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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孫印德抬頭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廝將椅子放在廡檐下。

    “你以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什么私事?八成是尋到門路,去查你那位故舊的案子了吧�!�

    蘇晉道:“大人誤會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萬個膽,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還狡辯?”孫印德厲聲道:“來人給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頭硬,還是本官的——”

    話未說完,當空一道驚雷劈下,照的整個退思堂一明一暗。

    孫印德被這煌煌天威驚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虧,后半截兒話不由咽了回去。

    劉義褚借機勸道:“孫大人,眼下已近未時,府尹大人約莫是快回衙門了,他若得知蘇晉這廝的惡行,必定還要再審一次,您連著數(shù)日在外頭辦案,不如先歇上一歇?”

    應(yīng)天府尹楊知畏雖是個三不開,但一向看重蘇晉,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勢必惹他不快。

    被劉義褚點了醒,孫印德順桿往下爬,點頭道:“也是,本官這幾日為了手里的案子,寢食難安,實是累了,這廝就交由楊府尹處置罷。”

    再抬頭往廊廡外一望,伴著方才一聲驚雷,豆大的雨點子已落下,“但罰仍是要罰的,且令他先在此處跪著,好生反思己過,等什么時候想明白了,再來回本官的話�!�

    蘇晉跪在風(fēng)雨里,渾身濕透,他既這么說,應(yīng)了就是。

    孫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蘇晉,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若待會兒你叫這火閃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應(yīng)得�!�

    前堂跑來一個衙廝,高聲通稟道:“孫大人,楊大人回衙門了!”

    孫印德不悅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廝跪倒在地,臉上懼色不減:“回孫大人,與楊大人一同回衙門的,還有大理寺卿張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楊大人已帶著二位大人往退思堂來了。”

    話音方落,前頭門廊處已繞出三人。

    孫印德揉了揉眼,認清來人,疾步上前撲跪在地:“下官應(yīng)天府府丞孫印德,拜見柳大人,拜見張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來訪,有失遠迎,還請二位大人治罪!”

    張石山道:“你既不知我與柳大人來訪,何來遠迎一說,起來說話罷�!�

    孫印德磕頭稱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經(jīng)意,落在煙雨茫茫處跪著的人身上。

    孫印德義正言辭道:“稟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懶曠值,私查禁案,被我罰跪于此,正待處置。”說著,對雨中呵斥道:“蘇晉,還不拜見柳大人,張大人�!�

    蘇晉這才折轉(zhuǎn)身子,朝門廊處看來。

    急雨如注,澆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大約是想說什么,亦或要自問,寥寥數(shù)日,這是第幾回見了。

    然后看向空茫處,連語氣也是冷靜自持的:“下官蘇晉,拜見柳大人,拜見張大人�!�

    這副淡漠的樣子,令柳朝明自詡澄明的思緒里突生一剎混沌,仿佛有人抓著狼毫尖兒,將豎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亂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孫印德看他神色有異,試探問道:“柳大人,依您看,這廝當如何處置?”

    對未知茫惘漸漸化作一絲不可名狀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卻說不清由來。

    柳朝明邁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拋下一句:“跪著吧�!�

    作者有話要說:

    ·

    有姑娘私信我說,官場文看得太少,讓我簡單解釋一下:

    -

    拿前文仕子鬧事舉個例子。

    -

    這么說吧,某地有群文化人鬧事。

    他們會先找個人多的點,舉橫幅喊口號。

    這時候政、府(就是蘇晉的單位,京師衙門)肯定要出來一個人管,于是大家你推我推,最老實的周主任(周萍)就出來了。

    周主任說,求求你們不要鬧了。

    文化人想,這人看起來好欺負,先打一頓。

    于是就把城管叔叔(五城兵馬司)招來了。

    城管叔叔說,說再鬧打人了啊。

    文化人一看,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等風(fēng)頭過了換個點繼續(xù)鬧。

    -

    簡單來說,就是這么個事。

    第6章

    (已修)

    柳朝明是為仕子鬧事來的。

    春闈至今,仕子聚眾鬧事共十五起,有狀子遞到大理寺、都察院,狀告春闈主考裘閣老徇私舞弊。

    科場案非同小可,柳朝明與張石山商議后,只簡略奏明圣上,決定等傳臚之后徹查。

    當務(wù)之急,是傳臚當日的安危。

    傳臚大典過后,狀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門出,途經(jīng)夫子廟,至朱雀巷,一路當嚴防死守,萬不能出岔子。

    楊知畏道:“明日我在宮中,府衙一切事宜當聽孫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張大人的意思,凡有鬧事的,一并抓回衙門�!�

    孫印德掐死楊知畏的心都有了,狀元游街,眾百姓爭相競看,當真有人鬧事,混在百姓里頭,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難都避到宮里頭去了,還將這苦差事甩給他?想得美。

    孫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當真有人鬧事,那下官豈不要跟兵馬司指揮使大人要人?下官區(qū)區(qū)一府丞,指揮使如何肯將人交給下官?”

