親屬,才必須承擔這個義務�!�
“你的意思是,謝欺花肯定會說她沒有負擔能力,管不了我們?”李平璽想了想,“或許我們可以不依靠她,我可以出去打工,可以彈琴……”
太天真了。李盡藍只有在這種危難關頭,才發(fā)現弟弟有不同于他的愚蠢。
“你見過哪個機構收童工?我們一年齡不夠,二學歷不夠,能去哪兒討生活?難道再被遣回北京當孤兒嗎?”
“還是你覺得人家會花錢讓一個十歲的小孩彈琴?你只能去打黑工,你能確保自己不被騙嗎?一路走過來,我們不都是靠騙別人才活下來的?再說那些無良老板會怎么對你?你知不知道每年多少童工被剝削、被虐待?”
李平璽被嚇得淚眼汪汪。
李盡藍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正色道:“平璽,我們需要一個監(jiān)護人,需要有一個人能撫養(yǎng)我們。”
“對不起,哥哥,是我太笨了,我太沒用,想不出辦法,只會拖后腿�!�
“你只是生病了,一直沒好�!边@段時間,李平璽確實反反復復地低燒。
“先休息會兒吧�!�
李盡藍把他扶到一旁的自助便利店里。兩人買了一袋面包和一瓶水,吃完就開始問路。
臨近傍晚,他們終于找到了謝欺花的住址,老小區(qū)老房子,一切都是灰塵彌漫的氣味。
“哥哥,你說,謝欺花會答應當我們的監(jiān)護人嗎?”
很難,李盡藍想,但他必須得這么做:“她會的�!�
李平璽靠著哥哥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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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現在,李盡藍解釋完前因后果,謝欺花就爆發(fā)出一聲冷笑。
“憑什么?”她扶著額頭,“我憑什么養(yǎng)你們?真是長得丑想的美�!�
平心而論,李平璽和李盡藍都不丑,放在孩子里也是出挑的。李平璽像李母,遺傳了她的一雙寬鹿眼,純良清秀。李盡藍更像李父,眼窩深邃,眼尾上斜,標準的丹鳳眼,眼球漆黑如一顆磁石。但他們的漂亮與否,和謝欺花養(yǎng)不養(yǎng)他們有半毛錢的關系。
“你只用養(yǎng)我們到十八歲。”李盡藍改口,“養(yǎng)我到十八歲就可以,我成年了就可以出去掙錢�!�
“十八歲?我養(yǎng)你到一百零八歲好不好?真是癡心妄想,你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謝欺花懶得和他廢話,掏鑰匙開家門,“趕緊滾啊,明早要是發(fā)現你們還在,我就直接報警了�!�
李盡藍又說:“到時就有親戚來找我們了,肯定會給你撫養(yǎng)費的。”
聽到和錢有關的字眼,謝欺花才愿意駐足:“撫養(yǎng)費?給多少?”
“……你需要多少?這些都可以等我們進門了,再慢慢談�!�
“我讓你進個屁�!敝x欺花逗他呢,“我信你的撫養(yǎng)費��?”
李盡藍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
“你覺得我信你有那么個神通廣大的親戚,還是信我是秦始皇?”謝欺花邊開門邊說,“別他媽傻了,要是有親戚來早來了,你們都找到我這兒,就說明根本沒人接這個爛攤子�!�
這些都在李盡藍的意料之中,謝欺花當然不是好人,或者說即使天大的好人,告訴他要無端負擔起兩個孩子,也會有片刻遲疑。李盡藍沒對她抱有期望,除了孤注一擲,已別無他法。
“……謝欺花!”少年的臉重新陷入灰暗,“你不想養(yǎng)我們,起碼要把我們家的錢還回來�!�
謝欺花將要關門的動作一頓。
“你什么意思?來找我討債?”
“出事那天,你拿走了我們家的財物,這個算盜竊。你典了多少錢?必須如數還給我們,不然……就去法院告你。你說你又有錢買車,又有典當得來的錢,說沒有撫養(yǎng)能力誰信?”
