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在雪地里趔趄了兩步才站穩(wěn),卻不敢回頭,躊躇地頓了頓,疾步離開。
第66章
六六章
蘇晉回到都察院后不久,孫印德便被緝拿回來了。
午過的冬陽暖融融照在中庭積雪,孫印德一到都察院內(nèi),雙臂一振甩開架著他的侍衛(wèi),輕慢道:“你們蘇御史呢?讓他來見本官�!�
他到底是工部司務(wù)郎中,又尚未定罪,眼下雖被一紙訴狀傳來問話,但這么耍起渾來,一干御史還真拿他沒法子。
蘇晉從公堂里踱出來,孫印德掃她一眼,像是沒瞧見一般又道:“工部劉老兒把本官推出來擋刀子,那是他有眼不識泰山。就憑你們想抓本官?那還嫩了些,不信就去問問你們蘇御史,本官后頭的靠山是誰�!�
他扯起胡話嘴上也沒個把門,言脩聽不下去,走上前去喚了聲“孫大人”,試圖與他解釋,不料孫印德借此機會,蠻橫地揮開胳膊。
言脩險些被他搡倒,他卻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扯破了喉嚨嚷嚷:“怎么,都察院還動起手來了?你們就是這么對待朝廷命官的?”
周圍一干御史都傻了眼,無賴還要三分薄面呢,這姓孫的簡直沒臉沒皮。
都察院與六部衙署相隔不遠,孫印德這么一嚷嚷,想必臨著幾個衙司的人都聽見了。
幾名御史想要去扶他,都被他甩胳膊擋開。
蘇晉冷眼看著,不攔不勸,片刻,吩咐了句:“去把大門堵上,任他鬧,看他能鬧多久。”
孫印德五短身材,這一二年得了工部的肥缺,仍是精瘦的,卻要籠在這寬大的官袍里,顯得格外臃腫好笑。
他一看蘇晉一副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的模樣,目光落在中庭一角大水缸上,當即從地上爬起,抱著那水缸道:“蘇時雨,不要以為你官品高了就能隨意栽贓本官,反正本官不聽你問訊,也絕不畫押,有膽子你現(xiàn)在命人拿枷子把我銬了,不過本官有言在先,你的人膽敢碰本官一下,當心本官一頭撞死在這水缸上,到那時,自有人去告你謀害朝廷命官之罪。”他說著,又冷笑道,“你可別忘了,御史犯法,罪加一等!”
這話倒是真的,若堂堂五品郎中在罪名查實前死在都察院,尤其是趕在年關(guān)將近這么個不吉利的時候,指不定景元帝一動怒,加之七王那頭煽風(fēng)點火,真要問蘇晉一個不輕不重的罪。
宋玨早上犯了錯,心中覺得愧對蘇晉,生怕這個無賴一個想不開要拉著他們蘇大人同歸于盡,猶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想要攔,不成想蘇晉淡淡道:“讓他撞�!�
她看著孫印德,不溫不火道:“孫大人,你若早有以死明志的決心,何至于落到今日這種田地,不早該在十二年前你強擄你外侄的結(jié)發(fā)妻做小,令她為保貞潔懸梁自盡時羞憤致死了嗎?”
當年因?qū)O印德莫須有一句許元喆舞弊該死,令其阿婆投河自盡,蘇晉便已下決心要整治他。她這兩年沒閑著,聯(lián)著周萍劉義褚,將這惡賊的老底查了個透。
孫印德聽了這話,不以為意:“她嫁來本官府上是她貪慕榮華,自盡是她自己想不開,關(guān)本官甚么事,你少將這屎盆子往本官頭上扣�!�
他到底在官場浸淫多年,眼見著蘇晉像是已查過他了,反而冷靜下來,理了理官袍,半是威脅半是妥協(xié)地道:“蘇時雨,你在京師衙門任知事時,本官是府丞,做了你兩年上級,教你規(guī)矩,為你指點迷津,也算于你有師恩,你就是這么尊師重道的嗎?傳出去不好聽吧�!�
蘇晉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下了石階,一步一步往孫印德身前走去:“哦,孫大人教會了本官甚么?是擺官威,還是受賄賂?是不分青紅皂白杖責(zé)下官,還是阿諛奉承諂媚上級?是上值時分偷奸�;�,還是曠值在秦淮河岸醉生如死?是貢士失蹤畏懼權(quán)貴不允我查,還是仕子鬧事避于街巷,不顧百姓安危?”
