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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二人走到曾府的側門,卻不叩門,而是避于一旁的墻柱凹側。

    蘇晉問:“怎么進?”

    柳朝明看了一眼巷口,只見兩名羽林衛(wèi)舉著火把趕來,于是低聲道:“等著。”

    這兩名羽林衛(wèi)大約是發(fā)現(xiàn)了岔口處的尸體,得令過來讓曾府戒嚴的。

    他二人與應門的老仆從說了不到兩句,柳朝明便先一步繞出墻柱,與蘇晉一起用先頭的辦法將兩名羽林衛(wèi)封喉。

    應門的老仆目露驚駭之色,剛要喊出聲,柳朝明已伸手掐住他的喉嚨:“想活命么?”

    喉間的窒息之感伴著尖銳的刺痛,老仆脹紅著臉,艱難地點了點頭。

    柳朝明又道:“帶路,敢回頭就死�!�

    此處是偏院,大概由于曾府附近發(fā)現(xiàn)羽林衛(wèi)的尸體,府里的護衛(wèi)都去了前院聽令,偏院內倒是沒什么人。

    老仆依言將柳朝明引到下人的處所前,正要摸了銅鑰開鎖,忽聽身旁有人喚了一句:“鐘老伯他們是——”

    竟是一名護衛(wèi)自前院回來了。

    柳朝明當機立斷,三兩步過去,任憑護衛(wèi)防備著制住自己的手肘,手腕往回一撇,用指間刃在他的小臂拉了一道口子。

    刃上淬的是箭毒木汁,無論傷在哪里,只要見血,必定奪命。

    他到底不是習武之人,這么一來卻讓背后露出空門。

    說時遲那時快,老仆摸同鑰的手忽地移往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就往柳朝明背后扎去。

    好在蘇晉早有防備,暗道一聲:“大人當心!”抬手自柳朝明身前一擋,匕首在她的左臂劃開一道口子,她卻將早已握在掌中的金簪小刀扎入老仆肩胛處。

    戚綾這柄金簪小刀上不知染了什么,傷口分明不深,老仆卻昏暈著走了兩步,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了。

    柳朝明看了蘇晉一眼,見她捂著的右臂不斷有血滲出,默不作聲地蹲下身,在老仆身上翻找出同鑰,打開一旁的廂房門,這才說了句:“進來。”

    進得廂房內,蘇晉一時也顧不上傷口,在柜格處翻找出一身男子的長衫直裰,忍痛將身上的侍婢衣裙換下。

    柳朝明也不知從哪兒翻出一瓶金瘡藥,擱在桌上道:“你自己上藥�!�

    蘇晉傷在右臂,一只手上藥多有不便,且還要重新褪下衣衫穿上,她試了試,只覺太耽擱時間,正自房內找了條布帶在傷處裹了,草草止血。

    柳朝明在一旁沉默地看著,片刻,莫名又說了句:“我刀上有毒,可能沾了些在手上�!�

    蘇晉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竟是在解釋為何不幫自己上藥,當下?lián)u頭道:“這點傷無事。”她裹好傷口,走出院外,往方才穿著的侍婢衣裙里裹了幾塊石頭,沉入湖底,對柳朝明道:“我們先走�!�

    她雖沒說去哪里,但兩人都知道,想要在曾府力求自保,除非在羽林衛(wèi)進府之前先一步挾制住曾友諒。

    丑時已過,越往前院走,各處守衛(wèi)越是森嚴。

    且曾友諒也并非庸碌之輩,柳朝明與蘇晉剛踏上通往正堂的回廊,便見不遠處的拱橋處,一列護衛(wèi)舉著火把朝后院搜來,而行在這些護衛(wèi)當中,被重重保護起來的,正是吏部的曾尚書。

    柳朝明心道不好,回身拽了蘇晉的手腕,拉著她疾步又避回來時的高墻處。

    貼身于高墻,他這才將握于蘇晉的手腕的手一松,心中已來不及細想,下意識道:“你快走�!�

    蘇晉愣了一下:“大人?”

    護衛(wèi)已越行越進,來時的路似乎也被一段一段把守住,高墻之外竟傳來喧嘩聲,想必是死在偏院內外的羽林衛(wèi)與仆從已被發(fā)現(xiàn)了。

    柳朝明垂著眸,輕聲又道了句:“你找個地方,躲起來�!�

    蘇晉終于反應過來:“不行,大人是因為我才落入險境。”她想了一下道,“他們不知大人在此,想搜的只是我罷了,我去找曾友諒,大人尋個時機離開�!�

    她說著就要往前院走去。

    柳朝明當下握住她的肘間將她拉回,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忽見前方火光一閃,護衛(wèi)已經搜到了此處,高呼道:“大人,在這里!”

