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柳朝明“嗯”了一聲,看了一眼正捧著藥進帳的方徐,方徐明白他的意思,說道:“大人放心,此處去隨宮不遠,這點舟車之苦,只要路上注意些,蘇大人還是受得起的。”
柳朝明這才應(yīng)道:“好�!�
因先帝朱景元,七王朱沢微,與十二王朱祁岳于同一天離世,朱南羨回宮后是一刻也不得閑,與幾位尚書議了一宿,也只將先帝的謚號與大殮事宜議定,等辰時時分,眾臣才剛散去片刻,宗人府的胡主事便來報:“陛下,今日一早,淇妃娘娘一聽聞昨日皇陵的噩耗,便懸梁自盡了,十七殿下的主意是……將尸首扔去亂葬崗,可刑部那頭給淇妃娘娘定罪的咨文還沒出,按說還是太妃,您看……”
朱沢微與淇妃茍且到底是見不得光的丑事,是故蘇晉那頭雖已傳審了淇妃幾回,卻沒將她的罪行告知于眾。
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閉目捏了捏眉心:“以罪妃之名,葬了�!�
“這——”胡主事咋舌,“當真是要扔亂葬崗么?”
朱南羨沒答這話,抬目淡淡掃了他一眼。
一旁的尤公公即刻斥道:“沒規(guī)矩的東西,陛下都說這么辦了,你還要反了不成?”又道,“沒見著陛下已累了么,日后這樣的小事,十七殿下與兩位太妃娘娘自會拿主意,不必再來問過陛下,陛下日理萬機,豈有閑工夫管你宗人府怎么處置一個罪妃?”
胡主事聽了此言,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從來仁善待人的十三殿下當真已成了新的陛下,忙不迭磕頭賠罪,跪著退到了殿外。
朱南羨現(xiàn)已不再住在東宮了,昨日他回來后,宗人府那頭已將明華宮為他整理了出來。
明華宮是大隨帝王所居,起規(guī)格不亞于一所殿閣,外有廣袤的明華臺,還附有與臣工議事,只比奉天殿略微小一些明華堂。
朱南羨此刻正是坐在明華堂的隔間內(nèi)。
胡主事走了后,尤公公連忙奉上一碗?yún)�,說道:“聽說陛下昨日因先帝離世,傷痛嘔血,回宮后又連著操勞一宿,當多注意龍體才是。”
朱南羨自他手里接過參湯,默不作聲地飲罷,先問了句:“秦桑那里有消息了嗎?”
他一早便將秦桑派去承天門守著,一見蘇晉回宮,即刻來稟告他。
“回陛下,尚還沒有。”尤公公道,又說:“陛下莫擔心,柳大人與蘇大人這一來一回總要些時候,想必再過一些時辰,就該回來了�!�
朱南羨將空碗遞還給他,沒說什么,手撐著額頭又靠回引枕上,閉上眼:“朕歇一會兒�!�
他是真的疲憊不堪,倒不是因為連著兩宿沒睡。
昨日朱景元與朱祁岳的離世已讓他不堪重負,一想到蘇晉尚還不知生死,整個人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浪狂瀾沖撞著抽走百骸里每一絲力氣,卻不敢往下沉。
耳邊全是阿雨從前跟他說過話。
“殿下也喜歡這玉佩?”“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
“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節(jié)離開,回來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宮�!�
朱南羨閉著眼鎖著眉,緩緩抬起手,取出他一直藏于懷中的那方鏤著“雨”字的玉佩,然后收手握牢,直到在掌中印下深深的紅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叩門聲自明華堂外響起。
朱南羨陡然睜開眼,移目朝門口望去,只見尤公公正躬著身進隔間,急問道:“可是有蘇侍郎的消息了?”
尤公公跪伏道:“稟陛下,仍是沒有。是禮部兵部與工部三位尚書大人又來了,說有急事要請陛下定奪。陛下是要去外頭見,還是請他們進來?”
