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朱麟發(fā)病的那一段抄手游廊呈拱狀,是凌空架著的,四下望去確實一覽無余。
天已黑盡了,身后的侍衛(wèi)舉著火把,蘇晉似是想到甚么,忽然矮下身,隔著欄桿朝往外看。
朱南羨見狀,心中恍然,是了,朱麟不過兩歲小兒,所見之景未必與他們相同。
他接過一旁侍衛(wèi)的火把,與蘇晉一同矮下身,正對著視野的是一排廂房,其中一間窗門微掩,像是有意被人打開的。
朱南羨與蘇晉對看一眼,兩人同時起身,往那間廂房走去。
得到廂房門口,朱南羨將火把交給羽林衛(wèi),上前一把推開廂房的門。
夜風(fēng)伴著推開的門忽然涌入,屋中空無一人,忽然間只聞“砰”的一聲,像是有甚么重物撞落在門上。朱南羨抬頭一看,只見一衣衫凌亂的女子竟凌空朝她撲來,模樣猙獰而可怖。
朱南羨毫不遲疑地往一旁退開,那女子前后晃了幾下,懸在原處漸漸不動了。
竟是一具懸在半空的女尸。
周圍或有膽小的宮婢見了這一幕都驚叫出聲。
朱南羨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尚算鎮(zhèn)定,這才舉高火把,朝那女尸看去,長舌吐出,面頰紫紺,雙眼翻白布滿血絲,確實是吊死無疑。
因這女尸就吊在離門最近的房梁上,朱南羨甫一推開門,她便被門帶到了門后,卻又被掛在房梁上的繩頭扯了回來,這才令人錯覺她是凌空撲來的。
朱南羨命羽林衛(wèi)將女尸放下,又問宮前殿的管事牌子:“這是你們宮苑的宮女?”
管事牌子張公公猶疑了一下,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大驚失色:“殿、殿下,這女子好像是,好像是……延合宮的璃美人!”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延合宮從前乃岑妃故居,而岑妃則是七王朱沢微生母。
數(shù)年前岑妃慘死,其尸體懸在延合宮梁上五日才被朱沢微發(fā)現(xiàn),因此岑妃故去后的幾年,延合宮一直不曾有嬪妃遷入。
直至去年,這宮里才住進(jìn)了一主一仆,正是璃美人與其婢女。
明日就是岑妃祭日,而今日,延合宮的璃美人卻莫名吊死在宮前苑,這樣的巧合,就像是有甚么不干凈的東西在作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朱南羨微微皺眉,按說像璃美人這樣的位分,等閑是不能到前宮來的,緣何會出現(xiàn)在此處?
張公公問:“殿下,想必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已在來的路上了,您看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可要再派人去知會陛下?”
朱南羨道:“你去安排。”然后像是想起甚么,咳了一聲道:“既是后宮事宜,蘇御史再留此處是不合適了,先退下罷�!�
蘇晉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沉吟片刻卻道:“方才殿下問微臣南昌府外計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緊要處忘了與殿下說。”
朱南羨微一點頭,命眾人都在原處待命,將蘇晉帶到花苑另一側(cè)。
冬夜沉沉,蘇晉眸色似火,徑自便道:“殿下,這不對勁�!�
朱南羨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兒在此,那么羽林衛(wèi)一定內(nèi)外守備森嚴(yán),出了這樣的事,一定是東宮的人,或者羽林衛(wèi)本身出了問題�!�
蘇晉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許是守衛(wèi)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驚風(fēng),不一定是受驚所致,小殿下才兩歲,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嚇出驚風(fēng)亦牽強(qiáng)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細(xì)細(xì)查,因臣覺得這事……”她頓了頓,“并非一樁懸案這么簡單,破綻太多,反而更像是一個局,漏洞重重請君入甕�!�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卻更加撲朔迷離。
起碼彼時她能看透自己十餌,朱南羨是魚,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盤棋,她是棋子,朱南羨也是,執(zhí)棋者又是誰?目的是甚么?
