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蘇晉隨她的目光望去,只見角落里跪著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粗布衣衫,樣貌平平,而他身旁那名穿著藕色衣裙,細眉細眼的女子想必正是蘇宛了。
蘇晉走到蘇宛跟前,打量了她一番,依稀從她的模樣里辨出幾分與蘇老爺?shù)南嗨浦幒�,轉(zhuǎn)而問一旁驛丞:“方才究竟出了何事,細細與本官道來�!�
驛丞道:“回蘇大人的話,早些時候邱使丞趕馬回京途中馬匹受了驚,沖撞了十二王妃的車馬,令車馬翻到,王妃受傷,小殿下也驚哭了。眼下太仆寺回京的馬已被太仆寺卿帶走,舒大人的大夫業(yè)已為王妃和小殿下看過,眼下只等著十二殿下亦或刑部的人來將邱使丞領(lǐng)走,只是您這妹妹……”
蘇晉微一點頭,轉(zhuǎn)頭看向蘇宛,淡淡問道:“你跪在這是做什么?”
杞州蘇府并非大家大戶,蘇宛自小在府內(nèi)長大,哪里見過這等陣仗。
眼下皇親大臣環(huán)立,她早已嚇破了膽,卻聽她這位百聞不如一見的兄長還端的鎮(zhèn)定從容,不由怯怯抬眉看了蘇晉一眼,喚了聲:“三、三哥�!�
蘇晉皺了一下眉,這才想起她曾在蘇府行三,于是“嗯”了一聲:“隨我回府�!�
豈知蘇宛聽了這話,雙手卻自衣擺揪得緊緊的,狠咬下唇,忽然竟跟蘇晉磕下頭去:“求三哥救救阿九!”
“胡鬧!”蘇晉怫然道,“他先是失馬,爾后趕馬沖撞了王妃馬車,令王妃受傷小殿下受驚,理應(yīng)受罰,何來妄自相救之理?”
蘇宛自地上微抬起頭,雙眸已蓄起淚:“可是邱大哥是阿宛的救命恩人,他失馬是因遇上盜匪,是為了救阿宛,今日有馬匹受驚,也是因為其中一匹傷馬沖亂了馬隊,說到底都是無心之失,難道竟要為此償命么?”她又道,“那此事阿宛也有錯,也當陪他一起償命�!�
“在其位,謀其職。他救你有恩,失馬有過,但恩過不相兩抵,即便為此償命,也并不算冤屈。”蘇晉說著,不再跟她廢話,隨即看向候在驛站外頭的覃照林,道,“照林,把她架上馬車,帶回府中�!�
覃照林正應(yīng)了,驛站外忽然傳來一聲:“十二殿下駕到——”
第119章
一一九章
鷹揚衛(wèi)分列道旁,一致拜下,朱祁岳翻身下馬,先將戚寰扶起身,說了句:“一路辛苦�!比缓笸蛱K晉這邊,問:“究竟出了何事�!�
一旁的驛丞忙將驚馬一事道來,末了說:“因蘇大人的妹妹為邱使丞求情,是故一切還等十二殿下定奪�!�
朱祁岳的目光落在蘇宛身上,問了句:“你就是蘇御史的妹妹?”
蘇宛本就驚惶不已,又聽得跟前這一位乃是一位殿下,眸中之淚搖搖欲墜,嚇得說不出話來。
蘇晉揖道:“回十二殿下,正是舍妹不假。”又道,“舍妹困于恩義,枉顧律法,實在是不懂事,臣這便將她領(lǐng)走�!�
豈知朱祁岳聽了這話,深思半刻,大手一揮道:“不必,此案便由本王做主,饒了邱使丞一命,爾后交給刑部,從輕處置。”然后對蘇宛道,“蘇家妹妹平身�!�
蘇宛聞言,心中竟是不信,膝頭如釘在了地面一般,訥訥抬頭望去,只見眼前之人一身勁衣高大挺拔,眉飛入鬢,燕尾似好看的眼梢自帶三分義氣。
蘇宛一時看呆了去,還是蘇晉從旁提點了一句:“讓你平身便平身罷。”她才諾諾站起。
初時的驚駭平息,一眨眼眼淚卻滾落下來,蘇宛慌忙抬起手將淚抹去,看了眼朱祁岳又飛快垂眸,紅著臉細著聲道:“多謝殿下。”
朱祁岳道:“你身為女子,卻能有這滔天義氣,實為難得。你兄長是御史,凡事講規(guī)矩**度,未免刻板,在本王這沒這么多規(guī)矩,此事便到此為止,你且隨你兄長回罷�!�
蘇宛再應(yīng)了聲“是”,待蘇晉拜別了朱祁岳與舒氏兄妹,便隨她離開了。
這廂事畢,朱祁岳再跟候在驛站的幾名太仆寺官員交代了幾句,外頭鷹揚衛(wèi)已將馬牽過來了。戚寰見狀,不禁問道:“殿下不與阿寰一同回府么?”