    暗沉沉的黑夜一下子亮如白晝,數(shù)十護衛(wèi)舉著火把將蘇晉與柳朝明層層包圍。

    曾友諒自一群護衛(wèi)中越眾而出,看到柳朝明,訝異地一抬眉:“柳大人?”

    他然后笑了:“左都御史與刑部侍郎竟同時出現(xiàn)在我曾府,不知道的還當我曾府窩藏了什么謀逆叛國,十惡不赦的罪人呢�!�

    他說到這里,眸色一冷,問了句:“伍喻崢到了嗎?”

    一旁的護衛(wèi)答道:“到了,聽說蘇大人在此,伍大人已帶著羽林衛(wèi)趕過來了�!�

    蘇晉心中一片冰涼,伍喻崢帶著羽林衛(wèi)一并來此,其目的只有一個,取她的性命。

    哦,不對,還要取柳朝明的性命。

    然后誣蔑是她殺了柳朝明?亦或者是離開的十三殿下殺了兩名朝廷重臣?

    融融火光將兩人映在地上的身影拉長,蘇晉目光落在柳朝明的影子上,忽然想問問他,今夜究竟為何要來?

    她知道柳朝明曾對老御史承諾了要照顧自己。

    可究竟是什么樣的承諾,令他竟不惜性命?

    伍喻崢帶著羽林衛(wèi)到了,他看了柳朝明與蘇晉各一眼,不由遲疑默然。

    但他又想了,反正朱憫達他都帶人殺了,在生死簿上再添上兩筆,哪怕是朝廷的肱骨重臣,又有何妨呢?

    罪孽太深,連一念之仁都是奢侈。

    思及此,伍喻崢拱手道:“柳大人,蘇大人,得罪了�!�

    然而就在他抬手下令之時,前院里忽然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小廝:“曾大人,伍大人,四殿下帶著幾名出征的兵衛(wèi)往這里來了!”

    第134章

    一三四章

    曾友諒詫異不已。

    朱昱深要天明才出征,怎么這時候就找到曾府來了?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細想,朱昱深的身影已然出現(xiàn)在了回廊外。

    一名隨行的將士上前一步道:“曾大人,殿下聽聞十三殿下失蹤,看羽林衛(wèi)在貴府附近搜巡,特來問問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庇殖硪慌孕卸Y,“柳大人與蘇大人也在�!�

    曾友諒道:“是,今夜十三殿下被賊人擄走,一個時辰前出現(xiàn)在敝人府邸附近,臣正派了人在府內查看,沒成想竟撞上柳大人與蘇大人,正打算問一問二位大人�!�

    朱昱深看著他,淡淡地道:“曾大人的意思,是要審柳大人與蘇大人?”

    “四殿下誤會了�!痹颜彽�。

    他心知今夜再要殺柳朝明與蘇晉已是不成了,朱昱深不比其他王爺,西咸池門外即將出征的萬余將士都聽他號令,此刻與他對上實是不智。

    “審案問案是三法司的責權,既然都察院與刑部兩位堂官俱在敝人府邸,想必正是有要案要辦,兩位大人不愿透露,曾某不再問就是�!痹颜徲值�,看了伍喻崢一眼,與他一起拱手對蘇晉與柳朝明一揖,“天色暗,府上下人沒看清柳大人蘇大人的模樣,想必多有得罪,二位大人莫怪�!�

    蘇晉與柳朝明不動聲色地回以一揖:“曾大人客氣了�!�

    二人隨朱昱深一起出了曾府,巷道旁即刻有扈從牽了馬過來。

    朱昱深回身與蘇柳二人道:“本王尚有要事要去兵部,先行一步。”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與蘇晉一起向他施了個大禮:“今夜當多謝殿下�!�

    朱昱深道:“兩位大人客氣,說來見笑,本王也是乍聞內子回京,趕來宮中的路上恰好撞見此事�!毖杂�,他不再多說,翻身上馬,揚鞭而去了。

    朱昱深走后,先前喧嘩不斷的西巷漸次靜了下來。

    想來也是,羽林衛(wèi)既不能對他二人下手,自當把兵力分去正南門,追堵要自城西繞道回南昌的朱南羨。

    蘇晉走了兩步,腳下忽地一個踉蹌,整個人晃了一晃險些沒能站穩(wěn)。

    方才弦崩得太緊不曾察覺,眼下從曾府出來,才發(fā)現(xiàn)受傷的手臂酸麻不已。

    柳朝明回過身來,問了句:“你怎么了?”

