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咽了回去。
安然叮囑過他,不能將柳朝明當著府內(nèi)上下的面,命人杖斃一個婢女的事說出去。
所幸蘇晉似乎也不曾在意,她點了一下頭道:“那好,我先進宮,待看過大人后,命人來與你報個平安。”
阿留喜道:“那真是多謝蘇公子了!”
安然剛自公堂取了公文回值事房,便見蘇晉自中庭而來。
她一身青色氅衣,襟口絨邊稱得她膚白似雪,卻也是有病色的。
安然連忙下了石階見禮:“蘇大人自冬獵回來了?”
蘇晉點了一下頭:“我去過柳府,聽說大人病不見好,放心不下便過來看看。”她往安然手里的公文一掃,眉心微蹙,“既病了,為何還要看公文?”
安然笑道:“蘇大人又不是不知我家大人閑不住的性子,安然還盼著蘇大人能幫忙勸上兩句呢。”
蘇晉將阿留捎的衣物與筆洗交給安然,待他歸置好,一起進了值事房。
屋內(nèi)一股濃重的藥味,里間焚著碳火,柳朝明正靠在榻上,手里握了一卷書,見蘇晉來了,吩咐了句:“安然,看座。”
安然在臥榻不遠不近處給蘇晉支了個椅凳,蘇晉坐下后道:“聽說大人未曾病愈,這幾日都留歇在都察院,不能下地走動,時雨有些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
柳朝明合上書,淡淡道:“也不是重病,見不得風罷了。”
他手里的書是一卷《大隨要律》,蘇晉看了眼案頭堆積如山的公文,不由道:“大人既病著,便不該這般操持,左右都察院還有我與趙大人錢大人。”
柳朝明沒回這話,他抬眸看向蘇晉,頓了頓道:“你臉色不好�!�
蘇晉道:“是,冬獵時受了寒,病了一場。”
柳朝明“嗯”了一聲,自案頭端起茶來,垂眸說了句:“你也該好生歇著才是�!�
他從來是個事若關(guān)己不愿多說的性子,蘇晉與他又敘了幾句閑話,見他似是乏了,便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回過身來揖禮,忽見屋正中的方桌上還擱著一盞熱氣尚未消退的茶水——柳朝明的茶在他自己手里,安然在屋外,她進來時沒有討茶,這杯剛沏好不久的茶水是誰的?
蘇晉下意識往屋后那盞青竹屏風看了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大人身體抱恙,自當多歇息才是,茶是醒神之物,大人這幾日還是少吃一些的好�!�
柳朝明自臥榻上悠悠地望過來,忽道:“本官有一封急函要發(fā)往北平巡按,還未寫好,你既閑著,明日一早來都察院取信,幫本官送去通政司�!�
“明日一早?”蘇晉愣道。
柳朝明淡淡掃她一眼:“怎么,你有事?”
明日是初七,朱南羨正是明日一早離開,她答應了要去送他。
蘇晉道:“是有些私事,但明日下官可讓翟迪來跟大人取信�!�
柳朝明淡漠道:“你信得過的人,本官未必信得過�!�
蘇晉一時想起北境常年戰(zhàn)亂征伐,柳朝明趕在年關(guān)節(jié)發(fā)急函,大約是形勢緊急事關(guān)民生,于是點頭道:“那好,時雨明日寅時三刻便過來,還望大人今日便將信函寫好。”
柳朝明“嗯”著應了。
碳火盆將密不透風的里屋熏得發(fā)燥,蘇晉離開后,青竹屏風后繞出來一人。他身著鴉青蟒袍,腰帶上嵌著一顆東珠,人卻比東珠更耀目幾分。
朱弈珩就著方才蘇晉的椅子坐下,吃了口茶,淺淺笑道:“方才本王要收這盞茶大人不讓,平白賣了個破綻給蘇御史,大人是嫌這些年獨行踽踽實在無趣,想要給自己添些樂子么?”
柳朝明沒答這話。
他將蓋在腿上的被衾掀開,披衣下地,似乎是嫌熱,提起桌上的茶壺將炭盆澆滅,這才道:“殿下去投誠七殿下,七殿下怎么說?”
朱弈珩道:“本王無權(quán)無勢,若不是拿著刑部與戶部投誠,七哥未必愿與我多說兩句�!彼恼Z氣十分清淡,頓了一下又續(xù)道,“不過他這回當真是被逼急了,竟然問本王,在都察院的盟友是否是柳大人�!�
柳朝明頓了一下,將茶壺擱著桌上,繞去窗前去推窗:“本官聽說,錢之渙今日致仕了,你做的?”