朱南羨道:“讓他們進來�!�
少傾,羅松堂,劉定樑與龔荃三人與朱南羨齊齊見過禮,羅松堂頭一個開口道:“稟陛下,方才臣等只顧著與您議先帝大殮的事宜,竟將一樁十分重要的事遺忘在腦后,臣等實在罪該萬死,請陛下恕罪�!�
朱南羨“嘖”了一聲,皺眉道:“有話直說�!�
“是�!绷_松堂是一揖,“是這樣,如今陛下為大隨新帝,行事都以新帝之名,是以當先擬新帝的年號,只有擬出年號,各部鑄印局新做章好,諸多大事要事,譬如立后,選妃——”
羅松堂說到這里,飛快地抬起眼皮覷了眼朱南羨的臉色,又飛快垂下,“又譬如秋禮,秋選等,才能順利進行�!�
朱南羨道:“擬年號是你們禮部與翰林院的事,問朕來做什么�!�
羅松堂道:“是,自陛下回宮后,臣等并著翰林幾個飽學之士,已擬出幾個,但到底擇選哪一個,還要請陛下定奪�!彼f著,捧上一本奏折,“陛下請看�!�
朱南羨沉默了一下,正將奏折翻開,尤公公忽自外頭進殿,通稟道:“陛下,柳大人帶著蘇大人回宮了!”
朱南羨倏然愣住,手里的奏折一下子滑落在地。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問蘇晉的安危,可到了此時,他竟是問不出口了。
好在兵部尚書龔荃是個急性子,當下也不顧規(guī)矩,徑自就問:“蘇侍郎與那安南使節(jié)怎么樣?”
尤公公道:“陛下與大人們放心,都還活著。使節(jié)大人傷了腿,需在宮里修養(yǎng)一陣子,蘇大人聽說是傷了額頭,眼下還睡著,雜家方才問過太醫(yī)院的方——”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朱南羨驀地站起身,一陣風似地便從他們身旁掠過,大步往明華宮外走去了。
第169章
一六九章
朱南羨一路行至軒轅臺,覃照林正將蘇晉從馬車上扶下,背在背上,跟隨柳朝明上來覲見。
她似在安靜沉眠,饒是周遭群臣與兵衛(wèi)的參拜聲響徹承天門樓,她也仿佛聽不見一般。
朱南羨默立了片刻才道:“諸愛卿平身�!睂⒛抗庖葡蚝荩瑔枺骸昂构�(jié)可有大礙?”
胡元捷道:“回陛下,小使只是腿腳有些不便,有勞陛下關(guān)懷�!�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看了一眼隨他而來的羅松堂,說道:“羅尚書,你將胡使節(jié)與蘇侍郎一并安置在未央宮,命太醫(yī)院醫(yī)正好生照料�!�
“是�!�
朱南羨又道:“秦桑,傳大理寺卿晚些時候來見朕,命他將白屏山何以會有火|藥,何以引發(fā)山崩墜巖的原因查清,務(wù)必給安南使節(jié)一個交代�!�
“臣領(lǐng)命�!�
朱南羨這才重新看向蘇晉,一口氣含在肺腑里幾番吞吐,卻無法沉底,窒息悶痛,還要盡量放緩語氣問:“柳卿,蘇侍郎怎么樣了?”
柳朝明走上前來一揖:“回陛下,蘇侍郎的額傷是墜崖時撞在車壁上所致,后又被落巖擦碰過,以至于昏睡不醒。臣先時已問過方醫(yī)正,說是腦中有血塊,等淤血散了自會轉(zhuǎn)醒,然轉(zhuǎn)醒時日不定,快則一二日,慢則,一年半載。”
方才含在肺腑里的那口氣竟似再呼不出了,溶在血里,凝成一團茫茫紅霧。
朱南羨的面上仍沒什么表情,可他就這么立著,半晌沒說一句話。
他今日著一身素白云龍袍,沒有戴冠,一頭青絲都用一根玉龍簪挽成髻,額間綁了一條戴孝的素色抹額。
然就是這么一身裝扮,也是頗具龍威的。
底下沒一個人出聲,過得片刻,還是胡元捷被人扶著邁前一步,說道:“啟稟陛下,小使與蘇大人是一起墜的崖,小使雙腿受傷,難以行走,是蘇大人扶著小使躲避落石。隨后遇到柳大人,彼時山中落雨,泥流碎石滑坡,柳大人背著小使躲避不及,危急之下,還是蘇大人撞開柳大人,這才被落巖擦碰至昏迷。說到底也是為了救小使與柳大人所致,請陛下萬莫責難蘇大人,他是盡了心盡了責的。”
朱南羨聽了這話,安靜了須臾,“嗯”了一聲意示自己知道了,轉(zhuǎn)身折回明華宮的方向去了。
一眾人等參拜完畢,柳朝明剛欲回都察院,就被自后頭追上來的羅松堂道:“你回衙門做什么,來明華堂有大事要議�!�
柳朝明微微蹙眉:“何事?”
