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伍喻崢沒回話,方才去太醫(yī)院請醫(yī)正的付統(tǒng)領代答道:“伍大人見十三殿下不在東宮,擔心殿下安危,是以才找來明華宮。”又道,“卑職已將蔣大人請來了。”
蔣醫(yī)正于是跟朱南羨施了個禮,說道:“微臣聽說殿下像是犯了心悸癥,猜想應該是由舊傷所致。殿下眼下當好生歇息,待微臣為您把完脈,服了藥,再回東宮不遲。”
朱南羨一點頭:“有勞醫(yī)正�!闭f著微微側身,將他讓進房中。
蘇晉站在門口,以身形遮住半片光影,待看見那道密旨從朱南羨的袖口滑出,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蔣醫(yī)正藥箱的暗格中,才對著朱南羨揖道:“臣還有公務在身,這里既有蔣大人在,那臣這便告退了。”
蔣醫(yī)正連忙起身跟蘇晉拜道:“蘇大人慢行。”
蘇晉離開偏殿,繞自明華臺,待確定自己已離開羽林衛(wèi)的視野,腳步驀地加快。
她知道自己與朱南羨獨處的這片刻必會惹人生疑,且她身上確確實實揣著他要發(fā)往西北的密信,眼下只有盡快回到都察院才能脫險。
明華臺至奉天殿有一深長的甬道,午時未至,甬道內(nèi)寂寂無人。
蘇晉剛走到拱門處,不妨身后有個熟悉的聲音喚了句:“蘇大人。”
竟是伍喻崢帶著四名羽林衛(wèi)追來了。
他對蘇晉拱手道:“蘇大人莫要怪,伍某想起凝焦一案后,十二殿下與七殿下為護十三殿下周全,都特特叮囑過,凡與十三殿下接觸過的人,無論是王公大臣還是皇室宗親,都要里里外外搜過身。方才蘇大人在明華宮獨處許久,伍某不得不照章行事,蘇大人見諒�!�
言罷,也不得蘇晉回話,目光一掃使個眼色,四名羽林衛(wèi)當即上前,兩名架著長矛擋了蘇晉去路,兩名拽了她的胳膊,將她左右制住。
蘇晉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不提朱南羨的密信,單是女兒身的身份便足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蘇晉心思急轉,可再多的計謀,也攔不住羽林衛(wèi)用強。
她狠狠自心里一嘆,取舍之間,正打算曝露女兒身來掩藏朱南羨的密信,身后忽然有一人喚了句:“伍喻崢�!�
這淡而沉著的語氣蘇晉記得。
她回頭望去,只見朱昱深正從甬道另一頭走來,他今日未著勁衣,一身玄色蟒袍稱得如刀削般英挺的面容魏然生威。
離得近了,他淡淡道:“你是長了膽了,三品侍郎的身也敢隨意搜。”
朱昱深鎮(zhèn)守北疆十年戰(zhàn)功赫赫,在武將中威望無人匹敵,伍喻崢不敢拿糊弄蘇晉的說辭糊弄他,當即請罪道:“四殿下恕罪,卑職不過按十二殿下之命行事,四殿下若覺不妥,那卑職這便停手�!�
朱昱深“嗯”了一聲:“你走吧。”
待伍喻崢帶著羽林衛(wèi)退下,蘇晉這才與朱昱深見了禮,說道:“今日清明,四殿下沒去皇陵嗎?”
朱昱深道:“有軍務在身,是以沒去。”
沒帶鐵護腕的手背末有一道疤,猙獰著蔓延自袖口之內(nèi),蘇晉聽他提及“軍務”,便道:“臣聽聞原打算運往北平的糧草被誤調(diào)去廣西救濟災民,所幸湖廣還有多余的糧草增援,不日便要運來京師。”
朱昱深道:“是,但各地都有匪寇兵亂,能省則省,糧草兵馬省不下,便在人力物資上開源節(jié)流,是故本王仍要在京師多留幾日,等糧草一到親自押運�!�
蘇晉揖道:“四殿下辛苦�!庇值�,“所幸北方戰(zhàn)事尚不吃緊,四殿下是一軍統(tǒng)帥,多留這幾日只當是養(yǎng)精蓄銳了。”
朱昱深看著蘇晉,片刻問道:“本王聽說青樾初二便要去太仆寺上任,他的身子養(yǎng)好了嗎?”
