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頭柳朝明已一腳跨過門檻,漠然又道:“蘇晉�!�
蘇晉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聲冷氣:“還賴著不走?是等著本官命御史將你攆出宮嗎?”
出宮的道兒只一條,柳朝明與趙衍在前頭走,蘇晉在后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驟雨已止,承天門角樓上的鐵馬銹了,風(fēng)吹過,鈴音也是古啞的,趙衍就勢朝身后望了一眼,壓著嗓子道:“這就是蘇晉�!�
柳朝明“嗯”了一聲。
趙衍搖頭道:“可惜了,當(dāng)年老御史讀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璣,針砭時弊,說天下治吏之文章,無人能出其右,原想著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豈知你我驅(qū)車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幫殺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
趙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舉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諸�!�
說話間已至承天門,都察院小吏牽著馬車候在門外,蘇晉快走幾步道:“柳大人。”雙手將傘舉至平眉,鄭重道,“下官謝大人借傘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遠天,雨雖已止,云卻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馬車,想起趙衍方才的話,又道:“聽你的意思,曾還有人問翰林討過蘇晉?”
趙衍道:“我也是后來聽錢三兒說的,蘇晉被打發(fā)去松山縣后,十三殿下追問過他的下落,知其遭遇,還跟吏部鬧過一回,嚇得曾友諒那貉子以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簍子,則差沒把官辭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隨軍去了西北,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聽他說著,一面掀開后簾看了看,蘇晉一本正經(jīng)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子班,看到馬車絕塵而去,將傘往身后一背,抄了條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車簾,微微蹙眉:“朱南羨?”
作者有話要說:
未入流:沒有品級的官吏,就是連九品都沒有。
第4章
(已修)
任暄一回禮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門檻上,哭得老淚縱橫,問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說了,續(xù)道:“下官以為這蘇晉和下官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好心幫他扯個謊,誰知道他跟柳大人是舊識,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這平白無故得罪了都察院兩位堂官,一頭撞死得了。”
與任暄一道回禮部的還有羅尚書,弓著身聽江主事哭訴了一陣兒,覺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該,老夫早就教過你們,多磕頭,少說話,讓你嘴禿嚕惹禍�!�
任暄聽出來個疑點,問:“柳大人與蘇晉是舊識?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淚:“怎就不能,下官親耳聽到柳大人他老人家?guī)吞K晉查案子,問什么失蹤日子,還說晏少詹事的閑話,誰不知左都御史是個鐵面菩薩,能請動他老人家?guī)兔�,沒有過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時怔住。
倒是先一步來串門子的戶部侍郎沈奚聽了半日墻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記得您有個孫子,與柳大人差不多年紀(jì),您喚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適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什么不合適?能要我命的都是我親爺爺�!�
沈奚扯著官袍上三品孔雀繡問:“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著淚眼,抬頭看他:“你是管銀子的,我祖宗!”
那頭沈奚笑作一團,任暄就著門檻,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彈劾百官之權(quán),晁清一案由他們審理最好不過,蘇晉若與柳朝明相識,何必拿著密帖來找自己呢?舍近求遠不提,還落個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聽消息,撞見了十三殿下,這才知朱南羨已從西北回京,圣上從來偏寵他,這回竟賜了金吾衛(wèi)的領(lǐng)兵權(quán)。
任暄不知蘇晉記不記得朱南羨,但當(dāng)年十三殿下為一任翰林大鬧吏部,幾乎傳遍了隨宮上下。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無路,十三殿下鬧不定愿管這閑事呢。
任暄興致沖沖回來,原想告訴蘇晉這一喜訊,哪里知柳朝明憑空插了一足進來,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顯得多余。
阿禮備好轎子,進來問:“小侯爺,這就上應(yīng)天府衙門尋蘇先生么?”
任暄擺擺手:“不必了,先回府罷�!�
蘇晉回到府衙處所,天已擦黑了。
周萍從堂屋出來,拽住她問:“整兩日不見,你上哪兒去了?”
蘇晉看他滿頭大汗,袍衫臟亂:“別問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長嘆一聲:“別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廟鬧事,我?guī)а貌钊ズ迦�,還起了沖突,有幾個趁亂把我掀翻在地上,還好五城兵馬司的人來了,我也是剛回來�!�
蘇晉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遞給他:“這衙門上上下下都曉得你老實,往常不過是將棘手的案子丟給你,眼下倒好,外頭有人鬧事也叫你去,你一個書生,讓你去是跟人說教么?”
周萍接過茶,寬慰她道:“這回鬧事的也是書生,我去說教說教也合適�!�
蘇晉想到早上看過的貢士名冊,不由道:“再有仕子鬧事,你是不能去了,實在推不掉,索性稱病�!�
周萍連聲應(yīng)了,問:“晁清失蹤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蘇晉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點�!�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廡下:“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撞上晏少詹事的丫鬟了,說是他家公子將玉印落在此處,她特地過來取�!�
“昨日?”