    楊知畏道:“這你不必憂心,我會將府尹官印留與你�!�

    孫印德又道:“若下官帶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師衙門又由何人坐鎮(zhèn)調(diào)度?”

    楊知畏見他推脫再三,不悅道:“自當由劉推官頂上,署內(nèi)事宜繁多,但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

    劉義褚聽了這話卻為難道:“下官平日里審個案,寫個狀子倒還在行,奈何舉子出身,不熟悉傳臚的規(guī)矩,恐難當此任。”

    張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師衙門,連個知儀守禮,調(diào)度坐鎮(zhèn)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機道:“回稟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進士出身,當年受教過傳臚儀制�!�

    張石山自然曉得這個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蘇晉。

    外頭風(fēng)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聽了這話,順勢道:“便命他進來說話�!�

    少傾,蘇晉站在退思堂門檻外,跟張石山柳朝明行禮,她淋了雨,唯恐將濕氣帶進去,并不進堂內(nèi)。

    張石山原想讓她去換過衣裳,但柳朝明一到衙署便面色森然,張石山怕再對蘇晉寬宥,惹他不快,便開門見山道:“你既是進士出身,想必熟知傳臚大典的規(guī)矩,你便從唱臚起,自游街畢,一一講來�!�

    蘇晉應(yīng)是,方說了兩句,柳朝明冷聲打斷:“聽不清�!�

    蘇晉頓了一下,只好大些聲從頭講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臉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聽下去,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訓(xùn)斥道:“是沒人教過你該站在哪里回話么?”

    退思堂鴉雀無聲,蘇晉道:“回大人,下官一身盡濕,恐將寒意帶進堂內(nèi),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上病氣,該是下官的罪過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難看:“那你還杵在這?”

    他的話沒頭沒尾,儼然一副要定罪論罰的模樣。

    蘇晉稍一遲疑,跪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來了,換了身干凈衣裳。

    雨細了些,春陽掙脫出云層,灑下半斛光,將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蘇晉抬起眼皮,覷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的戾氣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氣,依張石山所言,將傳臚的規(guī)矩仔細說了一遍,無一不妥。

    張石山點了點頭,命一干人等悉數(shù)退下,只留了蘇晉。

    他囑咐道:“雖說明日留你在衙署調(diào)度是以防萬一,但孫印德是個靠不住的,你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蘇晉稱是。

    她雖換過衣衫,但發(fā)梢未干,泠泠水意稱著修眉明眸,清致至極。

    柳朝明的目光在蘇晉身上掃過:“明日,我會命刑部給你送個死囚過來�!�

    又是句沒頭沒尾的話。

    蘇晉揣摩片刻:“大人的意思是拿這死囚做文章,當真有仕子鬧事,殺一儆百?”

    柳朝明不置可否:“你看著辦。”

    蘇晉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書生,連傷人都不曾,君子遠庖廚,寧見其生,不愿見其死,遑論取人性命,下官不會。”

    柳朝明道:“你生來便會拽文?”

    蘇晉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過她身邊丟下一句:“不會便學(xué)�!�

    至晚時分,霞色噴薄而出,一方天地濃艷似火,應(yīng)天府一干大小官員立在衙門外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對蘇晉嚴苛的態(tài)度,孫印德看在眼里,排頭立在車馬前,請教道:“柳大人,不知蘇知事躲懶曠值,私查禁案,數(shù)罪并罰,該是怎么個處置法?”

    柳朝明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私查禁案了?”

    孫印德道:“禁案只是個說法,其實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前一陣兒有個貢士私自回鄉(xiāng)了,他非說是失蹤,要鬧到太傅府、詹事府上頭去,若不是下官攔著,怕是要攪得天下大亂�!�

    看柳朝明不語,孫印德又壓低聲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蘇知事面兒上瞧著像個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頭,臭脾氣擰得上天了,早幾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責八十棍還……”

    他話未說完,馬車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將車簾放下,把他與柳朝明隔出里外兩個世界。

    小吏朝孫印德一拱手,笑道:“孫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實在有話,不如改日上都察院與柳大人細說�!�

    孫印德急忙稱是,又遲疑道:“只是下官區(qū)區(qū)一府丞,也不知該何時上門,才不至于叨擾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沖車夫使了個眼色,車夫一揚鞭,馭著馬車走了。

    小吏彎著一雙笑眼,對孫印德打個揖,歉然道:“這原是我的過錯,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見孫大人您當值時分去了輕煙坊,喝得爛醉如泥,方才出衙門的時候,柳大人還叮囑下官,說等此間事畢,請孫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蘇晉連夜又將《隨律》,《隨法典要》以及《京師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兩位堂官并頭找上門來,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過的貢士名冊,心里猜到這次的仕子鬧事并非面上看著那么簡單。

    自古科場案無一不是一場連皮沾著骨頭的血雨腥風(fēng)。

    朱景元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謀逆案,罷中書省,廢宰相,株九族,牽連萬余人,直至今日還在追查同黨。

    也正因為此,如今科場案有了苗頭,柳朝明沒有去找五軍都督府,沒有去找上十二衛(wèi),而是吩咐區(qū)區(qū)應(yīng)天府帶著衙差去拿人,若當真有仕子鬧事,只當是暴民收押。

    只有將事件的本質(zhì)化繁為簡,才不至于釀成大禍。

    到底是做學(xué)問做慣了的人,翻起書來如老僧入定,直至外頭響起拍門聲,蘇晉才回過神來。

    天邊已泛魚肚白,劉義褚捧著盞熱茶,打著呵欠歆羨道:“還是你好福氣�!�

    蘇晉問:“怎么?”

