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盧主事萬沒想到一向忙得席不暇暖的蘇大人竟會在這個時辰趕來壽宴,心中慌亂不已,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拜見,身旁的黃寺卿已然從椅凳上滑下,跪地告饒道:“蘇大人恕罪,蘇大人恕罪�!�
一時間,花廳里的眾官員皆誠惶誠恐地跟蘇晉見禮。
蘇晉沒有搭理,只抬手將周萍扶了扶,說了句:“多謝皋言�!弊运掷锝舆^木杖,看沈奚架好,二人便一同走了。
自升任刑部侍郎,都察院還有諸多事宜要交界處理,蘇晉這幾日忙得兩頭奔波,原沒打算這么早趕來趙府祝壽,誰知今日一下值,便聽覃照林著人來回稟說自己壞事了,耽擱了半個時辰才到趙府別院,一問沈六伯,沈奚已被趙衍請走了。
情急之下,蘇晉也沒來得及多加責難,匆忙趕來趙府,便看到這樣的一幕。
出了花廳,未至正院,覃照林與蘇宛還在垂花門處等著。
蘇晉對沈奚道:“聽聞今日壽宴朱沢微柳昀都會到,你與他二人照面實在不便,不如先與覃照林去馬車上等我,我去見過趙大人,隨了禮就來�!�
沈奚移目掃了眼蘇宛,說了句:“蘇家妹妹也來了�!�
蘇晉看出他目光中的思慮,解釋道:“七叔這幾日病了,是阿宛幫我將賀禮備好,便將她一并帶來�!�
其實也是她這個“兄長”做得不好,自出了太仆寺的案子,蘇晉將蘇宛領回府便跟她約法三章,這些日子自己又因公務忙得腳不沾地,更無暇顧及這個妹妹。前兩日才聽覃照林的媳婦兒說,蘇宛到了蘇府后,只出戶過一回,還是跟著覃氏去置辦府內蔬食。
蘇晉心中有愧,今日下值后,她與覃照林趕回蘇府取賀禮,見蘇宛一人抱著賀禮可憐兮兮地守在院中,便動了惻隱之心,著她一并跟來,心想著即便不留下來用膳,趁著這個唯一閑下來的當口領她出門轉轉也是好的。
蘇晉對蘇宛道:“還不見過沈大人?”
蘇宛只覺她三哥身旁的人個頂個的品貌出眾,眼前這一位一身青衫稍顯落拓,如畫的眉眼依舊寫盡風流。
待蘇宛行完禮,沈奚略一思索,再對蘇晉道:“朱沢微既要來,你也速去速回。”
蘇晉明白他言中之意,朱沢微陰狠狡詐,已拿蘇宛做文章整治了她一回,今日蘇宛在這,難防朱沢微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蘇晉將沈奚的話牢記在心,去得正堂拜見了朱弈珩,再給趙府的老祖宗道了賀,贈了禮,便辭說要走。趙衍知她近來繁忙,也未多留,誰知才將蘇晉送到正院,外頭小廝便亟亟趕來稟報:“趙大人,七殿下,曾大人已在府外落轎了�!�
酉時已過,兩名婢女正引著花廳的一眾官員前來正院入席,不期然瞧見朱沢微與曾友諒的身影出現(xiàn)在府門口,忙不迭地又跪了。
朱沢微卻是和氣,溫聲道了句:“此處也不是宮里,眾卿不必多禮。”這才步至院中,見到蘇晉,像是有些意外地問道:“看蘇侍郎的樣子,竟是不吃席就要走么?”