朱祁岳搖頭道:“不了,今日宮中月選像是出了點意外,七哥著令我回宮,我也是半道上折過來看看你,眼下既無事,我就放心了�!庇挚聪蚱菥c,“如雨,你先陪你阿姐回戚府,一家子好生聚一聚�!�
言訖再不多留,一踩腳蹬上了馬,揚鞭而去了。
朱祁岳回宮的路上還在想,前一日朱沢微提起月選,還道是不過走一個過場,人選早已內(nèi)定了,如何今日就出了意外?等他回到宮中,看到那刑部侍郎的票選之下昭昭然寫著“蘇晉”二字,才知朱沢微為何急詔他回宮,于是問道,“蘇時雨升任刑部侍郎,是柳昀保舉的?”
此刻殿內(nèi)已無外人,朱沢微早已收起平日的和顏悅色,揉著眉心道:“倘是柳昀保舉,本王也不至于如此動怒�!背亮丝跉猓笆菑埵教岬娜诉x,票決之時,柳昀身為蘇時雨的堂官,不得表態(tài),但內(nèi)閣那群老不死的,全都選了蘇時雨!”
朱祁岳愕然道:“怎么會?大理寺推蘇晉,吏部推任暄,都察院不表態(tài),哪怕內(nèi)閣全選蘇晉,那還有七哥您這一票呢?”
“所以我說曾友諒就是個廢物!”朱沢微再忍不住,將方才曾友諒遞來的一封請罪折子捏作一團,狠狠置于地上,“而今各地戰(zhàn)起,軍餉糧草兵馬處處要本王操心,朱昱深朱弈珩朱南羨又沒一個安分的,本王就讓他曾友諒看住一個蘇時雨,這都看不牢,眼皮子底下還能出了事!”
他說著,負手在殿中來回走了幾步,緩了緩心神才又道:“你知道蘇時雨前陣子干什么去了?”
朱祁岳道:“聽說是為十三奔忙,一下值便去各部各院的老臣處,請他們聯(lián)名上書為十三請命,讓他主持朝政�!彼f到這里,兀自一愣,“難道不是?”
“是。”朱沢微道,“但這只是一個幌子。”
他冷笑著道:“本王算是瞧明白了,蘇時雨其實老早就盯上了這刑部侍郎的位子,也知道內(nèi)閣那群老不死為顧著保命,必不敢為朱南羨出聲。每日廷議一提起東宮,他們一臉愧色本王看在眼里,他蘇時雨也看在眼里。
“蘇時雨便借著他們這個當□□又想立牌坊的心思,挨個登門造訪,請他們?yōu)橹炷狭w上書,等將他們說得滿心愧疚難當之時,忽然退一步,說,‘你們不上書也罷,三月的月選,你等選我蘇晉為刑部侍郎,我以刑部之名代各位大學士上書,也算你們對得起大隨正統(tǒng)了。’那群老不死的自然覺得這樣好,這樣兩全其美,因此今日全都選了他!”
朱祁岳道:“這么說來,蘇時雨走訪這許多衙司,只是為混淆視聽,叫人以為他在鼓動群臣為東宮上書,實際上她真正想走訪的只是內(nèi)閣這幾名大學士,是為了讓他們票選他為刑部侍郎?”