蘇晉的眉間漸漸浮起濃重的憂色,像一場蒼蒼漭漭的寒雨。
自別后重逢,朱南羨已許久沒在她眉間看到這樣的蕭索了。
蘇晉再一猶疑:“殿下,我擔(dān)心……”
未等她說完,朱南羨忽然伸手,將自她簪中脫落的一縷發(fā)絲拂到她耳后。
指尖的溫?zé)釓乃a邊掠過,竟像一路燃起火來。
然后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頓,似是有些尷尬,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才道:“你甚么都別多想,只要記住,此事你不知情�!�
他又頓了頓,輕聲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與父皇到了,勢必里里外外搜查牽連,那時再脫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蘇晉忍不住抬頭看他,宮閣夜色下,朱南羨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回轉(zhuǎn)身沉聲吩咐:“羽林衛(wèi),把守各宮門,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宮前苑�!�
蘇晉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門走去。
這是出宮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樓閣便離她遠(yuǎn)一分,可蘇晉卻越走越心驚。
于是她頓住腳,仰頭看向夜空。
月與星已不見了,蒼穹覆上層云,厚重得像一只攪動風(fēng)云的手。
而她,或許只是這手里的一枚棋子。
蘇晉記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宮,是九王無意透露給她的,那么巧,給三王修筑行宮的人正是當(dāng)初與她有仇的孫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還在疑惑敲登聞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發(fā)身亡,便有人已做給她看了。
就像是對她拋磚引玉。
是對她投木桃,以求瓊瑤為報。
可這個人是誰?東宮?七王?還是十四?或者每個人皆有參與,甚至還可能有別的誰,她瞧不見的,躲在暗處的。
第55章
五五章
蘇晉心中有個荒誕的猜測。
她覺得有人想讓她盡快破了登聞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將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宮之事透露給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驚風(fēng),告訴她最后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聞鼓下毒發(fā)。
蘇晉想要證實這個猜測。
她越走越快,幾乎是要跑起來,到了承天門,喚過一個守衛(wèi):“登聞鼓最后一個案子案發(fā)時當(dāng)值的都有誰?即刻來見本官�!�
不多時,當(dāng)日當(dāng)值的都到了。
蘇晉問:“最后一案案發(fā)時,可曾有誰路過承天門?”
其中一名守衛(wèi)答道:“回御史大人,小的記得那女子敲完登聞鼓后,三殿下的儀仗恰好自承天門進(jìn)宮,一旁還跟了個五品大員為其引路�!�
蘇晉問:“你可記得那五品大員樣貌?”
守衛(wèi)有些遲疑:“只記得身材矮瘦�!彼肓讼�,“但若叫小的見到,一定認(rèn)得出。”
蘇晉微一沉吟,取筆道:“取筆紙來�!�
筆落紙上,須臾勾勒出一幅人像,五短身材,魚泡眼,下巴有顆黑痣,正是前京師衙門府丞,時任工部郎中的孫印德。
那守衛(wèi)一見,愕然道:“回御史大人,是此人不錯。”
蘇晉半晌說不出話來。
登聞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譜,而現(xiàn)在,她已湊齊了五中之三——
殘譜之一,死去的女子聽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與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從三王府中逃出來的。
殘譜之二,孫印德幫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宮,說不定見過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殘譜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馬錢子之毒,此毒毒發(fā)會有驚厥癥狀,她敲完登聞鼓后,一定是看見了孫印德與三殿下,大驚之下引發(fā)驚厥,促使毒發(fā)身亡。
蘇晉眼下只需要查明兩點,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響登聞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隨禮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順利,他能帶回兩名姬妾來都察院審過,那么蘇晉所需查明的這兩點惑處亦迎刃而解。
可蘇晉卻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個人的心是一條河流,那么此時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斷地注入流沙,雖不如巨石一剎那激起千層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計其中。
她不知道長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愿走下去,會釀就甚么后果。
天幕在上,云蓄得太快,連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場大雪將至。
蘇晉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筆要寫奏表,可僅僅寫了數(shù)行便胡亂揉成一團(tuán)。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御史,一路走來不是沒有過坎坷,可她始終謹(jǐn)記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蘇州御寶文書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慘死,她也曾捫心自問,后來明白皇權(quán)之下豈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于是一斂渾身鋒芒,學(xué)會了以退為進(jìn),但到底,還行在自己認(rèn)定的道路之上。
可時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謀權(quán)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盡頭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樓,她該退嗎?
外頭有人叩門,進(jìn)來的是言脩,宋玨與翟迪三名御史。
翟迪呈上一份訴狀道:“大人,下官已審?fù)耆钕赂系膬擅ф�,查明登聞鼓下毒發(fā)身亡的女子姓盧名芊芊,乃山西濟(jì)陽縣人,今年三月被擄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訴狀上做了詳錄,大人可要先看過?”
蘇晉沉默了一下問:“可是與工部郎中孫印德有關(guān)?”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訝異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么了嗎?”