“誒,你有點兒法律常識哦�!敝x欺花表以賞識,當然,也僅限如此了。
“李盡藍你聽著,我不管你在外面騙了幾個傻貨,但是你大姐永遠是你大姐。你要去法院告我,不如先去告那些非親非故的傭人,他們才偷了更多東西。你怎么有底氣拿這個要挾我?太天真了李盡藍,我不會給你錢�!�
她戳他的胸口:“我一分錢、一毛錢也不會給你和你弟!趕緊滾吧!”
李盡藍愣在原地。
至此,臉上血色全無。
唯一的籌碼,也被狠狠踐踏在地。
李盡藍要過了很久很久才能意識到,即使他在外面如何落魄或風光,只要到了謝欺花面前,他永遠是,也只能是那個站在聲控燈下無助的少年。
門被狠狠地關上。
唯一的光被剝奪。
只留李盡藍沉重的喘息。
和沒有任何希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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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盡藍背著弟弟回到大街上。
李平璽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哥……”他輕聲呢喃,“我有點困……抱歉…是沒有談好嗎……謝欺花她還是不愿意收養(yǎng)我們嗎……”
“沒關系�!崩畋M藍依舊表現出鎮(zhèn)定,即便已經到窮途末路,“總有別的辦法,我們肯定不會回到那里�!�
“哥……我是不是有點沒用啊?”他說,“實在不行,你把我丟下吧,我從小到大就是這樣,身體不好,也總是給你添麻煩,在家里就是這樣的,在外面也幫不上你的忙。你那么聰明,又有辦法,總有地方可以去�!�
“在胡說什么?”李盡藍把他放在公園長椅上�!澳闶遣皇怯职l(fā)燒了?”
摸李平璽的額頭,好燙。
“我去警局吧�!崩钇江t說,“警察肯定會送我去醫(yī)院的,治好后我就回去,回北京去�!�
“再回去當孤兒?”李盡藍蹙了眉,“平璽,不會的,肯定有辦法,你先休息一會兒吧�!�
“休息多少個一會兒也不行啦……”李平璽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以前在家里,就是用藥吊著的,他們在背后都這么說我……哥,我不想拖累你,求你把我扔在警局門口吧�!�
李盡藍不愿意那樣做。
他帶弟弟去診所輸液。
李平璽輸液之后會好受一些,開藥吃沒什么用,而且那種小診所,其實也就是應付些小病。李平璽身體不好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在京城找無數名家都看不出來,沒道理現在能治好。
直到李盡藍不得不承認,身上最后的錢也花光了。
他們在臺階上吃最后一塊面包,喝光最后一口水。
李盡藍要去打黑工,李平璽這才想起:“我鞋里不還有你藏的錢嗎?”
李平璽說著就俯身去脫鞋,李盡藍以復雜的神色望著他。直到李平璽脫下鞋,對鞋底的白紙露出錯愕的神色。
“……早就沒有了�!崩畋M藍閉眼,“那是騙你的�!�
希望。未來。不過鞋底的白紙。
給人無端的期盼,給人堅持的理由。
最后卻只給人現實的空白。
李盡藍終于掩面哭了起來。
第07章
醫(yī)藥費
謝欺花再次見到李家兄弟時。
前前后后也發(fā)生了一些事。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段時間謝欺花的志愿不是下來了么,一個民辦的鐵路二本,臨到開學了,學生群里一點消息都沒有,沒讓交學費,也沒說什么時候報道。
這很稀奇啊,結合這個學校垃圾得不行,分數線一年比一年降,招生狀況低迷,有學長學姐猜測學校要倒閉了。
首先,謝欺花不是很清楚。
其次,大學倒閉這是好事。
民辦大學倒閉,當地的教育局會給你分去更好的公辦大學,只好不差,謝欺花說不定能二本變一本。這又是值得慶祝的事情,而且公辦大學的學費低啊,這四年來花銷就節(jié)省了許多。
謝欺花又和高中同學們去喝酒。
大家怒罵謝欺花是走了狗屎運。
“好事是好事�!敝x欺花謙虛,“但是今年九月份肯定入不了學了,再分流也是明年的事,我不就晚一年上學嗎?到時候你們軍訓,我只能在空調房……”
謝欺花就是這樣的人,三句話能讓同學罵她一輩子。說她賤吧,又很好笑,說她很好笑吧,又太賤了。
兩種斑斕的色彩相輔相成。
撮合出獨屬于謝欺花的魅力。
“誒,說真的�!彼膊婚_玩笑了,“我家那個情況你們也知道,閑一年也不知道干什么,也是在家里多吃一年白飯……我就想著找個兼職,你們說,什么兼職高中學歷就可以去?”