“已大好了�!碧K晉道,“只是腿腳還未痊愈,恐怕要等入夏時分才離得開木杖�!�
朱昱深點頭道:“那好,若有不便之處,你可來尋本王。”
翌日清明一過,蘇晉升任刑部侍郎的旨意便下來了,都察院的交接事宜尚需半月料理,但人人見了蘇晉已會稱一聲“侍郎大人”了。
太子薨殞,各地兵起,景元二十五年自開年便不順,如今月選過后,派去各地的將領也有了眉目,一切似乎步上了正軌,人心惶惶朝堂終于迎來難得幾日的平穩(wěn)。
人在亂局中偶得心安,總會想法設法地要將這心安拖得長一些,久一些。
三月初一是趙府老祖宗的八十大壽,趙衍自一月頭就開始分發(fā)請?zhí)�。他是出了名的孝子,老祖宗是他的祖母,往年壽辰也會相邀慶賀,但朝中各大員公務繁忙,又逢月頭,通常是禮到人不到。但今年不一樣,許是京師里太久沒有喜事,自辰時起,便有人到趙府吃上流水席了。
蘇晉與趙衍是都察院同僚,早在年關節(jié)期間便收到了邀帖,然而后來諸事繁雜,竟將此事拋諸腦后,直到近日想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湊了個巧——沈奚是三月初二上任,初一老祖宗壽辰這日,正是沈奚要離開趙府別院的日子。
蘇晉一大早令七叔置辦了賀禮,又命覃照林午時一過便去趙府別院的后門接走沈奚,千叮嚀萬囑咐一刻也不許遲,若耽擱到夜里,趙府人來人往,若叫人發(fā)現(xiàn)沈奚住在趙府得趙二小姐日夜照顧,趙妧日后如何自處?
覃照林倒是爽快得很,大喇喇地道:“蘇大人,俺辦事您有啥不放心的?”
第122章
一二二章
這日清晨,趙妧起了個大早,原想先幫沈奚打點好行囊,沒想到來趙府祝壽的賓客比往年陡然增了一倍,趙衍在前院新開了三十席,人手不夠,連趙婉趙妧這樣的千金小姐都喚去幫忙。
一直到近午時,趙妧才趁著吃晌午的空閑來了別院。
沈六伯已理好行囊了,趙妧又點驗了一遍,確定一應妥當,從膳房里取了兩小壇酒,拿布囊細致裹了,對沈奚道:“阿妧知道沈大人每逢春來都要釀酒,今年卻不得閑,這兩壇是阿妧幫大人釀的,大人自己留一壇,另一壇可拿去給蘇大人,他這兩月間為大人奔忙,實在操勞�!�
沈奚隔著布囊都能聞到杏花香。
他看趙妧一眼,拄杖到石桌跟前,一邊將布囊解開,一邊道:“蘇時雨不好酒,且也并不在乎我會否答謝她。”將一壇杏花釀取出,忽地笑了笑,“趙二小姐說得對,是該借花獻佛,這一壇便轉贈給你�!�
趙妧頰邊又染飛霞,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片刻,她將酒壇子回推寸許,輕聲道:“阿妧與蘇大人一樣,也不在乎沈大人會否答謝�!彼⒁灰Т剑暗�,倘沈大人當真要謝,為阿妧的扇子上提兩行字就好�!�
言訖,也不容沈奚推辭,自去廂房里取了扇子與墨寶。
女子常用紈扇,而趙妧取的扇子卻是一柄男子用的折扇,扇面除角末畫著三兩點桃花,余處空無一物。
這樣的折扇,她卻要沈奚題了字來自己收著,寓意為何沈奚不用想也明白。
他又看了趙妧一眼,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提筆坐于石桌前,落了三兩次筆竟一觸扇面即收,良久將筆擱下,說道:“我向來是個有什么說什么的人,心中有幾個句子,卻不甚吉利,想到二小姐的折扇是男子所用,日后或該贈人,覺得不題也罷�!闭f著將桃花眼一彎,笑嘻嘻地道,“其實趙二小姐若覺得沈某的字好看,沈某大可以抄幾幅字帖給你,從《出師表》到《晁錯論》,你覺得可好?”