朱沢微看了朱祁岳一眼,自一旁椅凳上坐下,半晌沉聲道:“也不該怪曾友諒,這個蘇時雨與朱南羨實在走得太近,幾回以命相護,堪稱生死之交,連本王都以為他此番愿為東宮上書實屬理所應(yīng)當�!闭f著又道,“且他手上居然還握著任暄當年為朱十四朱十七操持代寫事宜的證據(jù),被都察院一個叫翟迪的御史呈到了奉天殿上。刑部侍郎本就要選恪守律法之人,本王原還可以用蘇晉任御史未滿三年,資歷不夠為由篩了他,任暄出了這樣的事,刑部左侍郎的位子只能是蘇時雨的了�!�
他說到這里,隔著窗扉一臉陰沉沉地望著東宮方向:“也不知這朱南羨除了坦蕩一些外有何過人之處,沈青樾蘇時雨這樣的人竟都肯為他所用�!毕肓讼�,忽地又吁了口氣,緩緩地道:“蘇時雨去刑部也好,日后沒了柳昀庇護,本王要動手也容易些。這樣的人,既不愿跟著本王,也只有殺了。”
外間天色已晚,朱祁岳想到前幾日,東宮的付統(tǒng)領(lǐng)傳人來回稟說朱南羨想見自己一面,言語中又提及他思念父皇,難以入眠,本想跟朱沢微請個命,讓朱南羨去明華宮一趟,但眼下看朱沢微一臉怒意未褪,竟也不便提了。
朱祁岳心中一直對朱南羨有愧,不求他原諒,哪怕能如昔日一般說上幾句話也是好的,左思右想之間,心中便生了一個念頭,于是對朱沢微道:“明日清明節(jié),七哥一早便要去皇陵么?”
朱沢微還在思量蘇晉的事,聽他這么問,只淡淡“嗯”了一聲道:“雖說祖上的墳都在鳳陽,父皇也沒個要遷來應(yīng)天皇陵的意思,怕動了風水,不吉利,但既是清明,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
朱祁岳于是拱手與朱沢微一揖,請罪道:“七哥,明日我便不隨你去皇陵了,寰寰今日方至京師,一路辛勞,明日恰是清明休沐,我想在府里陪陪她�!�
朱沢微應(yīng)道:“隨你�!�
春夜月朗星稀,朱祁岳從朱沢微的殿閣中退出來,便一路往東宮去了。進得內(nèi)殿,只見朱南羨獨坐于廊檐下,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祁岳喚了聲:“十三�!币娝麤]動靜,走近了幾步又道:“你要見我?”
朱南羨這才撐著膝頭站起身,徑自走向院中的一個鷹揚衛(wèi),說道:“把你的佩劍給本王�!�
那名鷹揚衛(wèi)遲疑地看向朱祁岳,朱祁岳一點頭:“給他�!�
得劍在手,朱南羨拔劍而出,將劍鞘扔在地上,抬目看向朱祁岳:“十二,你我打一場�!�
朱祁岳原還猶疑,又聽得朱南羨道:“怎么,不敢?”
他便伸手扶上腰間“青崖”:“好,打一場!”
鷹揚衛(wèi)的劍是黑鐵所鑄,雖也剛利,卻比不過朱祁岳手中被血火淬過兩次的“青崖”。朱南羨慣用刀,但他的劍技與朱祁岳一樣出自曹將軍,以快著稱。
一時間,只見院中兩人揮劍如影,清光白光交織發(fā)出錚錚劍鳴。
所謂外行人湊熱鬧,內(nèi)行人瞧門道,兩人看似不相上下,倘仔細看去,便能知道朱祁岳因朱南羨有傷在身,一招一式間都收了力道。
可惜“青崖”無匹的鋒刃在一個橫揮之間終是將鷹揚劍斬成兩截,朱南羨連退了數(shù)步,還好朱祁岳及時收手,才沒傷了他。
朱祁岳看了眼地上的斷劍,說了句:“這劍不好,等你的傷再好些,我去幫你找一把好的來,我們再比過�!�
朱南羨將手中另一半斷劍往地上扔了,又自廊檐下坐下,片刻說道:“除非將四哥當年丟了的‘世上英’找回來,再好的劍也比不過‘青崖’。”
他沉默一下,然后冷清清地笑了一聲:“可惜當年父皇命人為我們淬刀鑄劍,‘青崖’,‘崔嵬’,‘世上英’,而今只余一把‘青崖’了。”
朱祁岳道:“你的‘崔嵬’還在,我命人收著,等……日后一切好起來,我一定將它還給你�!�
然而朱南羨聽他這么說,垂著眸似是思量了許久,有些難過地笑了一下:“我不在乎‘崔嵬’�!彼f,一頓又道,“我如今心中只牽掛兩人,若能知他二人安好,‘崔嵬’誰喜歡誰拿走也罷。”
朱南羨說到這里,抬眸看向朱祁岳,竟似有些懇切地道:“十二,你可有法子讓我見父皇一面,見……蘇時雨一面?”