朱弈珩點頭道:“是。”然后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他想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今日一早因為錢之渙致仕,跟本王發(fā)了好一通脾氣。”
柳朝明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承諾要把戶部給他,他的戶部尚書卻在這時候致仕,他急了也是情有可原�!�
“急了最好�!敝燹溺駵\笑道,“只是本王對沈青樾了解不深,有個頗棘手的問題想討教柳大人,依沈青樾的智計,在這么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之下,兼之又被冬獵虛晃了兩招,他大約需多久才能想明白這浮于面上的第一層因果�!�
柳朝明想了想道:“三兩日吧�!�
“這么快?”朱弈珩一愣,又問,“加上蘇時雨呢?”
柳朝明道:“折半�!�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異色:“本王以為蘇時雨不過初涉朝局兩年,在大人眼里,竟能比肩沈青樾么?”
柳朝明看他一眼:“沈青樾天賦異稟,可惜自恃聰明。他自踏上這條路已是無路可退,卻妄圖扭轉(zhuǎn)乾坤,以一己之力與這時局洪流抗衡,所以他必定會從根源尋答案,會去算這混局背后有多少勢力,誰是執(zhí)棋人,誰又是布局者,有誰合縱連橫,有誰心懷鬼胎。
“想必他目下已算到你,且離真相只一步之遙了,雖然這一步看似近,實是遠,因他這個人實在太過驕傲,這樣的驕傲令他一葉障目。
“但蘇時雨不同,她雖與東宮走得近,卻仍是一個旁觀者,她會直接繞開混局之中林立著的各方勢力,從事件的結(jié)果往回做推論,只管找她想要的答案,不去計較誰做了手腳�!�
柳朝明說著,笑了一聲:“本官聽說此局已布了十年,怎么,如今還會因為沈蘇二人功敗垂成嗎?”
朱弈珩放下茶盞,自袖囊里取出布帕擦了擦手,垂眸思量:“兩三日折半就是一日�!比缓笏^看了眼窗外,時值正午,日光正濃:“一日夠了�!�
第90章
九十章
蘇晉到宗人府遞了官印,東宮的管事牌子尤公公已在外頭等著她了。
將蘇晉引往東宮的路上,尤公公道:“太子殿下與十三殿下去明華宮看望陛下了,十七殿下不知犯了甚么事,冬獵一回來,十三殿下便將他攆去了沈府,說讓他跟著小沈大人學著長腦子。”
蘇晉問:“沈大人已到東宮了么?”
尤公公道:“正午一過便到了,眼下正在垂華正殿教小殿下念書呢�!�
年關(guān)已過,化雪天雖冷寒,卻抵擋不住這蓬勃的春意,垂華門外的榆樹抽了新枝,樹梢一片簇新的嫩葉綠意盎然。
越過樹梢望去,沈奚正坐在殿內(nèi)吃茶,朱麟蹣跚著步子湊到他膝頭,舉起手里的薄冊子。
沈奚掃了一眼書名:“千字文有甚么好念的�!彼麑⒉璞K放下,傾身看向朱麟,“舅舅給你念一折白蛇傳吧?”
朱麟將書冊收回來,仰起臉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沈奚循循善誘:“就是一條白蛇幻化成人,為報恩嫁給一名窮書生的戲折子,想聽嗎?”
朱麟閃忽著眼,點了點頭。
沈奚剛要開口,沈婧在一旁笑道:“你可仔細教壞了麟兒,叫你姐夫知道了,該要斥你將花架子耍到麟兒身上了�!�
沈奚往椅背上一靠,懶洋洋道:“那我該教他甚么?詩書禮記,經(jīng)史子集,翰林院詹事府那幫夫子日后自會逼著他念,但人生在世,天道無常,人之所以畏這無常,是因逃不開吃喝拉撒的束縛,七情六欲的羈絆。”
他沖朱麟眨眨眼,“舅舅看似講白蛇,實是說紅塵,等你參破三分塵緣,日后便可在這混沌世界鶴立雞群,活得滿目清明,這才是生而為人的俗世正道�!�
沈婧聽他滿口歪門邪說,笑著將朱麟拉開,外頭尤公公便引著蘇晉過來了。
蘇晉青色氅衣里一身四品補子,與沈奚那身挺像,朱麟歪著小腦瓜盯了她一會兒,大約是覺得她親切好看,脫開沈婧的手,將手里的千字文認真翻開一頁,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遞到她跟前。
蘇晉不解其意,沈婧矮下身,柔聲道:“蘇御史與舅舅有話要說,待會兒母妃念給你聽好不好?”