蘇晉搖了搖頭,接過訴狀看起來。
宋玨問過案后,心中猶自激蕩,斥道:“所以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懷韜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與十二殿下鎮(zhèn)守邊關(guān),可謂一代名將;可這個三殿下,叫我說句大不敬的,實在罪大惡極,好色便也罷了,偏巧他還能好色出花頭來了�!�
他說著,左右一看,見言脩與翟迪都默然不語,更加激憤難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擄過一名知縣夫人做小,下官以為這已十分出格,誰知三殿下更過分,竟找了畫師依他的描述先畫一幅美人圖,再比著這個美人圖,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蓋骨,我說三殿下府上怎么那么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來這后頭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蓋骨頭�!保ㄗ�1)
蘇晉放下訴狀,抬眸問道:“之前發(fā)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御史回函了嗎?”
言脩道:“已回了,他們在徐書生故宅里找出一封遺下的書信,正是他上京前,寫給曲知縣的一封遺信稿,上頭竟說,當(dāng)朝工部劉尚書,工部曹侍郎,聯(lián)合工部司務(wù)郎中孫印德利用賣放工匠,收受賄賂(注2),且大力征召壯丁為三殿下修筑行宮,用以……”他一咬牙,“安放這些他擄來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勞役,而所謂賣放工匠,則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違令征召的壯丁來代替。
蘇晉看完訴狀,忍不住將狀紙連同青筆往案上一拍。
這個工部與朱稽佑,實在罪惡滔天,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
而收受的賄賂去了哪里,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與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開上下打點與開銷,余下的,自然進(jìn)了朱覓蕭的口袋。
宋玨看蘇晉也是義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們既已握有訴狀與證人,可要根據(jù)三殿下府上兩名姬妾的訴狀,緝拿工部郎中孫印德回都察院審訊?這個孫印德下官略有接觸,十足十的小人,屆時不怕問不出工部尚書侍郎貪墨的實證。”
蘇晉一點頭,提起青筆正要作批,然而筆落紙上的一瞬間卻頓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這重重宮閣背后,那些攪弄風(fēng)云的,看不見的手。
一滴青墨落在訴狀上,蘇晉執(zhí)筆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將筆擱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宋玨大惑不解:“大人,事實已擺在眼前,這還有甚么好想?”他一頓,似乎有些不忿,“難道大人怕得罪權(quán)貴?不再為民請命了?”
“宋御史,說甚么呢?!”言脩見宋玨口無遮攔,即刻將他喝住,“大人這年余所辦之案哪一樁哪一件不曾有過權(quán)貴,大人幾時退縮過?”
翟迪細(xì)細(xì)看向蘇晉,只見她眉宇間的蕭索中,除了有與他們?nèi)艘话銦o二的憤然,更有茫惘與彷徨,似乎她所顧忌的不單單只有此案,不單單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御史心直口快,您別將他一時激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與言御史,宋御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們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絕無二話�!�
他說著,看了宋玨與言脩一眼,沖門外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然后又道:“大人,那下官們先告退了。”
蘇晉淡淡“嗯”了一聲,看到他三人退到門口,像是想到甚么,忽然問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嗎?”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過柳大人的值事房,里頭還點著燈,柳大人今日大約是要留宿都察院了。”
待他三人走了,蘇晉兀自沉吟一陣,推開門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頭不知何時已落起雪,蘇晉叩開柳朝明的門,他正給一封急信寫回函,見她來了,也沒抬頭,只淡淡問了一句:“怎么沒回府?”
天冷氣寒,蘇晉掩上房門,并不往里走,只站在門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聞鼓的案子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眸看她一眼,復(fù)又落筆:“這是好事�!�
蘇晉站在門檻旁,垂下眸:“是好事�!眳s不再說話了。
屋內(nèi)燭火微微,外間世界雪落無聲,柳朝明沉默片刻,輕聲問了句:“你怎么了?”
蘇晉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應(yīng)當(dāng)上表彈劾�!�
柳朝明聽了這話,亦不作聲,懸腕回函,直到寫下最后一句“書不盡意,余言后續(xù)”,才擱下筆,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開門道:“隨我出去走走。”
落雪如絮,廊檐宮閣染滄涼的白,自都察院去軒轅臺,要走過一條深長的甬道。
蘇晉與柳朝明錯開半步,不遠(yuǎn)處有內(nèi)侍提著宮燈走過,見了他二人,遙遙一拜。
柳朝明問:“為何不上表?”
蘇晉仰頭看這滿天雪,道:“時局危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比缓笏偷鸵恍�,“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柳朝明不置可否。
蘇晉道:“所以我有些擔(dān)心,倘若我聽從安排行事,若結(jié)成惡果,該怎么辦?”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這才道:“你跟我說這些,是想知道,現(xiàn)如今誰才是那個執(zhí)棋人?”