《出師表》有言: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
《晁錯論》有言: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權之計。(注)
趙妧雖讀過書,文章卻念得少,她不明沈奚言中深意,但那柄未題半字的折扇是何意,于她卻十分明了。
午時已過,艷陽卻收起芒刺。連著好幾日沒下雨,云團子終于又蓄積起來。
趙妧垂眸靜立半刻,然后將攤在石桌上的折扇慢慢合上,認真地點了點頭道:“好,那待沈大人的傷養(yǎng)好了,便給阿妧寫兩幅字帖�!�
她抬頭看了眼天,又道:“今日趙府賓客多,想來又要落雨,正院那頭還等著阿妧去幫忙,就不多陪沈大人了。”
沈奚一點頭:“也好,覃照林想必也該來了,等他一到沈某自會離去,你先回正院,不必再來送�!闭f著,自石桌畔取過木杖,撐著站起。
他如今身上的傷已大好,只是腿腳仍是不便,每當坐下與起身都頗為費力。
趙妧在一旁看著,忍不住上前將他扶了扶,正這時,別院之外忽然傳來零碎而繁雜的腳步聲,隨即只聽一個聲音怒斥道:“阿妧你在做什么?!”
竟是趙家夫人。
因相隔甚遠,趙夫人一時沒認出沈奚,目光直直落在趙妧摻著一陌生男子的手上,頓時只覺氣血上涌,又道:“給我松開!”
趙妧被這一聲嚇得整個人都顫了顫,卻怕沈奚離了自己的摻扶站立不住,直到看他將木杖架好,才回過身,紅著臉喚了聲:“母親�!�
來到別院的不止趙夫人一人,除了趙家大小姐趙婉以外,竟還有一干自別府來祝壽的女眷。
原來晌午用膳之時,一干人等提及谷雨節(jié)的踏春,說是想去京郊的草場。趙夫人原想問問趙妧的意思,卻沒找著她,這才聽一旁的嬤嬤說阿妧這兩月好清靜,閑來無事像是去了別院。趙夫人于是想起別院的幾株杏花樹最好,起了賞杏的心思帶著一眾女眷前來,未曾想竟望見這樣丟人現(xiàn)眼的一幕。
趙夫人低聲對一旁的嬤嬤道:“去正院請老爺�!比缓髾M臂將一眾女眷攔了攔,自行走下臺階,對院中那一抹長身玉立的青衫身影道:“你是何人?”
到底是自家丑事,若沒有旁人瞧見,責罵一通也該遮過去�?裳巯戮┲匈F婦貴女俱在,也只有盡量處之泰然才可能有轉圜的余地。
可惜沈家公子并非籍籍無名之輩,就這么拄杖回身淡淡一句:“青樾見過趙夫人�!北阋迷褐斜娙说刮豢跊鰵狻�
沈府敗落的消息京師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萬不曾料到這一位昔日名震京師的貴公子如今竟落榻在都察院趙府。
且看樣子,還是被趙家二小姐私自請來的。
趙夫人與沈夫人畢竟是故舊,縱然沈奚這樣出現(xiàn)實在不妥,她也不好開口責問,左思右想竟沒了主意,所幸過了不久,趙衍便自前院趕來了。
趙衍一看趙妧的樣子便已猜到七八分因果,心中怒意一壓再壓化作眸中一閃而逝的暗沉色,未對沈奚開口反是先對趙夫人道:“夫人莫怪,當日青樾受傷后,是為夫自作主張將他接來別院,怕你擔心他的傷勢,便未曾與你提及,妧妧知道此事也是因為那日她恰好在宮中,與為夫青樾一同乘馬車回的府�!�
說著,又對趙妧道:“讓你來請青樾去正院用膳怎得耽擱這么久?”