羅松堂道:“擬年號呢�!�
新帝繼位,自翌月起,一切事宜便該行新帝年號(注)。擬年號一事說起來容易,但羅松堂如此慎重,不是沒有由頭可尋的。
昔朱景元開朝,禮部與翰林為他擬了上百個年號都不得圣心。此事因此耽擱了整一月,朱景元一怒之下險些罷免了彼時的禮部尚書,后來還是丞相謝煦道:“既是開朝皇帝,不如就以字作號,取景元二字�!边@才平息了這一場風波。
但朱景元這個開朝皇帝已以名字作號,朱南羨這第二朝皇帝為示尊孝,萬不能再效仿他了。
柳朝明隨羅松堂去明華堂的路上問:“今次的年號都是誰擬的?”
羅松堂道:“老夫擬了一個,鄒歷仁擬了兩個,翰林那頭出了五個,哦,還有那個舒聞嵐,昨日陛下駕崩后,他跟你去白屏山前進了宮,稱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也幫忙想了一個年號,此刻呈上去的一共是九個�!�
柳朝明“嗯”了一聲。
羅松堂側(cè)目覷了他一眼,嘆了一聲:“柳昀,老夫跟你說句心里話。咱們?nèi)缃襁@個陛下,跟老夫是哪哪都不對盤。我禮部尋常的事宜,譬如什么邦交,選妃,立后,一到了陛下他那里是怎么說怎么不對,原先蘇時雨在,還能折中幫著調(diào)和調(diào)和,眼下蘇時雨也不知何事能醒,老夫瞧著陛下他倒是看重你,與你君臣之間實可謂和睦融洽。過兩日老夫還要上書奏請陛下立后,心里真是沒什么底,你好歹是御史,是言官諫官,不然這樣,這份奏疏就由你與老夫一起呈給陛下,由你直諫,讓陛下娶妻立后,你意下如何?”
柳朝明步子一頓,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羅大人還是將縫在嘴上的線拆了,自己跟陛下說這事吧。”
二人說話間已到了明華堂,劉定樑與龔荃早已候在里頭了,羅松堂幾步邁入堂中,對著朱南羨就是一個大拜:“稟陛下,方才老夫與柳御史議了議安南使節(jié)與蘇侍郎的安住事宜,落在后頭來晚了幾步,請陛下恕罪�!�
“無妨�!敝炷狭w道,又看了眼正待向自己行禮的柳朝明:“柳卿免禮�!�
一旁的尤公公見七卿里已到了四位,便將羅松堂方才的奏本呈上:“請陛下過目�!�
朱南羨翻開奏本,掃眼過去,目光忽地在兩個字上頓住。
“晉安二字,作何解?”過得片刻,朱南羨問道。
羅松堂道:“回陛下,此二字是翰林學士舒聞嵐擬的。晉之一字,漢書《說文》上有云,晉者,日出萬物而進也,取的是氣象萬千,瑞氣千條之意;而安之一字,就是安泰,正所謂民生安泰,社稷安康,國祚——”
“就定這個吧�!辈坏攘_松堂說完,朱南羨便道。
言罷,似乎又覺得自己過于武斷,還未曾問過諸卿的意見,抬眼環(huán)視一圈,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大人的意思呢?”
柳朝明靜立良久,俯首一揖:“稟陛下,臣也覺得晉安二字好�!�
朱南羨道:“嗯�!比缓筇崞鹬旃P在晉安上一圈,遞還給了尤公公。
羅松堂簡直目瞪口呆。
二十五年前那回立年號,他是禮部侍郎,當時的奉天殿可謂吵得雞飛狗跳,眾卿各執(zhí)一詞,足足爭辯了一整月,怎么今次立年號,還不到一刻就定好了?