    劉義褚郁郁道:“昨夜孫老賊點天兵天將,二更天便叫我們起身,跟他去城內(nèi)各個點巡視,你是張大人點名留下鎮(zhèn)場子的,唯獨沒吵了你。”

    蘇晉道:“既然孫印德把人都帶走了,你怎么還在?”

    劉義褚道:“不留下我,你還盼著孫老賊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輩子血霉,把人都帶走,也是鐵了心不叫你好過。你還是求菩薩保佑,今兒可千萬別出事兒,否則孫老賊在外巡視,頂多算個辦事不利,你這鎮(zhèn)場子的沒鎮(zhèn)住,當心都察院的柳當家活剝了你的皮。”

    蘇晉皺眉道:“眼下衙門還剩多少人?”

    劉義褚道:“算上我,也就十來人吧�!闭f著,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蘇晉,樂道:“我說你這廝怎么葷腥不沾,原來竟藏了個貌美的相好,嘴還挺嚴實。”

    蘇晉聽他滿嘴胡謅,面無表情地將門閂上。

    換了身常服,匆匆洗了把臉,才又將門打開:“你上回誣蔑皋言有個相好,結(jié)果那人是……”

    話說到一半便頓住了,門外站著的人,已從劉義褚變作一身著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將明,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還在四下張望,循聲望來,看到蘇晉,呆了半晌才問:“是……蘇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柳朝明,單字

    昀(yun

    二聲),釋義為日光。

    第7章

    (已修)

    蘇晉心里頭壓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從千頭萬緒中理出一個線頭,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登門造訪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稱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蘇晉將她請到花廳,斟了盞茶遞給她,問:“你可知你家公子為何將玉印落在了貢士所?”

    晏子萋道:“貢士所進出不是有武衛(wèi)把守么,他們沒見過我家三少爺,少爺便拿這玉印叫他們瞧。”

    蘇晉反問:“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證身份不是更妥當?”

    晏子萋訕訕道:“我家少爺出門急,沒帶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連他身上揣沒揣著官印都曉得?”蘇晉又問,一頓,平靜地喚了聲:“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時怔忪。

    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頭,穿了素裙裝,里里外外打扮妥當,沒成想這蘇晉只瞧了她兩眼,便識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辯解道:“蘇公子誤會了,我……奴婢哪是什么小姐,不過是貼身侍奉三少爺,曉得的多了些罷了�!�

    蘇晉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時已過,該是上值的時候了。

    她不欲與晏子萋多作糾纏,徑自道:“蘇某雖是末流知事,但尋常丫鬟見了我,便是不稱一聲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卻喚我公子,”晏子萋張了張口,欲分辯,蘇晉打斷道:“此其一;其二,你若當真是丫鬟,斷沒有本官斟茶與你,你不推讓就接過去的道理;你自初見我,不曾向我行禮,自進得花廳,也是你坐著,我站著與你說話,可見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此其三�!�

    蘇晉定睛看著晏子萋:“還要聽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這一通大論震得說不出話,過了會兒,她訕訕地擺了擺手。

    “本官知道你來衙門,是為尋回你的玉印�!碧K晉有的放矢,“我可以將玉印還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為何要去找晁清,你與他說過什么,又因何事爭執(zhí)。”

    晏子萋垂頭喪氣地思量一陣,終于放棄掙扎:“我可以告訴你,但——”她驀地抬起頭:“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今日狀元游街,你帶我去瞧一眼�!�

    蘇晉無言,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陣兒。

    這半月以來,仕子鬧事頻頻,帶她去看狀元游街?簡直荒謬。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實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其中因果不便與公子細說,但是……”

    但是蘇晉對這因果不感興趣,外頭天已亮透了,她將晏子萋撂在花廳,轉(zhuǎn)身往當值的前堂走去,反正晏氏玉印還在她袖囊里揣著,遲早能叫晏子萋開口。

    蘇晉一跨過前堂門檻,里頭當值的幾個齊刷刷將她盯著。

    劉義褚萬年不變地捧了盞茶,“咳”了兩聲,十分正經(jīng)的樣子:“蘇知事,咱們衙門上值,可不興帶家眷的�!�

    蘇晉愣了愣,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對上,還尷尬地沖她笑了一下。

    劉義褚溜達到蘇晉身邊,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兒的人?可許過婚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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