趙妧知道她父親是誠心為她遮掩,紅著臉欠了欠身道:“女兒知錯了�!�
趙衍于是淡淡“嗯”了一聲道:“祖奶奶想見你,你這便過去罷。”
等到趙妧離開,又對趙夫人道:“后院有幾株杏花比這里更好,夫人若要賞杏,不如移步去后院?”
趙夫人當即福了福身,也帶著一行女眷離去。
院落里頃刻只余伶仃幾人,趙衍看著沈奚,十分不客氣地道了句:“請沈大人移步來趙某書房敘話。”言罷負手轉身,自顧自先往前院去了。
沈六伯狠狠一嘆,對沈奚道:“少爺,這趙大人讓您去書房,勢必沒好事,不如咱們趁現(xiàn)在先走吧�!�
沈奚看著趙衍的背影,似是萬般輕巧地說道:“眼下怎么還走得了?到了這個地步,那群有心的無心的趕巧的湊熱鬧的,下值過后勢必都要來,今日我不在趙府吃個壽宴稱了他們的心意,日后必出幺蛾子�!闭f著扯起嘴角一笑,一邊拄杖往趙衍書房而去,一邊道:“世人慣愛捧高踩低,我是無所謂,但我最怕欠人情,趙衍要跟我私了也好,將就著今日還了,日后也好無牽無掛�!�
趙妧走到半途便被亟亟趕來的趙婉攔了,四下里一顧,見無人在近旁,才責難了一句:“你這回也太不像話!”然后牽著她的手道:“阿娘讓我領你去見爹�!�
得到趙衍書房,趙夫人與趙衍,還有趙大公子趙阡早已在里頭等著了。
趙妧走近還未來得及拜見,只聽趙衍怒喝一聲:“跪下!”她渾身一顫,雙膝便落在地上。
趙衍是何等精明之人,不用審已知道當日沈奚受刑后昏迷不醒,一定是趙妧自作主張將他接來趙府,一口氣憋在心頭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當下里只道:“今日壽宴后,你自去祠堂里誦經(jīng)七日,等到谷雨前夕再出來�!庇值溃俺隽诉@樣的丑事,京師你是再不能呆了,父親這幾日會為你尋一門親事,等谷雨節(jié)一過,你便嫁走�!�
此話一出,莫說趙妧,連趙夫人,趙婉與趙大公子也是大吃一驚。
趙婉素來了解自己這個妹妹,雖說溫婉懂事,可倘若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即便表面順從了父母的決定,心思也轉不過來。
她看了趙妧一眼,忍不住為她求情道:“爹,您方才不是為妧妧遮掩過去了么?為何不讓她在京師多留一些日子,這么匆忙要將她嫁走,如何找得到好人家?”
趙衍道:“遮過去也是一時遮過去,我方才一番說辭漏洞百出,騙騙爾等也罷,如何騙得了朝中那群大員?這丑事不日一定傳遍京師,把她嫁走才是為她好。”
趙大公子趙阡道:“妧妧既是被人撞見與沈大人一處,父親……為何不去問問沈大人的意思,說不定大人愿娶妧妧為妻呢?”
“虧你還在朝中做官,當真糊涂!”趙衍一拍桌,斥道,“你以為沈青樾還是昔日的沈青樾?是太子妃之弟是戶部左侍郎?眼下的時局,朱南羨自身難保,蘇時雨鋌而走險,他沈青樾的脖子上更是隨時隨刻架著把刀,趙府肯收留他兩月已是仁至義盡,他是個明事理之人,便是我愿將妧妧嫁給他,你且去問問他敢不敢娶?”