    蘇晉只道這一時的不適是失血過多所致,搖了搖頭道:“沒事。”

    二人一路行至奉天門外。

    暗夜沉沉,更深露重,雖是無雨之夜,青石板道依舊水意泠泠。

    蘇晉看向與自己錯開半步,走在前面的柳朝明。

    今夜之事在她眼前掠過,她知道,若不是柳朝明及時趕來,此時此刻她怕已成了羽林衛(wèi)的刀下亡魂。

    先頭的困惑又自心頭生起,蘇晉想了想,問道:“大人今夜為何要來?”

    柳朝明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甬道內并非無人,宮中渾亂方息,四下里還有提著燈匆匆而行的內侍,只是見了他二人便行禮避開,倏忽閃滅的燈火在夜里像一雙雙眼。

    “我不知道�!表汈В鞯�。

    其實只是下意識就去找她了,連落入險境都是后知后覺。

    蘇晉愣了一愣。

    冷月如輝,將地上兩道淺影拉長,同路而不同道,于是分外寂寥。

    蘇晉又問:“大人當年……究竟對老御史承諾過什么?”

    ——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抬目看向天上月。

    其實在深巷里找到她之前,眼前都是她那日蹲在都察院的老樹下,抬著手背一下一下無聲抹淚的樣子。

    這些時日,她這副樣子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恍惚之際,如工筆醒染,墨色深烙,連心底漏著風的空茫之感都清晰如昨。

    柳朝明淡淡道:“那是我的承諾,與你無關�!�

    蘇晉于是點了點頭:“好,大人既不愿說,時雨便不問了�!�

    然后她抬眸,順著柳朝明的目光,也看向天上一輪明月,忽然喚了一聲:“柳昀�!�

    柳朝明的睫稍微微一顫。

    “今日承蒙你舍命相救,我記下了�!彼坜D過身,鄭重其事地對他揖了揖,淡淡地笑了一下,“但也只能先行記下,相報要待日后了�!�

    柳朝明知道為何要待日后。

    時局太亂,立場不同,恩仇都在等著塵埃落定。

    月色流轉在她的眸,眸里火色讓他想起初見她的樣子。

    暮春雨紛紛,隔著雨簾,他分明沒有看清,卻記得她眼底烈火與現(xiàn)在一樣灼灼。

    柳朝明沒說話,淡淡“嗯”了一聲,抬步便往都察院走去。

    刑部衙司與都察院是一個方向,蘇晉剛要跟上,手臂傷處的酸麻之感竟傳至渾身上下。

    她這才意識到曾府老仆用來刺傷她的匕首興許了淬了什么毒,否則一刀不深不淺的口子,即便失血再多,又怎會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

    蘇晉走出幾步都如踩在云端,一時之間竟站立不住,抬目望去,只見柳朝明的背影竟也漸漸模糊起來。

    不遠處還有宮婢內侍提燈走過。

    蘇晉知道她不能倒在這里,若叫人發(fā)現(xiàn),一旦解下衣衫為她驗傷,那她便當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眼前景物逐漸變暗,她努力追上兩步,昏暈過去之前,又喚了柳朝明一聲。

    柳朝明心緒沉沉,一時間沒注意到身后異樣,直到聽到一句“柳昀”,才回轉身來。

    蘇晉如同被抽了脊梁骨,正自向前栽倒。

    柳朝明怔了一下,上前兩步伸手一撈,矮下身將她接住。

    然后他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整個人驀地便僵住了。

    削瘦的身軀分外無力地臥在他懷里,清淡的,帶著些許草藥味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的下頜就抵在蘇晉的發(fā)間,卻不敢垂眸去看她。

    有一瞬間,柳朝明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寸許月光和懷里的這個人。

    而這寸許月光,就像要在他身前鋪開一道素色紅塵。

    好半晌,身旁才傳來遲疑的一聲:“柳大人?”

    原來是奉天殿一名值夜的內侍趕了過來,跪在地上與他一拜,問道:“大人可要小的背蘇大人去太醫(yī)院?”