蘇晉與他揖了揖:“回七殿下,衙門里還有幾樁要緊的公務,臣不得不回去看看,也是怕耽擱了趙大人開席,是以先來道賀,宴席確實吃不成了,還望殿下,曾大人,與諸位臣工盡興。”
其實蘇晉知道朱沢微為何肯來湊這份熱鬧——早上廷議時,提起去嶺南平流寇的將領,朱沢微力排眾議沒讓朱祁岳去,反而點了羅將軍。羅將軍是當朝老將,雖也曾戰(zhàn)功累累,畢竟年過六旬,并非最佳人選。眾臣面上不敢說,心中卻是不滿。朱沢微高高在上卻沒把皇位坐穩(wěn),恰好借著趙府的壽宴來籠絡人心。
朱沢微聽蘇晉說要走,倒也沒像以往一樣為難她,笑著說了句:“蘇侍郎宵衣旰食,實乃眾臣楷模�!蹦抗庖葡蛩砗蟮奶K宛,又問:“聽說蘇侍郎的小妹進了京,想必這一位正是?”
蘇晉于是看了眼蘇宛:“跟七殿下見禮�!�
朱沢微甫一進府,蘇宛便已跪過一回,眼下又要再跪,卻被朱沢微虛虛一扶,又笑道:“其實蘇家妹妹自進京以后,本王已聽十二弟提起過數(shù)回,說令妹雖為女子,但俠肝義膽,他實在賞識得緊�!�
說著,目光有意無意間落在蘇宛漸漸紅透的臉皮子上,似是想起什么,忽地道:“倒是要冒昧問一句,不知蘇家妹妹年方幾何,可曾許過人家了?”
蘇宛聽得這一問,將頭垂得更低,蘇晉在一旁代答道:“戊戌年七月生,雖還未許人家,但家父去歲過世,如今尚在孝期,是以臣這個做兄長的并未曾考慮舍妹的婚嫁。”
朱沢微笑道:“這卻不妨事,先定下來也不要緊�!�
早在朱祁岳承諾蘇宛輕饒?zhí)退虑袷关┖�,朱沢微便聽線人稟報說這個蘇家小妹對十二殿下甚是感激,跟著蘇大人離開時,還回頭望了殿下好幾眼。
一念及此,他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道,“好歹也是三品侍郎的親妹妹,不然就由本王做個主,將令妹許給祁岳做個側妃,蘇大人的意思呢?”
蘇晉萬沒有想到朱沢微竟打起了蘇宛婚嫁的主意,心中懊悔不該因一時的惻隱之心將蘇宛帶來,眼下他當著眾臣的面為朱祁岳提親,自己至多能說一句“高攀不上”,可然后呢?倘他執(zhí)意要令朱祁岳娶蘇宛,自己是應承還是不應承?
蘇晉正躊躇,忽聽守在府外的小廝再一次亟亟來報:“趙大人,柳大人與錢大人到了�!�
大約因一場急雨方止,這日的晚霞格外燦烈,分明已是夜將至,卻自云頭灑下一片鎏金。柳朝明披霞而來,似是攪動了暮色,離得近了,目光不落群臣也不落蘇晉,而是看向朱沢微道:“七殿下不進堂里坐?”
朱沢微笑著沒說話,朱弈珩于是代答道:“柳大人有所不知,七皇兄想為十二皇弟與蘇大人的妹妹說門親,正等著蘇大人回話�!�
第125章
一二五章
柳朝明聽了這話,“嗯”了一聲,竟也跟著站著不言語了。
蘇晉無奈,只好使出一計拖字訣,說道:“回七殿下,若舍妹能嫁與十二殿下為妃,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臣離家多年,家中還有長兄主母,此事并非臣一人能夠做主,殿下可否容臣先寫信知會家里一聲?”