話音落,只聽守在書房外的小廝叩了叩門道:“老爺,沈大人到了�!�
趙衍將臉上的惱怒色收了,沉著聲道:“請他進來。”
外頭的雨尚未落下卻已沉沉一片暗色,書房里掌著燈火。
沈奚拄杖進屋,將木杖支好隨即跟趙衍揖了揖,開門見山道:“這兩月住在別院,為趙大人,趙二小姐添了不少麻煩,但沈某如今身無長物,這筆賬也只有請大人記上,等日后再行歸還。”他的目光自跪著的趙妧身上一掃而過,又道,“至于二小姐的名聲,還請趙大人拿個主意,是要沈某娶她,亦或有別的想法,沈某絕無二話�!�
趙衍不動聲色:“沈大人的意思呢?”
第123章
一二三章
沈奚笑了笑道:“年關宴上聽來些閑話,說是趙大公子任編修已滿三年,今年要往禮部升遷,又說趙大小姐跟兵部侍郎的公子訂了親,春末便要出嫁。沈某不才,區(qū)區(qū)一名太仆寺署丞,今日能站在此跟右都御史大人說上話,也僅憑著早已調(diào)敗的家世,哪還敢在大人面前做決斷?”
禮部與兵部是唯二不怎么站邊的衙司,趙衍將兒女安置在這兩處,擺明了是想置身事外。
沈奚的話聽起來沒說個所以然,其實那句“凋敗的家世”已暗指了他如今的處境。
趙衍道:“沈大人說笑了,趙某為官數(shù)十載,明白家世背景都是最次要的,依沈大人的才略品貌,妧妧若能嫁給你,實在是我趙府高攀。只是妧妧自小便與我的一名學生訂了親,此人姓顧,時任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三月末便要回京述職,趙某還打算借此時機,將妧妧與顧生的親事定下日子,恐怕我趙府與沈大人是有緣無分了�!�
外頭一場急雨落了下來,伴著轟隆隆的驚雷聲,天地一片晦暗。
沈奚聽了趙衍的話,點頭道:“這樣好,郎才女貌,也算了卻趙大人一樁心事�!备舸翱戳搜塾暧埃僖玖艘镜�,“大人既已有了決斷,那沈某便不多叨擾了�!�
趙衍于是起身要送,一邊說道:“今日趕巧是府上老祖宗的壽誕,前院正宴請賓客,沈大人左右無事,吃過筵席再走不遲�!�
沈奚拄杖回過頭來:“也好。”
待沈奚走遠,趙衍復將書房的門合上,回過身,一言不發(fā)地看向跪在屋子正中,微微顫抖的趙妧。
片刻,他嘆了口氣,對趙阡道:“裕達,你這便給山東顧府回函,將云簡與妧妧的親事應承下來�!�
趙阡忍不住道:“父親,您忘了嗎?云簡兒時在趙府住過兩年,他是有口吃癥的,如此草率地將阿妧嫁去,豈不委屈了她?”
“那也好過將她留在京師。”趙衍道,“如今朝局艱難,人人自危,誰都怕與東宮扯上干系。不說翰林院與詹事府的任職官員已被撤換了多少,就說日前太常寺卿只是為十三殿下說了句話,不就被按了個罪名革職查辦了?妧妧與沈青樾扯上這不明不白的干系,早日離開京師才是要緊,若然被有心人利用,豈知不會害了她?”