第120章
一二零章
朱祁岳一時無話。
春日夜微涼,他收起“青崖”,在朱南羨身旁坐下:“十三,我一直想問你,你與這個蘇時雨,當真如外頭傳聞中一般么?”
朱南羨雖從未親耳聽過所謂傳聞,但想來也知道是說他有龍陽之好,跟朝中御史有染。
他想了一下道:“蘇時雨怎么想我不在乎,但這些年除她之外,我確實不曾對其他人動心。”
朱祁岳道:“那你也不當為了他不納妃不成家,父皇從來最寵你,他若知道此事,動怒是小,傷身是大�!�
朱南羨問:“父皇的身子還好么?”
“已是睡著的時候多,醒著的時候很少了�!敝炱钤赖�,“即便醒來也是犯糊涂,我昨日去看他,聽醫(yī)正說,他這些日子偶爾轉(zhuǎn)醒,只喚幾聲母后的閨名,然后睜著眼等上片刻,見母后不來,就又睡過去了�!�
他說到這里,嘆了一聲,終是妥協(xié):“也罷,明日清明節(jié),七哥不在宮中,我讓人安排一下,命兩名鷹揚衛(wèi)護送你去明華宮。”又道,“蘇時雨現(xiàn)已升任刑部侍郎,可至父皇寢殿,明日你見完父皇,我命他在明華宮外等你�!�
朱南羨暗自將朱祁岳的話在心中過了一遍,點頭道:“好,多謝十二哥�!�
朱祁岳拍拍他的肩:“這有什么好謝的�!北闫鹕黼x開東宮。
朱南羨望著朱祁岳的背影,眸色漸漸沉下來。
昭覺寺祈福之前,朱南羨為推拒與戚綾的親事,被朱景元罰跪在明華宮一整夜。翌日天未亮,朱景元忽然屏退眾人,賜了他一道密旨,密旨上說,倘朱憫達身死,當由皇十三子朱南羨承繼儲君之位,掌上十二衛(wèi)領(lǐng)兵大權(quán),登極為帝。
原來朱景元早就知道他這些兒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冬獵時便派了虎賁衛(wèi)暗自保護朱憫達周全。之后雖未出事,但他并沒有完全放下心來,他知道,哪怕朱憫達順利承繼大統(tǒng),將來也會有藩王割據(jù),各地兵起的一日。
朱景元于是便下了這道只有朱南羨知道的密旨,且將其存放于明華宮一處,命朱南羨一旦事發(fā),當率南昌府兵回宮自取。
卻沒想到昭覺寺驚變,朱憫達慘死,連朱南羨也未能回到南昌府,反倒被禁足在東宮。
翌日寅時時分,朱沢微率一干皇室宗親自皇城東門出發(fā),往應(yīng)天皇陵而去。
他走后不久,朱祁岳便以皇貴妃鬧瘋病為由,調(diào)離了守在東宮的羽林衛(wèi),將自己的令牌給朱南羨,讓兩名鷹揚衛(wèi)護送他去明華宮。
明華宮一直由虎賁衛(wèi)把守,但凡有人進殿,無論是皇室宗親亦或朝臣內(nèi)侍,都要里里外外搜過身。
朱南羨進得內(nèi)宮,便見朱景元躺在臥榻之上。他雙目緊閉,整個人已瘦沒了形,再不復昔日睥睨天下之威,反倒像個孤寡老叟。
朱南羨心中如壓著一塊巨石,走前兩步,問太醫(yī)院李掌院:“父皇他還好么?”