朱沢微竟是不強求:“也好,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蘇侍郎應該去信。”他頓了頓,忽地將話鋒一轉,連笑意都更深了,“近日宮中諸事繁多,蘇侍郎公務纏身,想必不能多陪家人,蘇府小姐遠到而來,未免寂寞,趕巧過幾日谷雨踏春正是由內人張羅,蘇府小姐既是堂堂侍郎大人的妹妹,不如就由本王做主,予蘇侍郎兩日休沐,由侍郎陪同令妹一并前去�!�
蘇晉還道朱沢微何以如此突兀地要為朱祁岳納妃,原來提親是假,以退為進,讓自己與蘇宛跟去踏春才是真。
她方才已去信為由,半推半拒了親事,眼下當著眾臣的面,斷斷不能將踏春也一并拒絕。
蘇晉于是只好應承下來。
一旁的朱弈珩道:“七哥這兩日休沐真是給到了緊要當頭,蘇大人自升任侍郎,日日里都察院刑部兩處奔波,可謂當朝操勞第一人,趁著谷雨節(jié)養(yǎng)一下精神,也算磨刀不誤砍柴工�!�
他說到這里,目光自柳朝明身上一掠而過,忽地抿唇而笑:“本王真是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昔日都察院的四位大御史都在此聚齊了,以諸位之勤勉,想必自蘇大人離任后,還未曾得空與她飲過一杯餞別酒,今日是個難得的吉日,不然就由本王與七哥做鑒,你四人碰杯吃上一盞,也遙祝蘇大人去了刑部后,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自沈府出事,蘇晉與柳朝明錢月牽再沒說過一句除公務以外的話,朱弈珩這么一提議,三人面上雖無異樣,心中卻各有各的浮沉,還好趙衍打了個圓場,說道:“十殿下所言甚是,是臣等忙得疏忽了�!彪S即命人斟了酒。
蘇晉在四人中到底是后生,當下也不遲疑,對著柳趙錢三人舉杯:“昔日在都察院承蒙三位大人照拂,餞別實在不必,這杯酒合該由下官敬上�!�
先頭的霞色已褪了,柳朝明這才自沉沉暮色里望來,與趙衍錢三兒一并將酒飲盡,淡而又淡地回了句:“你做事勤巧,這是長處,但偶爾卻有些浮躁,如今既任侍郎,掌刑罰政令,更該一日三省吾身。本官知你近日勞苦,仍望你在谷雨二日不懈怠散逸,凡事三思而行,休沐過后,便不必來都察院了�!�
蘇晉恭敬稱是,再與諸王大員拜過,隨即領著蘇宛離去。
得到蘇府已近中夜,覃氏雖早已將客房打理妥當,但沈奚與沈六伯只住一夜,明日去太仆寺領了官印,便要搬去云湖草場的典廄署。
蘇晉得了空閑,責問覃照林:“你今日去趙府為何去遲了?”
覃照林道:“這事確實是俺錯了。俺趕馬車趕到半途,路過十王府,看到他們在招募府兵,心想著時辰還早,就停下馬車過去瞅了幾眼,哪曉得后來應招的人越來越多,把路給堵了,俺這就去遲了。”
沈奚聽了這話,不由問:“朱弈珩在招募府兵?”
覃照林見蘇晉眼里仍有責難色,不敢與她搭腔,聽得沈奚問話,忙應道:“是,沈大人,俺也是覺得蹊蹺才過去瞅了瞅,您說眼下各地都在征兵,十殿下趁著這個當口招募府兵做啥?”他頓了頓,實在覺得自己近日是長了腦子,忍不住自告奮勇,“沈大人,蘇大人,俺有幾個靠得住的兄弟,要不俺讓他們去十王府應招,借機摸摸這里頭的虛實?”
誰知蘇晉與沈奚對看一眼,皆搖了搖頭。
沈奚道:“朱弈珩這個人,最愛攪渾水,弄出這么大陣仗,豈知不是虛晃一招?此事等有了別的眉目再說,他這么正大光明,現(xiàn)在查也是白費功夫�!�
蘇晉想起一事,問:“照林,今日路過沈府取回來的信呢?”
覃照林一拍腦門:“哎,俺咋將這事忘了。”說著,連忙從懷里取出一封信函擺在桌上,又盯著封口處澆了火漆的軍印問,“沈大人,這火印是四品宣武將軍印,俺記得這樣的信不走通政司,是由將軍親兵快馬送至,除收信人外,任何人不能拆封,否則軍令處置,這寄信的是跟大人相熟的哪個將軍么?七殿下派人日日守著沈府,咋沒將這信偷走哩?”