有人笑話她:“你忘了,咱們高考完了就都忘光了,你現在怕是連高中學歷都沒有了喲!”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謝欺花扶著眉思考。
“誒,你們說我去奶茶店打工怎么樣?一個月也有兩三千呢?”
“人家現在都不收大學生了!只上三個月的班,誰叼你�。 �
謝欺花又想了個點子:“那我去送外賣,送外賣總沒什么門檻了吧?”
“大熱天的給自己找罪受。”有男生抱怨,“你是不知道送外賣多累!”
有同學的爸爸是司機:“謝欺花不是剛提了一輛電車嗎?可以去搞網約車啊。最近網約車的平臺扶助政策滿多的�!�
謝欺花問哪個平臺,“滴滴是目前最大的平臺,我爹說如果開新能源電車,其實還蠻節(jié)約成本的,一個月多接點單,掙個五六千不是問題。最近暑假求職季,加盟條件好像放寬了,你可以試試�!�
“可以啊�!敝x欺花眼睛一亮,“你幫我注冊一個�!�
只短短幾分鐘,謝欺花就成為了一個滴滴專車司機。
這就是謝欺花的第一份工作。
謝欺花覺得這個工作和自己適配度很高,她本來對開車就有熱情,又有天賦,駕照一個月速通,一次都沒掛。駕校的教練們也說謝欺花是個人物,謝欺花那一批的學生,科二科三都是一次過,因為謝欺花教的比教練還要好。高教練讓她來上班,她說不成,要回去上她的破二本。
這個二本呢,是暫時上不成了。
謝欺花開始朝九晚十的接單。
謝欺花接的第一單,她到現在還印象深刻。她很緊張,但也按時到了上車點。乘客是個中年白領男人。謝欺花初入職場,有著滿腔的熱情、一顆積極進取的心、和一張閑不下來的嘴。她滿場找話題,對方卻讓她看路,好好開車,又說她是女司機,下次不會坐女司機的車了。
謝欺花一路上都很尷尬。
好在最后獲得了五星好評。
在這之前,那個爸爸是司機的男同學給她打好了預防針,說很多乘客都不好說話,難相處,做司機這一行內耗特別嚴重,他爸平時不工作的時候會喝好多酒,煙也是一盒一盒的抽。
謝欺花覺得還好,確實,人和人之間都有摩擦,小摩擦大摩擦,社會就是在這樣的摩擦里運轉下去的。謝欺花其實理解別人,當然也希望別人理解她。到目前為止,她沒在工作上受多少氣,反而很喜歡在道上跑的感覺。工作兩個月,也見識了不少人和事……人生百態(tài),冷暖自知。
謝欺花常跑的是江口武昌周邊,就是兩江對岸,是老司機扎堆的地方。
她加了一個司機群,沒有門檻,網約車出租車都能進。群里大部分也是本地人,操著一口陳年老酒的武漢話。
大家都發(fā)語音,講自己車上發(fā)生的奇葩事兒,一般是乘客下車了才會罵。
謝欺花愛聽這個。
群里的人年紀都比她大。謝欺花第一次在車上撿到手機,想搞個拾金不昧的獎章,也是群里的叔叔阿姨打視頻電話教她的。謝欺花年紀很小,又是女司機,他們問她怎么想的做這個。
“學校倒閉了。”謝欺花實話實說。
有人說:“我閨女的學校也倒閉了。武漢滴二本近年來越來越懷貨了�!�
“本來教育資源就稀爛,李個表�!�
只有武漢人有資格唱衰武漢,別看這些本地司機天天說武漢壞,要是外地游客抱怨兩句,也會跟人家急眼。
說到外地游客,來的時候有幾個高峰期,除去周末就是開學季和節(jié)假日。
國慶那幾天,謝欺花接到最多的單就是機場火車客車站,江兩邊往返跑。雖然高架橋堵得煩,但是也掙得多。
謝欺花勤勤懇懇地搬磚。
時間就這樣來到十一月。
這天謝欺花接了個東西湖區(qū)的單,這邊是新型工業(yè)區(qū)集群,道路寬,大卡車多,周遭的工地也很多。今天下了雨,謝欺花開得挺小心,畢竟肉體凡胎和全險半掛的大卡車是比不了的。