朱麟想了想,乖巧地點了點頭,沈婧這才牽了他的手,對蘇晉莫名道了句:“十三今日要在明華宮陪父皇用晚膳,御史若無事,不妨在東宮多留一些時候�!�
殿內(nèi)點了提神醒腦的蘇合香,沈婧帶朱麟離開后,沈奚屏退左右,對蘇晉道:“錢之渙致仕了,你知道嗎?”
蘇晉道:“過來的路上聽說了�!�
沈奚撩開衣擺,在一旁的棋盤前坐下,捻起一顆白子替換了小目上的黑子,“所以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將目標弄錯了,錢煜之死,重點不在羽林衛(wèi),而在他的父親,戶部尚書錢之渙身上�!�
蘇晉自出了封嵐山便聽左謙提過,冬獵時,朱憫達其實是遇過險的,但要傷朱憫達的并非羽林衛(wèi),而是一群潛藏在林中的暗衛(wèi)。
暗衛(wèi)足有二三十人之眾,若非羽林衛(wèi)拼死保護朱憫達周全,無法拖到金吾衛(wèi)與虎賁衛(wèi)趕來增援。
可惜這幫暗衛(wèi)乃一眾死士,一經(jīng)捕獲,紛紛吞毒自盡,還是伍喻崢拼命遏住兩人的喉嚨,才留下活口。
蘇晉手執(zhí)黑棋,細細一想,下子道:“當初奶娘留下的那句話是‘甚么都是假的’,照大人的意思,羽林衛(wèi)既然對太子殿下是忠心的,那么這個‘假’字便落在了別的地方。”
宮前殿錢煜之死,其實有兩個后果——對于太子來說,是肅清了羽林衛(wèi);但對于七王朱沢微來說,則是重創(chuàng)了錢之渙,令他幾乎失去了戶部尚書這棵搖錢樹。
既然前一個后果是真的,那么第二個后果,也許就是假的了。
沈奚沉吟道:“眼下姐夫即將繼位,他繼位后,一定不會留朱沢微性命,倘若朱沢微想活命,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派人去行刺太子,二是趕在太子登基前,回到藩地鳳陽府。
“行刺太子他已試過了,冬獵時的暗衛(wèi)想必就是他的手筆,但是他失敗了,那么他現(xiàn)在只剩第二條退路——回鳳陽�!�
蘇晉道:“讓七殿下回鳳陽無異于放虎歸山,太子殿下必定會想辦法將他困在京師。”
“對�!鄙蜣牲c頭道,“這個辦法,就是戶部尚書錢之渙。”
錢之渙與朱沢微同氣連枝,沈奚手里握有錢之渙貪墨的罪證就等同于拿住了朱沢微的把柄,只要等開朝以后,把這些把柄拿出來,以此問罪朱沢微,他就不得不留在京師。
“朱沢微心思縝密,凡事一定事先預留好后路�;蛟S之前宮前殿錢煜的死,正是他設局陷害,逼迫錢之渙心灰意冷,讓他起致仕之意?”
蘇晉道:“沈大人的意思是,七殿下的計劃是,一旦冬獵行刺未遂,便以東宮問罪為由,令已然心灰意冷的錢之渙在開朝之前致仕回鄉(xiāng)。這樣開朝后,太子殿下即便繼位,手里沒有錢之渙這個證人,便無法問罪七殿下,七殿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鳳陽?”
沈奚抬手捏了捏眉心:“現(xiàn)在看來是這樣�!�
蘇晉盯著棋盤上紛亂的棋局道:“既是如此,太子殿下繼位在即,從初七到十五的祈福迎春與巡軍,他的安危由誰來護衛(wèi)?”
沈奚道:“伍喻崢在冬獵為保護姐夫時受了點傷,但目下姐夫只信得過他,之后的祈福至巡軍,便由他帶兵跟著了。但巡軍之際,北大營二十個衛(wèi)所十萬將士,也不知哪一衛(wèi)就會有異心,十三今日一早已向陛下請命,巡軍之際,讓金吾衛(wèi)也跟著姐夫。”
蘇晉自袖囊里取出一張圖紙道:“我命翟迪自五城兵馬司取了年關(guān)節(jié)期間應天府的各兵衛(wèi)的守備時刻表,自祈福的昭覺寺,到迎春時八個城門,沈大人與我再過目一遍�!�
其實這樣的分兵時刻表,要由朱南羨來看才最為明朗,沈奚與蘇晉只能對著人手多寡來推算。
二人一直說到夜深,宮婢來報:“稟沈大人,稟蘇大人,太子殿下回來了,傳二位大人去正殿。”
沈奚是在東宮常來常往慣了的,聽了這話,想了想道:“本官還有事沒想明白,就不去了�!�
蘇晉原想見朱南羨一年再走,誰知到了正殿,卻從朱憫達口中得知朱南羨今日因拒了戚家的親事,被景元帝罰跪在明華宮,還不知何時能離開。
蘇晉在心里盤算了一下時辰,想到明日還要趕在寅時去柳朝明處取信,當下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辭。
朱憫達看著她,忽然悠悠問了句:“你日后愿隨十三去南昌府嗎?”