沈奚道:“因這封信是家書,朱沢微懶得管�!�
沈六伯一聽這話便反應過來,連忙將火印置于燈燭下看了又看,喜不自勝道:“少爺,這信果真是三小姐寄來的�!彼活D,看覃照林與蘇晉臉上都有疑色,解釋道,“蘇大人覃侍衛(wèi)有所不知,我家三小姐是有軍籍的,授封郡主那年,陛下還賜了她四品將軍的品階。”
在大隨,所謂將軍其實是武官散階,與縣主,郡主一樣,都只是個封號,雖有品級,但無職權。其中有的人譬如左謙戚無咎,既有將軍的封號,又各自在親軍衛(wèi),在都督府任職,但沈筠這個將軍,就純屬空殼將軍了。
蘇晉道:“要為將軍,必有軍籍,沈家書香門第,三小姐的軍籍是從何而來。”
“三小姐自小便與四殿下走得近,四殿下的母妃正是戚家人,三小姐幼時常去戚家,還跟著四殿下學過武,后來戚家小少爺染病過世,戚府的軍籍就空出來一個名額,戚老爺安平侯便將三小姐收為義女,將這名額給了她。”
沈六伯說到這里,忍不住笑道:“再后來北疆不是戰(zhàn)亂么,四殿下便帶兵去平亂,有一回三小姐趁人沒留意,帶了幾個親兵偷偷跟了去,沒成想還立了一功,得勝回來后,陛下說她巾幗不讓須眉,非但封了郡主,還賜了個四品將軍銜�!�
“她那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趕巧了撞上大運。且這白撿來的四品將軍,難道不是陛下看在戚府,沈府,以及朱昱深的顏面上勉強給的?”沈奚毫不在意道,“沈筠從小到大除了丟人現(xiàn)眼外沒干過一樁正經事,這種陳谷子爛芝麻就不必往外抖了,叫人笑掉大牙還要沈府來為她背黑鍋�!�
蘇晉早也聽說沈奚與沈筠自小便不對付,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沒成想到了如今這樣的境地,他提及沈筠語氣依舊不善。
沈六伯好不尷尬,一邊將信拆開來一邊與試圖與蘇晉解釋:“我家少爺與三小姐吵雖吵,但感情還是好的�!�
然而,仿佛就是為駁斥他一般,那拆開的信紙上,斗大的字只寫了兩句話,甚是氣急敗壞——
出了這么的大事也不來信說一聲?小王八羔子你給我等著!
時隔六日,谷雨節(jié)的踏春日便到了。
這是京師女眷一年到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因踏春踏的是時令,并非遠足游賞這么簡單,期間還有供奉春神,要祈來年雨,求來年福祉。
是以踏春雖是由女眷前往,每一年都有幾名朝中大員,王孫公卿領著親軍衛(wèi)隨行。
蘇晉得了朱沢微的恩典,谷雨這日恰是休沐,她一早起身,先把蘇宛叫來跟前,將該交代的都交代一番,又叮囑道:“倘若有人跟你刨根問底打聽我這些年的事,你便說我離家得早,以一句‘不知道’推了�!�
蘇宛稱是,忍不住又問:“可是三哥,阿宛有些分不清哪些話該應答,哪些話不該應答,怕說漏了嘴�!�
其實蘇晉的身世,除了蘇老爺外,蘇府并無人知曉,府中只傳言說她是蘇老爺外頭的私生子,是以蘇宛所謂的說漏嘴,不過是指私生子這個說法罷了。
蘇晉道:“這卻要你自己掂量,切記能少說絕不多言,能沉默絕不開口。”
蘇宛諾諾應了,便隨蘇晉上了馬車。
得到西城門口,已有幾名隨行官員在此處候著了,這年隨行的官員十分少,品級最高不過太常寺卿,見蘇晉來了,急忙過來拜見,其中一名禮部主事是陪孫女來的,躬著身道:“眼下只等十二殿下與王妃就該起行了,往云湖山走,夜里祈雨,是以來去要兩日一夜�!�
蘇晉點了點頭,將蘇宛帶去了女眷處,那名主事忙不迭也跟了過來,介紹道:“這是刑部侍郎蘇大人�!庇值�,“這是蘇大人的妹妹蘇宛小姐。”