她言罷,忽然一下子收住笑容,狠聲道:“來人!”
“在!”
蘇晉負手回身:“把他捆了,送來刑訊房!”
“是!”
一干侍衛(wèi)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要把孫印德五花大綁起來。
其實這是不合規(guī)矩的——孫印德好歹官拜五品郎中,這樣的職銜,再有了確鑿證據(jù)前,只能審,不能動刑。
幾名御史心知肚明,但有了早上的教訓(xùn),都不敢置喙。
正這時,恰好柳趙錢三人自外頭回來,孫印德看到都察院三位當家的,趁著身旁侍衛(wèi)拜見的功夫,一下子奔上前去撲跪在三人腳下,哭訴道:“求柳大人,趙大人,錢大人為下官做主啊,蘇御史他、他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下官擄來,眼下還想對下官用刑,簡直是公報私仇,枉顧國法刑律!”
柳朝明清清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倒是錢三兒彎起一雙月牙眼笑道:“這不是當年應(yīng)天府衙門的孫府丞嘛�!�
孫印德抬起魚泡眼,欣喜道:“副都御史大人還記得下官?”
錢三兒本就眉清目秀,一笑起來更是和氣:“記得,當年孫大人上值時分吃花酒,本官還著人去應(yīng)天府衙門請孫大人來都察院回話,沒成想孫大人沒來,倒是吏部的曾尚書來替你找了個借口搪塞,怎么,這回又是在哪兒吃酒被請來了?”
孫印德喊冤道:“哪能啊,下官這一二年在宮里當值,無一日不勤勉的。這回實在是蘇知事因往日齟齬,竟給下官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非要抓回來審。”
趙衍聽他一會兒一個“蘇御史”一會兒一個“蘇知事”,心中不悅,道:“我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官拜正四品,孫大人區(qū)區(qū)郎中,好歹喚一聲蘇大人不為過�!�
錢三兒笑瞇瞇地道:“正是這個理兒�!�
孫印德見他二人有心袒護蘇晉,不愿相幫,只得看向柳朝明,懇求道:“柳大人,您為下官說句公道話?”
柳朝明徑自繞開他往公堂走去,路過蘇晉時拋下一句:“自己料理妥當。”
蘇晉對他一揖,彎唇稱“是”,隨即冷聲吩咐:“還不趕緊捆了?”
兩名侍衛(wèi)連推帶搡將孫印德攘進刑訊房,蘇晉指著一旁的刑架,對里頭的獄卒道:“把他吊上去�!�
獄卒稱是,也不顧孫印德拼死反抗,當即將他雙手綁在一起吊了起來。
蘇晉然后道:“給我打。”
這話出,屋中一干獄卒御史都愣了一下,言脩上前來拱了拱手,遲疑道:“大人,好歹是審訊,可先要問點甚么?”
蘇晉看向?qū)ψ约号繄A睜的孫印德,忽然笑了一下:“不問,先打一頓�!�
她似是想到甚么,又吩咐道:“別打死打殘,待會兒本官還有事與孫大人商議�!�
言罷,徑自出了刑訊房,往都察院正堂而去。
自早上奉天殿議事完畢,各衙司一眾堂官又被招去商議年關(guān)事宜,方才柳趙錢三人正是為了這事從外頭回來,眼下三人在正堂里坐了不過盞茶的功夫,蘇晉便到了。
趙衍一看到她,端著茶笑道:“這不,說曹操曹操到。”
蘇晉對著柳朝明與錢三兒先拜了拜,看向趙衍:“趙大人有事與下官相商?”