蘇晉一時不知當怎么答,這畢竟是她私心里的百思難解的念想。
所幸朱憫達并沒有急著要一個答復,而是道:“本宮從前確實對你起過殺心,但這么多年十三是怎么對你的,本宮也看到了。你畢竟是女子,縱然天資過人,身在廟堂終是不妥。十三宅心仁厚,又愿盡他所能庇護于你,今日在父皇跟前受的一通罰是為了誰更不必提,本宮望你能好好想想,莫要辜負了他。”
蘇晉垂眸道:“承蒙太子殿下教誨,微臣自會想過�!�
朱憫達便不再多說:“行了,你回吧�!�
待蘇晉離開后,沈婧才從一旁的耳殿中走出來,問道:“殿下,她應了嗎?”
朱憫達看她一眼,溫聲道:“你放心,該說的我已與她說了,且看她能不能想明白吧。”
沈婧“嗯”了一聲,卻是往殿外走去。
朱憫達一愣,溫言喚了聲:“阿婧,”他道,“明日還要去昭覺寺祈福,天色已晚,不去歇著么?”
沈婧道:“我想去看一眼青樾,我有些擔心他�!�
朱憫達點頭道:“你去看看也好,青樾這陣子一直有些不對勁,他自小是這樣,凡事想不明白了,便跟自己過不去�!�
夜是清涼的,沈奚呆在殿中一時煩悶,便挪到檐下石階上坐著。
天幕一輪月彎彎,他仰頭望去,也不知看了多久,身旁忽然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是沈婧。
她一身藕色衣裙,手持風燈,眉目盈盈的樣子仿佛誤入人間的仙娥。
沈奚搖了搖頭:“不睡了,我想不明白錢之渙致仕的事,覺得似乎只是堪破了表象,心中像被人使了障眼法一般�!�
沈婧莞爾一笑,將搭在手臂在外袍為他披上:“你總是這樣,萬事不上心,可一旦有事往心里去了,非要掰開揉碎看得通透徹底,得過且過不好么?”
她說著,順著沈奚的目光,亦望向天上尚半彎的月,笑道:“三妹不日就要臨盆,今日殿下答應我,等他登基以后,等春深天再暖和些,便準允我?guī)е雰阂煌ヌ酵5綍r你與我一起去吧,我們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沒團聚過了�!�
沈婧從來悲喜有度,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十分開心的樣子。
他們姐弟三人自小便親近,沈筠嫁去北平府已好幾年,中途只回來過一次,當時沈奚還南下去了杭州,不在京師,沈婧盼團圓已盼了很久了。
可惜沈奚記掛著錢之渙的事,總覺得哪里有紕漏,當下也沒太在意,只回了句:“再說吧,日后有的是機會�!�
沈婧只好無聲了嘆了嘆,輕聲道:“那好,你也不要太憂心了�!�
言罷,又看他一眼,提了風燈,折身轉(zhuǎn)入夜中。
那腳步聲輕而柔,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人心尖。
沈奚別過臉,朝沈婧望去,單薄纖瘦的背影是溫柔的,可他竟品出一分落寞,他不自覺地抬了抬手,想要喚住她,卻終是將手擱下,又陷入方才的沉思當中。
他覺得來日方長。
蘇晉這夜歇在了都察院,寅時起身,自安然那里取了柳朝明的信函,趕到正陽門外的短亭處,朱南羨已立馬在亭外等她了。
是卯時時分,亭外野草露水凄清,蘇晉下得馬來,因朱南羨身后還有府兵,便跟他行了個禮。
朱南羨看她一臉形色匆匆,問道:“你是有事。”又問,“可用過早膳了?”
蘇晉道:“已用過了�!彼鬼值溃骸笆怯惺略谏恚疾煸河幸环饧焙�,我需親自送去通政司�!�
朱南羨愣了愣道:“通政司每日辰時就要分發(fā)信函,你最晚也要辰時前趕到,那你是現(xiàn)在就要走嗎?”