這些女眷都乃京中貴女,其中不少人已見過蘇晉,一應恭恭敬敬地與她行禮。
蘇晉原想將蘇宛交給趙妧照顧,環(huán)目一掃,趙妧竟是沒來,正躊躇間,只見戚綾越眾而出,與她欠了欠身道:“如雨日前去迎阿姐回京,在驛站與蘇宛小姐有過一面之緣,蘇大人若放心不下,可將蘇宛小姐交給如雨照顧�!�
除了戚綾,蘇晉也再不認識旁的誰,正好朱祁岳與戚寰也到了,于是一點頭道:“那好,多謝戚四小姐�!�
言罷負手轉身,與朱祁岳見過禮,翻身上馬,隨車輦走了。
城西咸池門去云湖山要三個時辰,蘇晉一人騎馬獨行,正有所思,方才那名禮部主事打馬快行了幾步,跟上前來,十分恭敬地道:“蘇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已不記得下官了�!�
蘇晉看他一眼,微一搖頭:“你是禮部的江主事,兩年前我去禮部避雨,曾見過你一面�!�
當年蘇晉還是京師衙門的從八品知事,時移世易,沒想到短短兩年余,她已升任三品侍郎了。這樣亂的時局,也不知是擾亂了她還是成就了她。
“是,是�!苯魇碌�,“難為蘇大人竟記得下官�!�
他頓了一頓,一時想到禮部羅尚書交代來的差事,不敢怠慢,又試探著問:“前幾日早上廷議,七殿下欽點了羅將軍去嶺南平流寇,朝中對此是議論紛紛,聽說幾名將軍還弄了一份聯(lián)名書,為羅將軍鳴不平,這幾日鼓動人簽,蘇大人您是什么意思呢?”
蘇晉這下明白江主事問這番話的用意了,禮部羅松堂慣來是個墻頭草隨風倒,眼下朝中對嶺南戰(zhàn)事各執(zhí)一詞,這位羅尚書八成是怕得罪了人,派人來她這試探刑部口風了。
蘇晉以為這卻沒什么好遮掩的,實話實說道:“羅將軍確實不是最好的人選,他嘗在西北領兵,熟知那里的地理環(huán)境,對嶺南及南疆煙瘴之地卻是陌生。但三日前他已領命起行,斷沒有將士出征到一半又半途叫回來的道理,費時耗物不說,影響士氣才是關鍵�!�
而這樣一封聯(lián)名書,說是為羅將軍請命,卻要在他出征后才尋人簽署,難道不是那幾名余下的武將做做樣子,一不為得罪朱沢微,二又可保全名聲?
簽與不簽實在一樣。
江主事道:“那蘇大人的意思,就是不署名了?”
蘇晉一笑:“不然江主事幫本官去問問羅大人的意思,我刑部怎么做,全當以你們禮部馬首是瞻�!�
江主事嚇了一跳,誠惶誠恐道:“蘇大人千萬別這么說,這叫禮部如何當?shù)闷�?”心中卻知已被她瞧出了心思,連忙將話頭掐了,轉而扯到旁的閑事上頭。
因太仆寺典廄署也在云湖山草場,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分外平坦,加之有人閑話,不時便已到了。
隨行的宮婢內侍張羅著各大員女眷用過午膳,正待歇息,蘇宛的四方桌上,不期然坐下來一名女子。
此女子身著宮裝,頭帶梅簪,生得彎眉善眼,正是朱沢微的側妃。
因朱沢微的正妃早些年就過世了,是以宮中人都管這一名側妃叫作七王妃。
“方才蘇大人帶妹妹來時,本宮便已覺著妹妹生得分外面善。今次踏春,因宮中出了些事,戚貴妃與喻貴妃都不曾來,反是由本宮張羅,還盼著不要怠慢了妹妹才是�!�
蘇宛方才在車輦內已聽戚綾說了,宮中的皇貴妃這些日子犯了瘋病,鬧得后宮人心惶惶,而今坐鎮(zhèn)后宮的兩位主子脫不開身,是故沒來。
蘇宛謹記蘇晉的教誨,與七王妃拜了拜,答道:“王妃客氣了�!�
七王妃笑道:“本宮聽說蘇家妹妹是杞州人,蘇家老爺早年竟還與文遠侯有些來往,可是?”