依現(xiàn)有的眉目來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貢士所,這是哪里來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說,晁清失蹤了,衙門要查這案子,收走了證據(jù),她若要玉印,只能兩日后來京師衙門�!�
蘇晉問:“她愿來嗎?”
周萍道:“她應(yīng)了,說后一日,她天不亮便來�!笨刺K晉沉默不語,又道:“我覺得這丫鬟行事蹊蹺,便記下她的模樣,等楊大人回府,可向他打聽打聽此人�!�
蘇晉搖頭:“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誰了�!�
晏太傅只得三子一女,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師,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還有一位被人退過三回親,正待字閨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傳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騰不出空閑,那當(dāng)日將玉印落在貢士所的,只能是這位聲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蘇晉有些想不明白,晏子萋一名高門小姐,去貢士所尋晁清做什么?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無不在議論仕子鬧事的,瞧見周萍來了,忙抓著往細處盤問。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闈的主考是裘閣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曉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這些仕子鬧一鬧,等心平了,氣順過來也就散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劉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通判大人您心眼寬,豈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請楊大人喝茶,就為這事,議了一夜還沒回來�!�
周萍一驚:“都察院也管起這鬧事的仕子來了?”
劉推官道:“你以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調(diào)進內(nèi)廷,就因乙科出身,里頭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陣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說著,又掃一眼角落里抄狀子的蘇晉,“不信你問他,他倒是甲科出身,當(dāng)年還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進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這輩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臉:“義褚兄此言差異,百里奚七十拜相,黃忠六十投蜀破敵,時雨年紀(jì)尚輕,日后作為尤未可知�!�
劉義褚道:“你就愛說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貶謫已是造化,還盼著升遷?”
周萍還欲再辯,那頭蘇晉已抄完狀子,呈到劉義褚跟前,一本正經(jīng)道:“大人說笑了,下官心無大志,只愿茍且,此心安處即是吾鄉(xiāng)。下官在衙門里呆著甚好,只要劉大人肯通融,準(zhǔn)下官時不時去外頭打個尖兒就更好了�!�
劉義褚斜乜著她:“怎么,去外頭野了兩日還不夠,又要出去?”
蘇晉道:“是,有點私事,申時前便回�!�
劉義褚嘴上雖沒個把門,對底下倒還寬宥,深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門道,于是道:“你盡管著去,要是被孫老賊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會管你死活的�!�
蘇晉方出衙門,就聽身后周萍喚道:“時雨,且等等我�!�
蘇晉詫異道:“你怎也出來了?”
周萍回頭望了眼府衙,嘆氣道:“劉義褚說話不過腦子,我不愿與他一處呆著。”又問:“你這是要上貢士所罷?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個原則,跟劉義褚敘話,只撿輕巧的說。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為然,心里頭卻是沒底的。再思及那群鬧事的將散之時,跟他撂話說走著瞧,滿肚子愁悶簡直裝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蘇晉倒苦水。
蘇晉道:“你這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春闈又不是京師衙門操辦的,哪怕事態(tài)鬧大了,圣上要問責(zé),上頭還有內(nèi)閣與禮部頂著�!�
周萍郁郁道:“雖是這么個理,但我仍要去貢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禮部能平平安安地將杏榜上各位老爺請進宮,明日唱了臚,封了官,我這顆心就能歸到肚子里了�!�
說話間已至貢士所,武衛(wèi)查過官帖,入內(nèi)通稟,不稍片刻,許元喆便急匆匆地出來了,一路走還一路急問:“蘇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貢士,長得眉清目秀,可惜人無完人,打娘胎生得長短腿。
蘇晉不置可否,只是道:“找個清靜處說話。”
帶許元喆繞去后巷,這才問:“元喆,你仔細想想,春闈前至今,云笙可曾與外頭的人結(jié)交?”
許元喆道:“先生上回已問過了,云笙兄自來京師,除了先生,來往無非是同科貢士�!�
蘇晉默了一默,道:“我說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結(jié)交過?”
許元喆臉色一白:“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從來不近女色,蘇晉知道。
也正因為此,此案從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蘇晉見許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樁不能與我說的?”
許元喆十分為難,垂著眸子道:“先生莫要問了,云笙兄說過,此事便是他死,也絕不可與先生提及半分�!�
蘇晉平靜地看著他:“那他萬一當(dāng)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說嗎?”
許元喆仍是垂著眸,臉上陰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1.甲科:進士出身
2.乙科:舉人出身
3.舉人做官通常會被歧視,仕途也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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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對官制設(shè)定感興趣的可以了解一下,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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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衛(wèi):屬上十二衛(wèi),直接隸屬皇帝,相當(dāng)于親軍禁軍。
(這里仿明朝官制與軍制,熟悉明史的妹子也許知道,所謂明初上十二衛(wèi),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錦衣衛(w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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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兵馬司:簡單來說,等于帝都公安局與城管大隊。
不過文中的帝都是應(yīng)天府,即南京市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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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借用明制,但本文架空,方便我任性發(fā)揮,胡謅亂寫,朝代叫隨朝,也就是隨便的意思。
第5章
(已修)
許元喆道:“約莫是這個月頭,云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一身脂粉氣,說是去了秦淮河坊,還讓我萬不能與先生提及此事。”
蘇晉問:“為何不能與我提及?”