羅松堂忍不住問:“陛下,您的意思是這就定了?”頓了頓,又提醒,“年號一旦定了,日后就要以‘晉安’記年,自下月起就不再是景元二十五年,而是晉安元年,您日后也要被人稱作晉安帝了�!�
朱南羨點頭:“定了。”
不多時,秦桑前來稟報說大理寺卿張石山到了,朱南羨退屏了羅松堂幾人,只留下了柳朝明一起商議白屏山火|藥案的后續(xù)。
羅松堂退出明華宮,心里直犯嘀咕,暗自揣摩了半晌,忍不住道:“哎,老龔老劉,你們說這‘晉安’的晉字,有沒有什么別的解?”
龔荃和劉定樑互看了一眼,都沒答話。
羅松堂又道:“不說近的,就說咱們陛下還是十三殿下那會兒,就七八年前,他提著刀要剁了曾友諒那回,好像為的就是蘇時雨吧?”
龔荃和劉定樑道:“老羅你在說什么呢?老夫聽不明白�!�
羅松堂“哼”了一聲:“你們就跟我裝�!蹦抗庖粧�,見著明華臺下,有一長身玉立的人正大步趕來,連忙走上去道:“你怎么這時候才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戶部的事絆住的沈奚。
沈奚一見羅松堂三人,訝異道:“不是說擬年號?”一頓又問,“怎么,這么快已議好了?”
羅松堂回身望了眼龔荃與劉定樑,見他二人均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又“哼”了一聲,將沈奚拽自一旁:“老夫給你來猜一猜。”他自懷里摸出一張年號的草本,上面的九個年號是還沒用朱筆圈過的,“你說陛下選了哪一個?”
沈奚看了那草本一眼:“陛下可與誰商議過?”
“只問過柳昀一人的意思。”
朱南羨和柳昀兩人選的?
沈奚并指就在“晉安”二字上敲了敲:“這還用猜?”又在羅松堂發(fā)問前,將雙眼一彎,笑嘻嘻地道:“怎么,羅大人拿這題來考我?是想在我這里求個解?”
羅松堂訕訕一笑:“這不趕著這兩日要奏請陛下立后么?老夫在青樾你這問明白個意思,清楚了陛下的心意,老夫也好辦事不是?”他說著,隨即將聲音壓低,悄聲道:“青樾,你給老夫交個底,陛下對蘇時雨,真是那個意思?老夫看陛下不像是好龍陽這口的人啊�!�
沈奚看了他一眼,默了半刻,將他手里的紙張取過上下再掃了一眼,隨即塞回到他懷里:“你覺得是那個意思就是那個意思了�!�
“果真?”
沈奚又笑嘻嘻地道:“陛下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不知?他這一路怎么過來的你瞧不見?你這草本上頭只有一個‘晉安’,若再加上幾個‘樾安’,‘旻安’,‘麟安’,他或許還會為難個片刻�!�
羅松堂道:“哦,你這意思是老夫想多了�!�
沈奚神神秘秘地道:“沒有,我也覺得就是那個意思�!�
說罷這話,他再一笑,折返身卻往明華臺外走去了。
羅松堂追上兩步:“你不去明華堂見陛下了�!�
“年號都定下來了我去什么去?”沈奚道,“且還定的是‘晉安’,與其見陛下,我還不如趁這會兒功夫,去瞧瞧蘇時雨�!�
羅松堂看著沈奚施施然遠去的背影,方才還清晰的念頭被他這一通插諢打科又攪成一片渾濁水,他取出懷里的年號草本,盯著看了一會兒,十分后悔地想:正是了,當初擬年號的時候,怎么就沒想著去問問沈青樾的意思呢?早知這樣,就應(yīng)該擬它百八十個“安”,非但要有“晉安”,“樾案”,還要有“綾安”,“婉安”,“歆安”,如此便可順便將隔幾日皇后的人選定了,他還費什么心?