趙衍頗和氣道:“也不是甚么要緊事,你在家鄉(xiāng)可還有甚么妹妹?”
蘇晉聞言心下一窒。
當年謝相遭難后,她一人流落至杞州,找到謝相一蘇姓故友,自此改姓蘇,自名為晉,為掩藏身份,說成是這家人的養(yǎng)子。
又因家中只有蘇老爺知她真實身份,家里人對她這么個來歷不明的人頗有微詞,蘇晉慣來不愛與人麻煩,在蘇府只住了半年,落好戶籍便獨自走了。
想起往事,蘇晉面上倒沒什么,頗自然地道:“下官自幼失怙,寄養(yǎng)在叔父家,家里是有一個小妹,但因下官離家得早,已久不來往。”
趙衍道:“那她現(xiàn)如今人在哪里?杞州嗎?”
蘇晉道:“正是。”想了想又道,“是我這個做兄長的過錯,因與她不親,也不知她出嫁沒有�!�
趙衍嘆了一聲道:“沒出嫁也沒用,杞州太遠,趕不及嘍�!�
見蘇晉眼露惑色,他解釋道:“這回年關(guān)宴與萬壽宴一起辦,鋪排得大,當朝凡四品以上都得去不說,還要帶上家眷。”
蘇晉愣了愣:“下官不明白�!�
趙衍端著茶碗啜了一口,笑著道:“我猜你也是不明白,不然怎么到現(xiàn)在都是孤家寡人?”他瞥了柳朝明與錢三兒一眼,續(xù)道:“這明面兒上說是帶家眷,實際上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要選皇妃吶�!�
蘇晉垂下眸,片刻,復(fù)又抬眼:“是……給十三殿下?”
趙衍道:“尤其是給十三殿下,但別的皇子也無不可,東宮中至今只有一個正妃位,七殿下十殿下除了側(cè)妃也就養(yǎng)了幾個侍妾,三殿下姬妾倒多,但都不成體統(tǒng),想必還該找個悍妻管束著,反正多多益善,咱們陛下講究一家親嘛。”
這話還有個深意,陛下講究一家親,連皇土封藩割據(jù)與諸皇子分一分,將臣子之女嫁入帝王家,也算鞏固皇權(quán)的好法子。
蘇晉道:“所以這家眷指的是待字閨中的女子?”她想了想,蹙眉道:“但朝臣是朝臣,后宅是后宅,總不能混在一起。”
趙衍道:“總有法子的,吃宴歸吃宴,吃罷了,曲水流觴詩詞歌賦,舞刀弄劍下棋弄弦,聽說倘若皇上身子好轉(zhuǎn),還要去冬獵呢,你還真當女子無才便是德,兩頭沒交集呢?我家夫人都曉得,后宅里傳遍一首打油詩,前兩句是甚么,‘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wèi)’……”
他說著,忽聽錢三兒咳了一聲,抬眼一看,只見柳朝明面色不虞,訕笑著續(xù)道:“單說你們仨,一個都沒著落,我都替你們心急,這下好了,旁的衙司子孫滿堂帶著如花似玉的女兒攀龍附鳳去了,咱們都察院半個和尚廟�!彼活D,忽然眼前一亮看著蘇晉道,“蘇御史今年年方幾何?”
蘇晉道:“年關(guān)一過二十有三了�!�
趙衍樂呵呵笑道:“那趕巧,你也不小了,我家有兩個閨女,大的十八,小的十七,你看到時我?guī)碜屇阋娚弦灰�?�?br />
蘇晉怔了半日,垂下眼簾,“趙大人,下官沒想過這事�!�
趙衍還欲再說,不想被柳朝明打斷道:“家常放到日后再敘�!比缓罂聪蛱K晉,淡淡問,“你不是在審人,來這做甚么?”