貢生去煙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何不能與人言?
許元喆道:“他不愿說,我便不好追問了。自始至終,連他去的是哪間河坊,究竟見了誰,我都不曾曉得�!�
晁清失蹤是三月初九,也就是說,他去了河坊后不幾日,人就失蹤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名門之后,若在貢士所留下玉印的是她,又怎會跟煙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蘇晉點了點頭:“我明白了�!碧ь^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時過半,便道:“你先回罷�!�
許元喆猶疑片刻,從懷里取出一本冊子,是《御制大誥》。
景元十四年,圣上親頒法令《大誥》,命各戶收藏,若有人觸犯律法,家有《大誥》者可從輕處置。
許元喆赧然道:“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傳臚聽封,元喆有腿疾,勢必不能留在京師,這后一半我?guī)驮企闲殖�,也算臨行前,為先生盡些心意�!�
他言語間有頹喪之意——身有頑疾難做官,跛腳又是個藏不住的毛病,想來明日傳臚,是落不到什么好名次。
蘇晉卻道:“你治學(xué)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許元喆自謝過,再拱手一揖,回貢士所去了。
天邊的云團子遮住日輝,后巷暗下來。一墻之外是貢士所后院,隱隱傳來說話聲,大約是禮部來人教傳臚的規(guī)矩了。
這處貢士所是五年前建的,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蘇晉上京趕考,被疾馳的官馬所驚,不慎撞翻一處筆墨攤子。
攤主是位白凈書生,蘇晉本要賠他銀子,他卻振振有辭道:“這一地字畫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銀易求,心血難買�!�
蘇晉不欲與他糾纏,將身上的銀錢全塞給他,轉(zhuǎn)身便走。
豈料這攤主當(dāng)真是個有氣節(jié)的,將滿地字畫抱在懷里,一路尾隨,還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錢財,在下不能要�!�
蘇晉不勝其煩,到了貢士所,與武衛(wèi)打個揖,說:“后頭有個江湖騙子,懷抱一捆字畫,專行強買強賣之事,你們?nèi)羟埔�,直接攆走省事�!�
言罷,一頭扎進處所內(nèi)。
她這頭將行囊歸置好,沒留神肩頭被人一拍。
那書生攤主彎著一雙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蘇晉�!�
“你翻墻進來的?”蘇晉目瞪口呆地問。
早春時節(jié),杏花綴滿枝頭,打落翹檐上。
翹檐下,書生雙眼如月,笑意要溢出來一般,雙手遞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與兄臺正是同科舉子�!�
一見如故,一眼投緣,不知可否與兄臺換帖乎?
蘇晉想起舊事,靠在后巷墻邊發(fā)怔。
晁清原該與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闈后,他父親辭世,他回鄉(xiāng)丁憂,未參加殿試,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頭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來,輕飄飄掛到云后頭去了。
周萍來后巷尋到蘇晉,約她一起回衙門。
蘇晉問:“你跟禮部都打聽明白了?”
周萍嘆一口氣:“左右傳臚唱臚都是那套規(guī)矩,再問也問不出什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當(dāng)?shù)模儆嬢^不遲�!�
午過得一個時辰空閑,劉義褚捧著茶杯,站在衙門口望天,余光里掃到“打尖兒”回來的蘇晉,拼了命地遞眼色。
蘇晉會過意來,掉頭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門內(nèi)傳來一聲呼喝,伴著聲兒出來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劉義褚口中的“孫老賊”,應(yīng)天府府丞孫印德。
孫印德日前假借辦案的名義,去輕煙坊廝混,今早趁著楊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來,原也是做賊心虛,正好下頭有人進言說蘇晉這兩日躲懶,心中大悅,想借著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漲漲自己的官威。
孫印德命衙差將蘇晉帶到退思堂外,冷聲道:“跪下。”一手接過下頭人遞來的茶,問道:“去哪兒了?”
蘇晉沒作聲,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話,這原是我的過錯,近幾日多有落第仕子鬧事,我放心不下,這才令蘇晉陪著,去貢士所看看。”
孫印德翻了翻茶蓋,慢條斯理道:“本官問的是今日么?”
蘇晉往地上磕了個頭,道:“回大人的話,下官日前去大理寺為失蹤的貢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兩日余�!�
為宮中殿下代寫策問的事是萬不能交代的,若叫孫印德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著走,眼下只能認了這啞巴虧。
孫印德冷笑一聲:“私事?在朝為官辰進申出,是該你辦私事的時候?”頓了一下,吩咐道:“來人,給我拿張椅子�!�
這是要坐下細審了。
頭頂層云翻卷,霧蒙蒙一片,更往遠處已黑盡了,是急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