第56章
五六章
蘇晉搖了搖頭:“執(zhí)棋的人太多了,太子,七王,十四,甚至更多,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或是位高權(quán)重的朝臣,我人微言輕,只想知道身為棋子,應(yīng)當(dāng)怎么做�!�
柳朝明道:“既身為棋子,那便做你該做的�!�
他穿過甬道盡頭的門,拾階而上,廣袤的軒轅臺一下子撲入眼簾,滿天滿地都是落雪紛紛。
“在這亂局之中,執(zhí)棋者眾,這是壞事,也是好事,滄海橫流,誰又能真正做到把控全局?”
蘇晉垂眸又是一笑:“大人的意思是,執(zhí)棋者眾,所以執(zhí)棋人有時亦作棋子?”她一頓,問道:“這可是大人的切身體會?”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而是反問:“你身為女子,卻深陷危局,為何?”
蘇晉愣了愣,片刻又明白過來。
是了,她身為女子,卻執(zhí)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許更比天下男子單純許多。
她不為平步青云加官進(jìn)爵,也不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懷明月想以一葦渡江,何至于將自己置于險境?
柳朝明亦抬眸望向這漫天落雪說道:“所謂堅守本心,從來不會是一條坦途,你所往之處橫亙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烏云蔽日,但你胸懷坦蕩,何須在意誰會攪弄風(fēng)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總有攬月之日。”
蘇晉沉吟許久,輕聲道:“大人是說,但行好事,不問前程?”
柳朝明淡淡道:“你若這么想�!�
蘇晉又思索了一陣:“所以不交僧道,便是好人(注1)?”她說著,忽然自顧自地笑了,“大人曾經(jīng)做棋子時,可是將佛經(jīng)道經(jīng)都抄過不少?”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覺得她又將那幅巧言令色的花頭端了出來,可別過臉去看,卻見她側(cè)顏笑靨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樂子一般。
柳朝明一時有些恍然。
他還記得初遇蘇晉是暮春,她眼中蒼莽如秦淮連天的風(fēng)雨,綿延不去,后來直至她升任巡按離開京師,他也只見她真正笑過一回,是在得知晁清還活著之時,而那個笑容,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
而今不知是否是他錯覺,蘇時雨自巡按歸來,臉上的笑容忽然多了起來。
像是被忽襲而來的清風(fēng)帶著暖意消融了心中冰雪,亦或有蒼穹傾灑下日光洗去眉間蕭索,伶仃小半生的眸子里火色漸褪,染上半壁春光。
只是不知她的光風(fēng)霽月從何而來。
柳朝明看著蘇晉的笑顏,淡漠的眸光倏爾變得柔和,他轉(zhuǎn)回頭,沒甚么表情地說道:“佛經(jīng)道經(jīng)抄得不多,賬倒是記了不少,頭一條便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欠了我都察院二十大板,至今未曾上門來領(lǐng)。”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怔住。好不容易想起仕子鬧事后,她因未能平息態(tài)勢,有負(fù)所托,確實跟都察院欠了二十大板至今未能兌現(xiàn)。
她細(xì)細(xì)思量了一陣,剛想說甚么,抬眸卻見軒轅臺一側(cè)跌跌撞撞跑來一人,竟是宮前殿的管事牌子張公公,隔得老遠(yuǎn)就喚了一聲:“柳大人留步。”
蘇晉心中浮上不好的預(yù)感。
吊死在宮前苑的璃美人死相可怖,至今還如一道陰影籠在她心頭。
可璃美人是后宮之人,出了再大的亂子也該由皇上或皇貴妃來審,這張公公跑來找左都御史做甚么?
難不成又出了別的亂子?
果不其然,張公公一到柳朝明跟前便跪拜道:“柳大人,宮前殿出大事了,皇貴妃娘娘,淇妃娘娘,幾位殿下還有大臣都來了,眼下那頭指明讓左都御史大人,僉都御史大人過去。”
柳朝明眉頭一皺,皇貴妃與淇妃均在,何以讓他這名外臣過去?
張公公見他似有不悅,忙不迭將事情的緣由一一道來,又解釋說:“原本十三殿下已將一切事宜安排妥當(dāng),誰知太子殿下來了之后,命羽林衛(wèi)逐一自查,后來竟在羽林衛(wèi)副指揮使錢煜錢大人身上搜出璃美人常用的簪花。之后太醫(yī)院的醫(yī)正為璃美人驗過尸身后,說她臨死前被人凌|辱過,而她身上,也搜出了錢大人的令牌,是故殿下懷疑……懷疑是錢煜大人將璃美人凌|辱之后殺害的�!�
柳朝明淡淡道:“既這樣,拖去宗人府審問便是�!�
張公公道:“是這個理沒錯,可是,大人您也知道錢大人的身份,錢尚書得知此事,當(dāng)下便趕來伸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