李掌院正在臥榻旁收藥碗,聽得這一聲問,才發(fā)現(xiàn)竟是朱南羨來了,忙率著身后的內(nèi)侍藥仆向他拜下,隨后道:“不瞞十三殿下,陛下已是大不好了。這幾日連藥湯都喂不進,往常的一碗藥,如今要喂送三回。今早陛下醒來過一次,念了幾聲故皇后,又念了兩聲十三殿下您,便又睡去了�!�
他說到這里,一時如骨鯁在喉。有句話已到了嘴邊,卻咽了下去——朱景元大去之期早該至,全憑著一口氣撐到今日,想來正是為見朱南羨一面。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本王明白了�!彼斫Y(jié)上下動了動,又道,“你等先退出去,讓本王單獨陪陪父皇。”
李掌院應(yīng)諾,帶著一干內(nèi)侍宮婢盡皆退出宮外。
內(nèi)宮的門“吱嘎”一合,朱南羨沉沉帶著憂色的眸子里像是點亮了一簇星火,他咬了咬牙,沒有先去臥榻近旁探視朱景元,而是環(huán)目朝這偌大的明華內(nèi)宮看去。
當初朱景元將密旨宣讀后,怕朱南羨帶著這樣一道旨意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并未將其交給他,而是道:“朕便將這道密旨存放于明華宮中,若有朝一日,你當真要用上它,朕自會提點你它在何處�!�
外間天已亮,內(nèi)間燭燈未滅,晃動著為宮中各物打下深影。
朱南羨看著這明明滅滅的光影,心知明華宮太大,他若要逐一翻找過去,怕是來不及,可昭覺寺事變后,他再未能見父皇一面,父皇所說的提點,又在哪兒呢?
一念及此,朱南羨驀地想起昨日朱祁岳提及父皇時說的一句話——他這幾日偶爾轉(zhuǎn)醒,只喚幾聲母后的閨名。
是了,母后的遺物全搬去了西闕所,而今在明華宮中,唯一與她相關(guān)的便是一副朱景元親自為她所描的畫像。
朱南羨的目光剎那間落在宮壁前泛黃的畫像之上,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將畫像摘下,先抬手仔細拂過宮壁,并無異象。然后移目望向手中畫,也無蹊蹺之處。
朱南羨一皺眉,正待將畫像掛回原處細看,一抬手忽覺不對勁——宮中的畫軸的軸頭都是以上好的紫檀木制成,何以這幅畫竟如此之輕?
心中一下子明白過來,朱南羨將畫軸直立,抬起拇指自軸頭口微微一撬,再倒過來往外一傾,一道明黃的密旨果然自空心的軸頭落出來。
正是當初朱景元頒給他的那一道。
密旨上除了蓋了玉璽之印外,還印著朱景元的私印,是一點都做不了假。
朱南羨沉了口氣,將密旨收入懷中,又將畫像原封不動地掛好,這才來自龍榻跟前,看向這個寵了他半生的父皇。
方才李掌院與內(nèi)侍宮婢退出去得急,連余在嘴角的藥湯都未給景元帝擦凈,朱南羨默不作聲地抬起袖口為他將藥湯揩了,然后握著朱景元枯槁的手,一時間竟想起了那日朱景元將密旨念完后,跟他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南羨,朕其實不愿頒這樣一道旨意給你。朕這么多兒子里,唯有你宅心仁厚,坦蕩如砥。你的品性,若逢盛世必是明君,但如今時局紛亂,江山各處隱患重重,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坐令天下只有狠心之人勝任得起。