第67章
六七章
蘇晉步到堂中,撩袍與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來向您請罪的�!彼活D道,“下官枉顧刑律,尚未審訊,先對孫印德動了刑�!�
柳朝明淡淡道:“還有呢?”
蘇晉沉默一下,再次朝他拜下:“還有……下官想讓他改供狀,隱瞞證據(jù)。”
堂上三人都沒甚么聲響,蘇晉抬眼一看,趙衍與錢三兒已埋下頭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接著說�!�
蘇晉應(yīng)了聲“是”,遲疑了一下:“其實之前已與大人提過了,下官覺得這案子背后,像是還藏著些甚么。有人……想讓下官盡快查明白這案子。倘若將工部尚書侍郎全然拉下馬,極可能中計。且四品以上大員雖由皇上欽點,卻由吏部推薦名額,七王盯著工部這塊肥肉已久,下官怕他安插進自己人馬。久而久之,豈非又是另一個貪墨成風(fēng),官官相護的工部?”
趙衍聽到這里,將茶碗蓋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諒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是七殿下想讓你查清這案子,好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工部?”
蘇晉道:“下官不知,一開始覺得是,后來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安靜地看著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話。”
蘇晉應(yīng)了,站起身續(xù)道:“工部的劉尚書其實是個頗會作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將狀子上劉尚書的罪名暫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時,即便七王安插進人來,兩頭互相牽制,反而起監(jiān)察作用,短時間內(nèi),必然不會再出賣放工匠,貪墨受賄之事。”
趙衍聽到這里,思量了一陣,搖頭道:“不妥,都不是好鳥,屆時這兩頭同流合污還好說,就怕鬧得不可開交,七殿下那頭的人參你一本,說你包庇劉尚書,這不是引火燒身么?”
蘇晉道:“這個只是權(quán)益之計,現(xiàn)在是緊要關(guān)頭,若此事動靜鬧得太大,下官擔(dān)心會動搖根本�!�
她這話說得言辭模糊,但上頭三人都是人精,無一不聽得明白。
所謂緊要關(guān)頭,正是新舊皇權(quán)交替之時——景元帝病重,朱憫達即將登基,各皇儲皆對帝位虎視眈眈,倘若在這個時候都察院一連彈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將工部連根拔起,那么宮中格局勢必因此改變,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會鬧出甚么樣的事。
蘇晉接著道:“自然,彈劾以后,查仍是要繼續(xù)查的�!彼鬼蛄嗣虼剑坪蹼y以啟齒,“下官會讓人將劉尚書貪墨的罪證歸于一處,等時局穩(wěn)定再拿出來,到那時……就把過錯推到孫印德身上,說他受了劉尚書好處,私藏罪證,反正死無對證�!�
這正是宮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這亂局之中,哪怕身為棋子,也要有執(zhí)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籌碼,才能走出最恰合時宜的一步。
蘇晉學(xué)以致用。
錢三兒“嗤”地笑了一聲:“怕是到時孫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趙衍覺得蘇晉的提議有些犯險,但非常時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左右都察院當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來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臉上甚么神色都沒有,過了會兒,莫名問了句:“你近日詩歌集看多了?”