第170章
一七零章
朱南羨問過柳朝明白屏山火|藥的詳情后,將此案交給了張石山審理。他本想著去未央宮看看蘇晉,奈何朱祁岳薨殞,朝廷徹底沒了可任用的武將,西北那頭出征在即,兵部尚書龔荃再次接到赤力整軍的急報,火急火燎地趕來明華堂面圣。
朱南羨看了急報,面色也凝重起來。
龔荃道:“老臣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數(shù)可以領(lǐng)兵西北的將帥,除了四殿下,只有一個陛下您,但四殿下還在跟北涼苦戰(zhàn)呢。要不把戚都督叫回來?”
朱南羨搖頭:“戚無咎擅水戰(zhàn),有他在東海剿滅倭寇,朕才能放心�!�
“那就只能是朱荀了�!饼徿醯溃八牡钕戮头逼角�,朱荀倒是一直在北疆領(lǐng)兵,與北涼算是有來有回,但,到底吃過幾次大敗仗,又十年不曾征伐,放他去,老臣總有些不放心�!�
朱南羨道:“朕會派茅作峰跟著他�!�
“是,老臣也是這個意思。”龔荃道,“聽左將軍說,陛下已親自下令,命茅參將趕回西北了?”
朱南羨道:“朱沢微身殞,朕原打算將五萬鳳陽降軍交給茅作峰安置,眼下赤力整軍,只得讓他先回西北。明日你兵部派一人去九江府,將安慶駐地的鳳陽軍重新編制了�!�
龔荃稱是,又嘆道:“安南那頭的危機還沒解決,十二殿下就沒了,蘇侍郎眼下睡不醒,出使都不知道派誰去�?晌鞅背嗔φ姡㈩櫟昧诉@頭就顧不上那頭,早知就應(yīng)該多養(yǎng)幾個武將,也不至于出征都挑不出將軍�!�
龔荃這話的道理,朱南羨何嘗不明白?
但朱景元這江山原就是打來的,昔宋太|祖還杯酒釋兵權(quán)呢,但凡開朝皇帝,無不怕這拼盡畢生心血奪來的江山又被人搶去,到了朱景元這里就是殺功臣,尤其是得人心的文臣,有戰(zhàn)功的武將,反正沒人有能力跟他爭了,他的皇位也就坐安穩(wěn)了。
以至于后來朝廷雖養(yǎng)了些將才,譬如上十二衛(wèi)的指揮使,各都司的指揮使,無不是放在邊疆歷練個三兩年就召回,治軍的才能遠勝于征戰(zhàn)的才能,在大隨境內(nèi)誅賊伐寇倒罷了,放去邊境對抗外敵都是不堪大任的。
不說外敵狡猾蠻勇,單是嶺南的瘴氣,北疆苦寒的氣候與荒茫的草原,西北的沙海雪山,極寒極暑的嚴烈,尋常將士都無法適應(yīng)。
朝廷至今真正養(yǎng)出的幾個好將軍里,除了戚無咎,其余三個全是朱景元的兒子,可惜朱祁岳死了,朱南羨做了繼任皇帝,唯余一個朱昱深,尚征戰(zhàn)未歸。
朱南羨道:“等朝局稍穩(wěn)定些,朕把左謙派去西北,讓他跟著茅作峰和朱荀學領(lǐng)兵作戰(zhàn)�!�
龔荃點頭道:“陛下這主意好,左將軍原就跟著陛下在西北待過兩年,好好培養(yǎng),當是將帥之才�!�
出征西北的人既已議定,朱南羨隨即便招了朱荀進宮,與中軍都督府的同知,兵部幾名大員一起商議作戰(zhàn)計劃。
朱南羨自回到京師后就弄明白了一點:朝中大小事宜,諸如修河賑災(zāi),整肅官吏等等,交給各部衙司處理后,只要經(jīng)由柳朝明統(tǒng)一核查,絕不會再出差錯,因此他不必事無巨細事必躬親;唯有最棘手的軍務(wù),他必須親自過問,朝中短武將,征戰(zhàn)計劃擬定后,不能連個把關(guān)的人都沒有。
朱南羨一連數(shù)日忙得席不暇暖,只有在夜深批完奏章后,才繞去未央宮看蘇晉一眼,卻不能呆久了,他已是帝王,若不歇在明華宮,深宮里會有碎語,他是不怕,就怕時日久了,累及她惹人說道。
反正他總是要等著她醒來的,等一輩子也甘愿。
七月末,白露輟朝,朱南羨一早與七卿議完八月的秋選,趁著午后無事,命秦桑帶上奏折,隨自己去未央宮看蘇晉。
而今在未央宮照顧蘇晉的除了覃照林與其媳婦兒覃氏,再有就是朱南羨特特找來的兩名內(nèi)侍與兩名宮婢。
朱南羨一進宮門,其中一名內(nèi)侍就迎上來參拜。
朱南羨免了他的禮,問:“這幾日都有誰來看過蘇侍郎?”