“朕私心里希望你一輩子都用不上這一道密旨,一輩子,都赤誠不移�!�
心中巨石壓得朱南羨喘不上氣,但他明白眼下不是傷悲之時,還有太多的事等著自己去做。
朱南羨松開朱景元的手,來到臥榻前撩袍跪下,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心中說道:“父皇,兒臣不知今日是否是兒臣見您的最后一面,這三個響頭,只當是兒臣為您送終,但兒臣仍盼著您能等我?guī)П貋怼?br />
“兒臣其實也不想做這個皇帝,今日愿爭帝位,說到底也是起于私念,怕自己再護不了心中想護之人。
“但父皇放心,兒臣雖不明何為破而立,可是,若有朝一日,兒臣承繼大統(tǒng),一定盡己所能守好大隨的寸疆寸土,一定將黎民蒼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會對得起父皇,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天下,對得起本心�!�
朱南羨磕完頭,抬手撫向心口揣著密旨的地方。密旨在畫軸里藏久了,發(fā)散出淡淡檀香氣,他最后看了朱景元一眼,隨即站起身,再不回頭往明華宮外走去。
蘇晉辰時便到了明華宮,卻因沒有傳召,被虎賁衛(wèi)攔下,所幸等了不久,便見朱南羨領(lǐng)著兩名鷹揚衛(wèi)自高臺走下來。
戴孝期過,他額間的抹額已去了,漢白玉階稱著一身蒼藍蟒袍,整個人靜而沉斂。
蘇晉迎上幾步見了禮。
朱南羨道:“本王聽說蘇御史不日要升任侍郎,原該為你好生慶賀,可惜近日在東宮養(yǎng)傷,竟是抽不出空閑�!�
蘇晉道:“殿下客氣了,官品是虛,職責是重,御史也好侍郎也罷,都是為民請命,怎敢勞及殿下相賀�!�
朱南羨笑了一下:“是,本王昨日與十二皇兄比完武后還——”
話未說完,他忽然悶哼一聲,撫住胸口一下子跌跪在地,竟像是喘不上氣一般。
蘇晉連忙將他扶了,抬目看向跟在身后的鷹揚衛(wèi)付統(tǒng)領(lǐng),責問道:“怎么回事?”又問,“殿下傷病未愈,昨日與十二殿下比完武,可曾請醫(yī)正仔細瞧過了?”
付統(tǒng)領(lǐng)茫然道:“因十三殿下昨日比完武后,并不見異樣,因此卑職等未曾傳醫(yī)�!�
蘇晉斥道:“不見異樣便不傳醫(yī)了么?十三殿下千金之軀,若出了事你等可擔待得起?”再不等他反應(yīng),斬釘截鐵地吩咐,“殿下由本官守著,你二人即刻去太醫(yī)院請醫(yī)正,一人為醫(yī)正引路,一人取了藥先過來�!�
付統(tǒng)領(lǐng)原還猶疑,但一想這重重宮禁把守森嚴,此處又是明華宮地界,平日連只耗子都跑不了,遑論蘇晉與朱南羨兩個活人,當即一拱手:“殿下,大人,卑職速去速回�!�
等兩名鷹揚衛(wèi)的身影消失在明華臺,朱南羨眉間因病痛而生的郁色驟然消弭,他將蘇晉的手緊緊一握,暗自道了一聲:“走�!北銧恐�,大步流星地往明華宮偏殿的一處耳房而去。
第121章
一二一章
風聲在耳旁急掠而過,蘇晉一面緊隨朱南羨往耳房走去,一面聽他爭分奪秒地說道:“我算過日子,十日之內(nèi),我一定要走。”
他將耳房的門推開,四下一望,自案頭取了筆紙:“此去萬險,你和青樾就在京師等我,當作不知此事,保全自身為重。”
蘇晉見他像是要寫信函,找水為他研了磨:“殿下是要離開京師去南昌?”