蘇宛不知她口中的“文遠侯”竟是何人,所幸先頭蘇晉提點過她如遇此問應當如何作答,于是道:“家父早年游歷江山,結交甚廣,后來才在杞州落戶,至于他從前認識過何人,又與何人相熟,臣女在家中只是幺妹,他從不曾與我提起當年事。”
七王妃道:“是,早也聽說蘇老爺是個寡言之人,對自身經歷連家中人都不詳言,且當年他將蘇大人接到蘇家時,還引起不少紛爭,也并不曾為蘇大人辯解兩句,只是苦了大人自小流離失所,沒一日過上好日子�!�
蘇宛聽了這話,兒時蘇晉來蘇府后的爭亂又浮上眼前,一時間心有戚戚焉,不由說道:“那時雖亂了些,可三哥從前住在蜀中時,過得還是很好的�!�
第126章
一二六章
七王妃頓了一頓道:“哦,蘇大人被接到蘇府前,原不是住在杞州,而是蜀中?”又分外和氣地笑道,“杞州距蜀中千百里,蘇大人是怎么到蘇府的?”
蘇宛聽她這么問,知道自己惹禍了。
她沒想到三哥的官做得這么大,這些人連她曾住在哪里都不知曉。
蘇宛這才明白蘇晉所說的“句句警醒,字字推敲”是何意。她心中慌亂不已,覺得七王妃的每一抹笑意每一句疑問都暗含了一個陷阱,正不知所措,取水歸來的戚綾自一旁福了福身,笑著道:“稟七王妃,臣女的王妃姐姐得了一枚南疆古簪,樣式頗為稀奇,今早出行前還再三說您是簪子的行家,想拿給您瞧瞧,正巧眼下得閑,不如由臣女陪您過去,一起為阿姐掌掌眼?”
七王妃笑道:“也好�!�
戚綾知道七王妃已對蘇晉的身份起疑,將她引自戚寰處匆匆回來,誰知蘇宛的座兒上已沒了人影。
她忙跟隔旁一名女子打聽,那女子道:“方才有個侍衛(wèi)過來說蘇大人讓蘇家小姐去見十二殿下,蘇小姐便隨那名侍衛(wèi)走了�!�
她們所處的驛站位于山道旁,再往前走是一條山林掩映的岔路,一邊拾階而上通往今晚歇息的壇廟,一邊是通往云湖山草場的捷徑。
朱祁岳用過午膳后,已先一步去往廟壇上香了,戚綾環(huán)目一望,只見蘇晉與另幾名大臣還在遠處的溪水邊,不由地道:“蘇大人未曾走遠,如何會讓蘇宛小姐獨自一人去見十二殿下?”
然而此問一出,她心中已有了答案,當即繞過山道,往溪水邊走去,隔著侍衛(wèi)遙遙與蘇晉一拜:“蘇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蘇晉看她目色焦急,心中已猜到因由,朝驛站望了一眼,只見那里女眷繁多,卻是什么都瞧不清。
她點了一下頭,對侍衛(wèi)道:“讓戚四小姐過來�!�
身旁幾名大臣無一不識趣,跟蘇晉拱了拱手,退得遠遠的去了,蘇晉這才問戚綾:“可是蘇宛被人帶走了?”
戚綾道:“是,來了個侍衛(wèi),說蘇大人您讓蘇宛小姐去見十二殿下。”又自責道,“都怪如雨,走開了那么一時半會兒,沒看顧好蘇宛小姐,蘇大人還是趕緊讓鷹揚衛(wèi)去找人吧。”
蘇晉沉吟一番道:“除非有特詔,親軍十二衛(wèi)不聽文臣調令,且蘇宛并非失蹤,是被‘十二殿下請走’,只有確認殿下那里沒人,他們才會去找�!�
戚綾道:“那大人可要命人去通稟十二殿下?”