趙衍說到這里,再看向趙妧,放緩語氣規(guī)勸道:“妧妧,你自小是個知禮順從的孩子,為父相信你收留青樾也是因一時心善,此事就此作罷,你心里哪怕再有什么,趁這幾日也該揩去抹去。至于云簡,他雖有口吃,人品卻是難得的正直上進,你日后嫁去濟南府,他必不會虧待于你�!�
雨水昏天暗地,屋內(nèi)燈影恍恍。
趙妧自進書房后,一直低垂著眼簾,趙衍雖瞧不清她的神情,卻能望見她雙眸每一開合,便有淚珠自頰邊滾落。
但她什么違逆的話都沒說,只俯首貼地跟趙衍行了個禮:“女兒知道了�!�
晌午的流水席拉拉雜雜一直吃到未時,直到雨將落,才有人來請各位前來祝壽的大員移步往花廳吃茶。
這些官員品級并不算頂高,有的不在宮里辦差的更是許久了見不上一回,眼下借著右都御史的壽宴相聚,難免要互攀交情,是以花廳里三五成群,正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暢快,不妨廳門忽地被推開,兩名小廝引著一名拄杖之人來到廳前,十分恭敬地說了句:“大人這邊請�!�
來人正是沈奚。
若照以往,沈府大公子,戶部左侍郎這么出現(xiàn)在這一眾區(qū)區(qū)五品六品的官員面前,眾人無不跪拜相迎。然而時移世易,饒是沈奚拄杖過門檻時頗是費力,花廳里的大小官員也只顧著面面相覷,連招呼都不曾招呼一聲,更莫提上前幫襯。
片刻,還是一名身著正五品常服的白臉皮迎了上來,接過沈奚的木杖,給他搭了把手道:“沈大人仔細門檻�!�
沈奚看著此人老老實實的模樣實在眼熟,正琢磨著在哪里見過,只聽這人又道,“沈大人是貴人多忘事,在下姓周,單名一個萍字,時下任京師衙門府丞,兩年前還在做通判時,與沈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沈奚這才似是而非地想起來:“蘇時雨那個在應天府衙的故友?”
“是,是�!敝芷嫉�,“難為沈大人竟記得�!�
他一邊引著沈奚走往花廳一側的燈掛椅,一邊扯著袖口將椅面揩干凈:“沈大人您坐�!�
這時,廳中忽有一人扯著嗓子道:“周大人,您便是不在宮中任職,好歹是個官拜五品的府丞,這么鞍前馬后地伺候一個七品養(yǎng)馬使,怕是不合適罷?”
說話人姓盧,生得方臉闊唇,已近不惑之年。
沈奚記得此人——幾年前他其實是刑部郎中,原可以升任侍郎,卻因徇私錯判了一樁案子,被沈拓問罪,官職不升反降為主事,因此一直對沈府懷恨在心。
這句“七品養(yǎng)馬使”一出,引得周圍一陣哄笑。
沈奚卻渾不在意,將木杖往高幾旁擱了,就著周萍為他揩干凈的椅子坐下,笑嘻嘻地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刑部的盧主事,怎么,當年你為了小妾娘家的案子故意判錯罰輕,被降品留任,這些年過去都沒個長進,竟還只是個主事?”