蘇晉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視著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筆墨伺候問一句過得好不好;這回分明是要隱瞞證據(jù)改供狀,先跪地領(lǐng)個刑訊出錯的輕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后有事直說,不必先起個興�!�
趙衍與錢三兒聽了這話俱是笑出聲。
蘇晉彎腰揖下,一臉坦然地稱是:“那下官先告退了。”
刑訊房的獄卒鞭子使得得心應(yīng)手,沒傷著筋骨,又叫孫印德疼得死去活來,一見蘇晉回來,頓時聲淚俱下地把甚么都招了,說自己確實是被七王安插進工部的——
朱沢微早就曉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宮,原想讓孫印德在工部捅出個簍子,將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鍋端了,自己這頭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孫印德進工部不久,便自告奮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頭是修個寺廟為大隨祈福,實際就是幫朱稽佑蓋宮閣。
沒想到這個朱稽佑,活脫脫一個色迷心竅的王八羔子。
孫印德道:“拿美人像尋美人,挖人膝蓋骨這事御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里里外外數(shù)百姬妾,享受不過來,怎么辦?一晚上翻二十來張牌子,更衣的一個,打簾的一個,整理臥榻的再一個,哪幾個將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幾個。說句得罪的,這過得比圣上還雨露均沾。”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皺眉,卻命獄卒將孫印德從刑架上放下來,令他慢慢說。
一旁的翟迪問道:“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么知道?”
孫印德自覺身家性命都握在這一干御史身上,撲跪在地上,問甚么答甚么:“殿下他不避諱,還常拿出來炫耀,說自己是大黃蜂,要采百花蜜呢。”又道,“這事兒宮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與十殿下來過山西,九殿下也不是個好主兒,就是為撈油水來的,臨走還問三殿下討了幾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慣這些,另尋了個清靜處住下,眼不見為凈�!�
經(jīng)宮前殿一事,蘇晉對宮中格局了解已深——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與九一個驕橫一個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養(yǎng)在皇貴妃宮里,因此才與十四走得近。
孫印德見蘇晉若有所思,以為自己的話說到了點子上,挖空腦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緊的,繼而道:“左都督戚無咎有三個頗出眾妹妹,兩嫡一庶,蘇御史知道嗎?”
戚無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連姝長公主,身份貴不可言。
蘇晉沒答這話。
孫印德續(xù)道:“早幾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時,說是要選去宮中給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對十三殿下也是一見傾心,當時的京師,里里外外傳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話。可位咱們這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領(lǐng)兵,原說著先將親事定下來,后來不知怎么,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來,求太子妃幫他把親事推了�!�
他這話說到一半,也不知后頭還藏著甚么。
宋玨是個一聽閑話就被帶跑偏的,饒是在審訊,忍不住也接了一句:“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后來不是被指給十二殿下了么,聽說與四王妃一樣,眼下都懷了身子,怕旅途奔波,這次都沒回京師。”
孫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領(lǐng)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來了么,怎么著都該娶親了�?墒钕律趺瓷矸�,等閑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頭兩個傾城傾國的家姊早已嫁了,下頭沒有妹妹,戚家倒還有個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納她當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來挑去,就還剩了個戚家四小姐。”
蘇晉知道他說的是誰,戚綾,閨名中也有個“雨”字。
“戚綾雖說是庶出,但是個名動京師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尋常女子念書只念女四書,頂天的讀個論語詩經(jīng),這戚綾四書五經(jīng)都念得通透,小時候還跟著左都督一起跟著晏太傅做學(xué)問,就是去考科舉,不說進士,想必也能中個秀才舉人。下官……”他一頓,咽了口唾沫,“府里還收著她的蠅頭小楷,字寫得好看極了,你說這樣才貌俱佳的美人,誰人不愛?”
蘇晉有些了悟,原來沈婧借口說那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羨要給戚綾的,不單單因為戚綾閨名里也有個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聲,足以堵住眾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無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訴本官甚么嗎?”
孫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個秘密跟蘇御史換自己的性命。”
蘇晉面上沒甚么表情:“你說。”
孫印德道:“蘇御史這是答應(yīng)了?”