是該命人通稟,蘇晉想,但她與蘇宛是被朱沢微特地“安排”來踏春的,朱沢微既然命人借她之名請走蘇宛,想必以后的事也已部署周全。
蘇晉問:“蘇宛被帶走前,可曾有人與她說過什么?”
“七王妃來問與蘇小姐說過話�!逼菥c道,“如雨去取水,聽得不大清,只記得蘇小姐言語中提及大人曾在‘蜀中’住過,后來七王妃追問,蘇小姐倒是不曾再說。”
蘇晉終于明白過來,如今朱沢微是徹底對她的身世起疑了。
可她分明記得蘇府人不知她兒時住在蜀中,也不知蘇宛是從哪里聽來,更令人擔心的是,她到底還知道多少?
一念及此,蘇晉道:“煩請戚四小姐幫蘇某去驛站守著,我親自去找十二殿下�!�
通往壇廟的山道看似近,去時遠。
蘇晉沒讓任何人跟著,事關機要,她是誰也不能信。
這回她是真正讓人找著了死穴,女子的身份倒也罷了,最怕蘇宛還知道一個“謝”字。
當年的相禍牽連數(shù)萬人,無數(shù)無辜之人被套上同黨之名處死,倘若讓朱沢微曉得她是謝相孫女,借機大做文章,誣蔑沈奚,甚至誣蔑朱南羨,那自己豈不是救人不成反害之?
蘇晉想到這里,愈發(fā)加快了腳步。
仲春的山道草木葳蕤,前方的岔口時隱時現(xiàn),她就要踏上通往壇廟的石階,忽然,前方的樹影微微一動。
這一刻分明是沒有風的——樹影無風自動,只能說明樹后藏了人。
蘇晉一下子停住腳步,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趙府的壽宴上,柳朝明說的那句“你行事偶爾浮躁”,又說“凡事三思而行”。
是了,她一時情急,只顧著擔心蘇宛被人問話,可自己現(xiàn)在不也落了單?
朱沢微安插的人手勢必不敢當著眾人的面將堂堂三品侍郎擄走,可如果她登上石階,山道蜿蜒,那便徹底脫離眾人視野了。
更不能往回走,蘇晉想,踏春一共兩日,朱沢微既做了部署,她再跟著隨行,等入了夜,自己獨居一房,還不知會發(fā)生什么。
早知就該多養(yǎng)兩個護衛(wèi),唯一一個覃照林,還被她指去跟了沈奚。
蘇晉想到沈奚,腦中靈光一現(xiàn),目光驀地落在那岔口另一旁的羊腸小徑上。
記得方才與她搭話的禮部江主事提過:“云湖山草場與太仆寺典廄署的草場相鄰,從壇廟的岔口過去,也就小半個時辰,下官年輕時也在典廄署任職過,每月回府一次,路上圖近便,就抄這條小路走�!�
蘇晉想到這里,當即一折身,沒有上也沒有下,反是往小路上去了。
俄頃,身后果不其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所幸春時草木深,竟能掩住她大半身形。
蘇晉不敢回頭,一邊撥草探路,一邊盼著沈奚能將馬放得遠一些,再遠一些,最好有馬能脫了韁,跑到她的眼前來。
身后的腳步聲已越來越近了。
草木漸漸變淺,蘇晉覺得追兵的手就要探到自己肩頭,正這時,更遠處竟真地傳來馬蹄聲。
只可惜,這馬蹄聲并非來自典廄署的方向,而是云湖山草場。
蘇晉只當朱沢微另行在草場埋伏了人手,當即提了官袍,只顧奔走。
她這一舉動引得馬蹄聲也更急更快,不期然間,似乎還有人喚了幾句“停下”。
蘇晉俱是不理,又前行數(shù)步,忽見眼前馬影一閃,一柄紅纓槍徑自擋于身前。她抬目望去,只見駿馬高抬前蹄嘶鳴不已,而馬上坐著的竟是一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