朱南羨拿筆沾了墨,點頭道:“是,冬獵過后,父皇留了一道密旨給我�!�
他說著,一面提筆,一面將密旨的內(nèi)容與蘇晉說了,續(xù)道:“我雖手握上十二衛(wèi)領(lǐng)兵權(quán),但這十二衛(wèi)中,守皇陵的忠孝衛(wèi)與管儀仗的旗手衛(wèi)等均是軍籍出身的民戶,戰(zhàn)力乏善可陳,更莫提羽林衛(wèi)錦衣衛(wèi)并不為我所驅(qū)使,六萬親軍可用僅不到三萬人。朱沢微的鳳陽軍六月便到,我若不回南昌府調(diào)兵,留在京師你我只能坐以待斃�!�
蘇晉道:“那如何離開東宮,離開后由何人接應(yīng),何人保護,殿下可有安排?若尚沒有,阿雨可為殿下打點。”
“不必。”朱南羨道,“你升任刑部侍郎已成為朱沢微的眼中釘,萬不可再為我奔波,否則一旦被他拿住把柄,勢必不會輕饒�!�
信函簡明扼要,片刻間已寫完,朱南羨微微猶疑,重新沾了沾墨,于落款處畫上一個圖騰,又道:“但我確實有兩樁事要交付給你,你若有法子,讓沈青樾來東宮一趟,我有事想與他商議,自然若是冒險一定不要勉強�!�
描好圖騰,他擱下筆,將信函往蘇晉跟前一推:“還有這封信,你命人盡快發(fā)往西北都司,親自交到都指揮使茅作峰手里,命他帶三萬西北軍以賊寇潛入大隨之名進駐信陽府,截斷鳳陽軍的后路�!�
蘇晉點頭:“可是茅大人如何確認這封信就是殿下所寫,僅憑殿下的筆跡,還是——”她說到這里,目光驀地自信上掃過,落在尾處的圖騰上,不由怔了怔。
竟是一只長了翅膀的王八。
朱南羨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聲道:“幾年前在西北領(lǐng)兵,有一回走到雪原里,我跟茅子餓得慌,半夜溜出兵營,將冰河鑿了個洞,原打算釣魚,沒想到釣起來一只王八。
“當時實在是餓紅了眼,偷偷將這王八烤來吃了,沒有跟將士們分食。這事我二人對誰也沒提,之后還在王八殼上畫了對鳥翅膀,也就是個……謝它果腹之恩,祝它早登極樂的意思�!�
蘇晉愣怔地聽朱南羨說完,片刻,忍不住抿唇淺淺一笑,她垂下眸,見信紙上的墨漬已干了,便仔細將其疊好:“殿下放心,阿雨一定命最信得過的人將這封信送去西北。”
她唇角笑意不褪,像在透白的頰邊綻開一朵幽蘭,朱南羨隔著桌案看著蘇晉,想到此去南昌,前路驚險而浩渺,心中一時浮沉,不由說道:“那名來東宮為我看傷的蔣醫(yī)正是左謙的人,我已命他托話給左謙,如果我出事,金吾衛(wèi)自會護你與沈青樾去往蜀中。但朱沢微陰狠狡猾,除非消息確切,你萬不可獨自離開京師,你在宮禁中尚有金吾衛(wèi)保護,一旦離開,朱沢微便——”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俄頃又聽得有人喊“伍大人”,竟是羽林衛(wèi)聽說了朱南羨來明華宮的消息,找到這里來了。
蘇晉心中一凝,對朱南羨道:“殿下與我獨處許久,羽林衛(wèi)怕有貓膩,等回到東宮,一定會找借口搜殿下的身,殿下身懷密旨,可有對策了?”
朱南羨道:“我已吩咐蔣醫(yī)正前來接應(yīng)�!�
“好,那殿下先去竹榻上歇著,阿雨會為殿下開脫�!�
蘇晉說著,轉(zhuǎn)身便要開門,左手剛好扶住門閂,只聽一聲“阿雨”,朱南羨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來,一手覆上她的手將門閂抵牢,一手握住她的胳膊將她往身前一帶。
他俯下臉去,雙唇觸上一片柔軟。
唇下的幽蘭卻輕輕一顫。
她的呼吸清新又一下子凌亂,整個人晃了一晃卻沒有把他推開,而是遲疑著,猶豫地迎了上來。
朱南羨的手于是順著她的胳膊滑下,撫過她的腕,像是要予她無限堅定與勇氣一般,將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日光透過稀薄的窗紙傾灑入戶,門扉之外,羽林衛(wèi)的腳步聲奔忙著逼近,而春陽卻靜謐,以無聲之姿兜頭澆下,又滟瀲得足以在心底掀起一場兵荒馬亂。
其實也不過是一霎時的事,可朱南羨將蘇晉松開時,還猶能聽見五內(nèi)之中的干戈起與塵煙落。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朱南羨看著蘇晉,見她臉頰微紅,氣息尚不平穩(wěn),不由抬起手,將她滑落自頰盼的一縷發(fā)拂去耳后,輕聲道:“等我回來�!�
言罷再不多說,推開門閂將門打開,看著耳房外正待叩門的羽林衛(wèi)道:“你們在找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