蘇晉道:“說不說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繼續(xù)磨蹭,本官正好秉公辦理�!�
孫印德連忙道:“下官今早聽人說,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給戚四小姐,大約對她有意�?芍叭钕逻M京,趕巧也見過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還想納她做續(xù)弦正妃�!�
他說著,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里雖糊涂,但在‘色’字一道上絕不含糊,這不趕著要年關(guān)宴了么,命宮里各大員都帶女眷去,誰不知暗地里是個十三殿下挑王妃來著?三殿下自知搶不過十三殿下,大約早已想好甚么損招在前頭等著了。下官琢磨這蘇御史您一慣與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點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級,官拜副都御史�!�
蘇晉短短兩年間,自一名從八品知事升任四品僉都御史,宮里甚么樣的傳言都有。但傳得最過的,還是說她以色侍上,尤與幾位殿下與身居要職的大員走得近。
她不在意這些蜚短流長,這是人心,是無論她怎么拼命地去做好一名御史,都有人不問因果地去誹謗她。
蘇晉知道孫印德言語背后挾帶著的流言是甚么,她盯著窗外一棵白雪皚皚的樹,回過頭來:“你想活命?”
孫印德一雙魚泡眼中露出大喜之色:“蘇大人這是應(yīng)了?”
這還是他頭一回稱呼自己為大人,原來“活命”二字有這等立竿見影的功效。
蘇晉看了言脩一眼,示意他將房門掩上,繼而道:“那你便照我說的去做,其一,七殿下既派你去抓三殿下把柄,那你私下定藏了不少罪證,限你今日內(nèi),把所有的罪證全部交給本官;其二,口述一份供狀,將前因后果交代明白,宋玨,他說你記;其三,招供一份假的,翟御史會教你;其四,”她將桌案紙張扯下一份遞上前去,“這有一份空白狀子,你先署名畫押。”
孫印德不知蘇晉意欲為何,但想到自己費盡口舌才自她手里保住小命,不敢有違,一一應(yīng)了。
蘇晉審?fù)陮O印德,自刑訊房而出,中庭落雪紛紛,滿世界素白。
她安靜地看著落雪,許久,動也不曾動。
直到翟迪三人出來,她仍站在廊檐之下,不知在想甚么。
翟迪從來見微知著,微微思量,走上前去一揖:“大人有煩心事?”
蘇晉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動,垂下眸去。她的臉色與雪一般蒼白,片刻,折過身來,頗是平靜地一搖頭:“沒甚么�!�
翟迪猜不出她所思所想,卻明白她不愿多說,于是呈上手中訴狀,問:“大人真要饒孫印德一命?”
蘇晉接過狀子,看著左下角孫印德的署名與手印,思緒便被拉了回來,當年晏子言慷慨赴義,元喆與阿婆慘死,淮水河邊尸骨未寒,她曾立誓要雪恨。
暗沉的眸深處一下子像被喚起灼灼火色,蘇晉道:“怎么會?”
她仰頭,看向匾額上“公明廉威”四字,忽然問道:“翟啟光,宋玨,言脩,緋袍可在?”
三人聞言,竟是怔然。
大隨臣子的官袍從低品到高品,色澤自水藍到墨色,然而御史還有另一種袍服,只在要彈劾上表時穿,即緋袍。
朱色緋袍加身,意示天子賜權(quán),可無視品級,只求懸明鏡于天下。
翟迪三人相顧無聲,目色里露出狂喜之色,然而下一刻,這喜色忽然不見了,他們齊齊朝蘇晉拜下,莊重而嚴穆道:“回大人,緋袍在而公允存,下官自登聞鼓案伊始,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這一天�!�
其實蘇晉也沒穿過緋袍。
她自升任監(jiān)察御史后,便至各地巡按,這也當是她此生頭一遭。
倒是見柳朝明穿過一回,冷玉無暇的眉眼,在緋袍加身的一刻同時生出近乎妖異的柔和與凌厲,卻也如海一般沉靜。
蘇晉道:“好,明日早朝,你三人隨本官一起,彈劾工部左右侍郎,工部司務(wù)郎中,及圣上三子,山西大同府三王朱稽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