蘇晉抿著唇道:“是,我怕去晚了耽擱了大人的要事,眼下也只能抽出這一絲閑暇來送殿下�!彼ы聪蛑炷狭w,眸里有些不舍,“其實還有些話想與殿下說,可惜實在趕不及,阿雨算過,依殿下的腳程,三日就該到杭州府了,我今日送完信,再寫一封發(fā)往杭州的急函,殿下到時記得去杭州府通政司取�!�
她說話的時候,連氣息都不曾平穩(wěn),一縷發(fā)絲自髻中脫落,被風吹過拂于額前,令她的雙睫不由顫了顫。
這一顫竟顫到了朱南羨心底,她是真地趕著要來見他,不知怎么,朱南羨便不由自主道:“那我陪你去通政司�!�
蘇晉愕然道:“這怎么好?”
他是藩王,出行是提前算過腳程的,平白耽擱半日便也罷了,又是才開春的化雪天,路險難行,若一個意外落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改如何?
可朱南羨這么說便這么想了,他道:“無妨�!被厣硪徊锐R鐙躍至馬上,勒住韁繩,沖蘇晉揚唇一笑:“還不走?省得耽誤了你的要緊事。”
天盡頭日破云出,晨光兜頭澆在他高立于馬上的身姿,那笑意里有春暉千丈。
自城門短亭去往通政司至少要一個時辰,蘇晉終歸還是遲了半刻,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因私事耽誤了正事,還好朱南羨急馬幫她把通政司分信的衙差揪了回來,這才沒耽擱了都察院的急函。
等回到正陽門的短亭處,已近午時了,城外一川煙草,早上還濃烈的日光到了眼下卻清淡宜人。
蘇晉下了馬,對朱南羨道:“昨夜我細想過一番,總覺得錢之渙致仕有些不對勁,但我也說不出緣由。如今太子殿下繼位在即,等各藩王回藩,不知何處便有異動,殿下的勢力在南昌,在這個關(guān)頭,當即刻回南昌整飭府軍,倘若一旦兵起,也好進京勤王,至于阿雨叔父過世后,杞州蘇府的情形,殿下派個人幫阿雨去問問即可,不必親自去了�!�
朱南羨道:“好,事有輕重緩急,但我一定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杞州幫你打聽明白,好讓你放心。”
他又想了想,似是有些傷懷,看向蘇晉道:“皇兄與我提過,待他繼位勢必要削藩。重壓之下必有反者,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閑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
誰知蘇晉聽了這話,卻低低一笑:“平白叫殿下將白日時光都折在了案頭書墨當中,這怎么好?”
初春的風是冷寒的,但朱南羨頭一回在蘇晉眸中看到這樣帶著暖意的笑。
她輕聲道:“阿雨已想過了,等太子殿下繼位,朝局穩(wěn)定一些,藩王割據(jù)也好,天下大亂也好,阿雨去跟柳大人請個命,讓他把阿雨遣去南昌做巡按御史,這樣日后就能陪著殿下了�!�
朱南羨愣怔地望向蘇晉,半晌,才道:“你說真的?”
蘇晉點了點頭。
然后朱南羨的嘴角就動了一下,他像是很高興,卻又不敢情真意切地表現(xiàn)出來,似乎怕驚擾這一個美夢,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才將那即將浮于唇邊的笑咽了大半下去,目光灼灼如星:“那好,等天再暖和些,路再好走一些,等你要來南昌時,我便跟皇兄請個旨,離開南昌兩月來京師接你。我打快馬日夜不停趕路只要十日,帶你回去時,我就陪你慢慢走,我……”
可他這話終究是說不完了。
自蒼茫的風聲里,自城西的寺廟處,忽然傳來一聲古鐘悲鳴。
悠悠鐘聲回蕩,一共十二下。
朱南羨記得這鐘聲,那是置于城西昭覺寺佛塔頂樓一口老鐘了,每有和尚撞鐘,都響徹整個應天城。
一下是撞晨,兩下是撞暮,三下是春來,四下是雁歸去,七下是谷雨紛紛,八下是霜降授衣,九下是清明祭故人,十下唯愿國祚綿長,而十二下,是國喪。
國喪是天家嫡系去世三日后才當有的儀制。
今早父皇還尚在宮中,那這沉重的,悲切的,帶著些許慌亂與警醒的鐘音又是為誰撞響呢?
朱南羨一動不動地站在短亭外,高空有烈陽,墻根荒草長,凜冽的春風拂過他的衣袍,眸中閃爍二十余年的星光忽然熄滅。
第三卷
曾以愛溫柔滄桑
第9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