好在夜間的路況挺好,送完最后一單她就回家了。快要駛上國道,雨勢突然就變大。視野被模糊的水流遮擋,這什么鬼天氣?謝欺花當時著急過彎道,晚了幾秒鐘打開雨刷和遠光。
就是這幾秒鐘的失誤。
車前突然閃出了黑影。
“臥槽!”謝欺花驚呼。
她趕緊猛打方向盤避讓。
都說讓速不讓道,但再剎車也來不及了。謝欺花心跳得飛起,十根手指都嵌死在方向盤上。避開了,車尾甩起水花,堪堪停在路邊。停穩(wěn)了,謝欺花才開始發(fā)抖,她氣急敗壞地下車。
“你個瘟種找死��?趕去投胎�。俊�
雨幕濛濛,遠遠看不清,謝欺花還是擔心撞到了什么。
她回到剛才事發(fā)的地方,定睛一看:“……李盡藍?“
李盡藍抱著一動不動的李平璽坐在路邊,細密的雨打在他蒼白的臉色,遠光燈映出削瘦面容和干澀的唇。他不住地顫抖著,非�?謶�,同時抬頭看她。兩人在天光一線的慘雨里對視。
“求求你救救我弟!”李盡藍來拉她褲腳,“求求你,求求你謝欺花,我弟真的不行了。”
謝欺花踢開他,轉身往車邊走。
李盡藍杵在原地,謝欺花回頭。
“跟上啊,難不成要我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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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在干什么呢?”謝欺花懶散靠在醫(yī)院走廊邊,瞥了李盡藍一眼,“把自己搞成這個活人微死的挫樣,你弟也是,都燒到只會流口水了,還不送去醫(yī)院,光掛水有個屁用啊!”
李盡藍抹著額頭上的雨漬,眼睫上密集的水像是眼淚。他眼眶紅,眼底也布滿了血絲,組織著語言,不知該怎么說。謝欺花卻注意到他這身行頭:“中江建設?你在工地上打黑工?”
“……是的。”李盡藍沙啞著嗓音。
謝欺花再打量他,確實黑了不少,倒是沒瘦多少,本來就是根竹竿子。
李盡藍身上臟,也不坐在鐵椅上,而是干巴巴蹲在墻角。破舊的工褲褲腿堆積著泥巴,頭發(fā)濕透,往下淌著污水。
謝欺花瞅著瞅著,突然嘿嘿一笑:“李盡藍啊,你還記不記得你和你弟大夏天往我被窩里塞泥巴?我斗膽采訪一下啊,你那時候咋想的?有想過有朝一日要成天和泥巴打交道嗎?”
盡管李盡藍有防備,但心里還是被刺痛。
他摳弄著掌心的繭子,悶著頭,不說話。
謝欺花見他都到這個份上了,還在苦苦維持那點微乎其微的尊嚴,不禁也覺得好笑。
“怎么?覺得我說話傷人吶?可人就是這樣,風光的時候哪兒都是朋友,哪兒都是好人,可一旦有天跌到谷底,看看李家怎么對你和你弟的?看看你們這段時間過的是什么生活?”
謝欺花還沒挖苦完,醫(yī)生過來問誰是病人的家屬。李盡藍聞言連忙走過去,接過那份血檢清單。
溝通了一會兒,大抵是說李平璽本來身體就弱,之前風寒入體,這段日子又沒靜養(yǎng),營養(yǎng)也跟不上,一降溫,流行性感冒自然找上門了。又問病人平時住在哪,李盡藍說工地宿舍。
“有條件的話,盡量給病人改善住宿伙食�!贬t(yī)生說,“工地空氣質量很差,噪音也大。”住院,當然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李盡藍手里只有上上個月的工錢,上個月還沒有發(fā)下來。
李盡藍只說再考慮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