    懷里人呼吸平穩(wěn),想必所中之毒并不致命。

    柳朝明沉默半刻,才安靜地回了一句:“不必�!彼麑⑻K晉橫抱而起,吩咐內侍道,“你去太醫(yī)院,傳醫(yī)正方徐來都察院看診。”

    第135章

    一三五章

    到丑時正刻,后宮已被徹底封禁,各宮都被勒令自查,凡有不在的或行蹤有疑的,一經發(fā)現(xiàn),當立刻上報。

    折楊宮內,一星燈火如豆。

    戚寰剛從內侍手里接過第二道藥,便聽竹榻上一聲低哼。

    是朱祁岳醒了。

    睜開眼時還有一陣恍惚,然后才想起蘭苑外,十三對自己下毒,奇怪內心卻很平靜,大約是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他。

    戚寰擱下藥碗,向朱祁岳行了個禮,喚了聲:“殿下�!�

    朱祁岳偏過頭去,屋內光太暗,一星燭火微微晃動。

    戚寰其實與戚綾長得有些像,尤其當罩上一層暗色,恍惚中,簡直覺得她就是她。

    但他知道她不是。

    戚寰是京中這么多貴女中,最知書達禮的一個,就是已是深夜的現(xiàn)下,她只要未睡,依舊妝容精致,云鬢環(huán)釵一絲不亂。

    也是,她是戚府的嫡出小姐,原本是該嫁給朱南羨這樣的嫡皇子的。

    朱祁岳喚了聲:“寰寰,過來些。”

    戚寰便依言走近了些,卻并不坐。

    因為在家夫為妻綱,他沒吩咐她坐。

    朱祁岳自心里一嘆,問道:“怎么樣了?”

    戚寰道:“回殿下,殿下所中之毒并非尋常麻藥,而是一種特意調配過的藥粉,只要沾上,體虛骨軟,重則昏迷七日不醒,還好殿下吸入時下意識屏了呼吸,因而不甚嚴重�!�

    “我不是問這個�!敝炱钤榔^頭來看她。

    她的含珠唇其實長得極美,一雙水杏眼其實也好看。

    他道:“我是問,宮中的情形怎么樣了�!�

    “方才七皇兄傳旨,十三殿下被帶人劫走,已派了羽林衛(wèi)去追捕。今夜后宮出事,現(xiàn)已全部封禁,各宮正自查,要等卯正時分才允人出入。還有一事,”她說到一半,抬眸看了朱祁岳一眼,輕聲道,“如雨今夜行蹤可疑,有人質疑是她帶十三殿下離宮,已被傳去了宗人府問話�!�

    “戚綾被朱沢微帶走了?”朱祁岳聽了這話一愣,“那她現(xiàn)在人呢?”

    他才服過藥,醫(yī)正說過他醒來正是虛弱之時,不宜悲怒。

    戚寰見朱祁岳要撐著坐起,不由斂了眸,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難過,然后才走去塌邊,在他身后支了個枕,又續(xù)道:“方才殿下昏睡時,臣妾已去宗人府看過她,她好歹是戚家的人,宗人府不會為難她�!闭f著,又笑了一下,“而且沈三妹也被傳去了宗人府,想必她會照應如雨,等到卯時天亮,后宮的封禁解了,她二人便出來了�!�

    朱祁岳這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道:“這就好。”

    手邊的藥湯已溫涼,戚寰端起藥碗,對祁岳道:“不燙了,我服侍殿下吃藥�!�

    朱祁岳看了那深濃的藥湯一眼,沉默片刻,忽道:“十三這回走了,如果被抓回來了,那就死路一條了吧�!�

    然后他又苦笑了一下:“這藥我不吃了,最好能多病幾日,若好得快了,七哥又要讓我?guī)退プ肥��!?br />
    他在擱在塌邊的手倏然握緊,一雙好看的飛眉擰起,燕尾似的眼梢寫盡頹然:“我不想去追十三,他不原諒我,騙我,對我下毒都好,這是我欠他的。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走得遠遠的,然后好好活著,再也不要回來。”

    戚寰愣怔地看著朱祁岳。

    她在嶺南陪了他數(shù)年,看過他因流寇亂殺百姓而震怒,因痛失將卒而傷悲,卻從未見過他這般頹敗喪氣。

    哪怕她當年滿心歡喜地嫁給他時,他掀了喜帕,眼中的難過與失望也只不過是一閃即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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