“那也好過沈大人,三品跌到七品,腿瘸著沒好便要去養(yǎng)馬。倒也是,”盧主事道,“太仆寺典廄署在京郊云湖山草場,沈大人明日上任是風吹草低見牛羊,放馬高歌倒是比我等廟堂中人快活幾分,這么一看,讓沈大人調(diào)笑兩句倒也理所應當了�!�
他說到這里,冷笑一聲:“沈大人到時可仔細著莫從馬背上摔下來,這沒養(yǎng)好的腿再折一回,怕是這輩子都要離不開木杖了�!�
“盧大人這話未免刻薄�!敝芷嫉�,“太仆寺典廄署給養(yǎng)戰(zhàn)馬千匹,其署丞如何以‘養(yǎng)馬使’三字蓋論之,且沈大人他——”
話未說完,被沈奚抬手一攔。
沈奚望著盧主事,似是想起些什么,忽而又嘻嘻一笑道:“盧大人被降為主事后,曾跪在沈府外磕了一日一夜的頭,稱自己是被豬油蒙了心,剛才沈某還道盧大人這么些年沒長進,如今看來倒是說錯了,盧大人至情至性,心頭上的豬油被血淋著滌蕩這許多歲月,也全褪沒了�!彼麑ΡR主事一拱手,“大人的話沈某記住了,大人提醒得對,沈某一定仔細將腿傷養(yǎng)好了才放馬才高歌,一定不辜負了大人這一副切切實實的心肝肺�!�
朝中早有箴言,莫要跟沈青樾逞嘴皮子功夫。
盧主事吃了這一記軟刀子,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罵了又不知是被罵了哪里,心頭怒意蓬勃偏生找不到回嘴處。抬目往窗外一看,雨不知何時已停了,流霞燦烈,申時早也過去,為天地染上近乎扎眼的暗金色。
盧主事早也聽說夜間壽宴,朝中有不少肱骨大員要來,正渴盼著有人能來治一治沈奚,眼前忽地一亮,只見兩名小廝引著太仆寺卿黃止嚴往這頭來了。
黃寺卿臉上還有未褪的恭維色,想來是先頭遇上了哪個大人物,見盧主事推開花廳的門跟他見禮,愣了一愣才道:“盧大人免禮�!�
盧主事道:“黃大人怎么也被請到這處來了?正堂那頭來了貴客么?”
黃寺卿肅然道:“是,本官方才在府外落轎,未曾想——”他拱手朝天比了個揖,“竟撞見了十殿下大駕,眼下十殿下被請到了正堂,又聽說待會兒都察院的柳大人,吏部的曾大人都會到,本官自然不便打擾�!�
他說著,環(huán)目往花廳里一望,瞥見近旁坐著的竟是沈奚,下意識就要抬步拜見,被盧主事一攔,才想起昔日沈侍郎已被調(diào)任太仆寺,不由收住步子,咳了兩聲。
盧主事于是提點沈奚道:“沈大人,黃大人好歹是你的堂官,他來了你不招呼不拜見倒也罷了,你坐著他站著,這是個什么道理?”
沈奚聽說朱弈珩到了,正自心中琢磨個因果,被盧主事這么一說,當下也不曾在意,“嗯”著一聲,起身便將座位讓給了黃寺卿。
黃寺卿雖自沈奚手里得了座,見他似是深思著,一臉并不將自己放在眼里的神色,心中又生不滿,再咳了兩聲。
盧主事正色道:“沈大人,您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倒也罷了,黃寺卿好歹是您的堂官,眼下也算是您與寺卿大人第一回見,磕個頭行個禮,不算過分罷?”
沈奚一聽這話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黃寺卿有些惶恐道:“行禮應當,磕頭……就不必了罷?”
盧主事笑道:“你我好歹朝中大員,該有的禮數(shù)當不可少,若是相熟,免了倒也罷了,可沈大人日后要跟黃大人常來常往,今日禮數(shù)周到些,照心照肝,日后也少去許多誤會不是?”
黃寺卿心中雖惶恐,但一時又覺得盧主事說得有理,何況能得沈青樾一拜,實在是再長臉不過。
一念及此,他躍躍欲試:“那……沈署丞不然就跟本官見個禮?意思意思磕一個頭就好?”
沈奚頗是無所謂地笑了笑:“那好,行禮就該行全套,也不必意思意思。”他將木杖遞給一旁的周萍,說著就要屈膝而下,“下官沈奚,拜見黃——”
話未說完,只聽花廳的門“砰”一聲被推開,沈奚還未來得及拜下便被疾步走來的人摻著胳膊一扶。
蘇晉冷目掃了一眼黃寺卿,然后看向他身旁之人,寒聲道:“盧主事,本官身為你的堂官,今日與你也算是第一回見,擇日不如撞日,你這便跪下跟本官磕三個頭,不將見禮行妥當就不必起身了�!�
第124章
一二四章
刑部無尚書,蘇晉身為左侍郎,統(tǒng)轄整個衙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