“回陛下,都察院的翟御史來過兩回,言御史,宋御史,趙大人錢大人都各來過一回,此外刑部的人除了吳主事與方侍郎,其余的照您吩咐,奴婢都給攔了,再有就是左將軍,四王妃與沈大人,沈大人倒是日日來,每回都與蘇大人扯幾句閑話就走,他說怕沒個正經(jīng)人跟蘇大人說幾句正經(jīng)話,蘇大人醒來后原本活泛的腦子怕是要打結(jié)�!�
朱南羨笑了一聲:“他算什么正經(jīng)人。”
內(nèi)侍也陪著朱南羨笑了一下,續(xù)道:“今日倒來了兩個新的,是應(yīng)天府的府丞大人與推官,奴婢怕他們攪擾了蘇大人歇息,原將他們攔了,覃護衛(wèi)說這二人好像是蘇大人的舊識,等蘇大人吃完午過這一道藥,要將他們請到梔子堂里來�!�
未央宮的正宮之后,又分梔子堂與月見堂,蘇晉住的是梔子堂,而胡元捷則是在月見堂養(yǎng)傷。
朱南羨聽了這話,沒說什么,邁步進了梔子堂。
覃氏與一名宮婢正扶起蘇晉要喂藥,見了朱南羨,忙不迭上來參拜,朱南羨抬手將她們一攔,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將藥吃了,命秦桑于外間的桌案上研好磨,折去那里批閱奏折。
一本奏折批閱完畢,朱南羨似是想起什么,喚來方才那名內(nèi)侍問道:“應(yīng)天府衙那兩人可還等著見蘇侍郎?”
內(nèi)侍道:“回陛下,正是呢,那二人聽聞陛下來了,不敢再坐,換到了梔子苑的廊外站著,陛下可要奴婢去將他們打發(fā)了?”
朱南羨提筆沾了沾朱墨,道:“這兩人朕知道,讓他們進來�!�
卻說來探望蘇晉的這兩人正是原先與她一同在京師衙門任職的周萍與劉義褚。
當年朱南羨為跟著蘇晉去京師衙門,還自稱是金吾衛(wèi)統(tǒng)領(lǐng)南皚糊弄過周萍。彼時周萍還道蘇晉是哪來的運氣,竟有幸結(jié)識親軍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大人,后來才知這南皚竟是堂堂十三殿下,如今已做了大隨朝的新帝。
周萍與劉義褚跪拜過朱南羨,得聽到一句“平身”,退到一旁垂首站著,連眼都不敢亂看,都莫說進內(nèi)間里瞧蘇晉了。
朱南羨抬目掃了他二人一眼,一面自奏本上題字,一面道:“蘇時雨剛吃過湯藥,醫(yī)正說那藥化淤助眠,朕因此沒讓你二人進去。”
竟是在與他們兩人解釋。
周萍與劉義褚忙不迭又躬身拜下:“陛下哪里的話,是微臣來得不是時候,攪擾了侍郎大人歇息�!彼酥捞K晉與當今這位陛下相交匪淺,但心中仍舊惶恐,又賠罪道,“照說臣二人官職卑微,不該進宮探視侍郎大人,但侍郎大人與臣等確是舊交,這么些年交情仍在,聽聞他受傷,臣等若不來親自看看他,心里實在過不去,還望陛下饒恕臣等逾禮之罪�!�
朱南羨聽了這話,擱下筆:“無妨�!庇挚聪蛑芷迹澳阏f你與蘇時雨是舊交,可是一早就與她結(jié)識了?”
周萍道:“回陛下,微臣與蘇大人是景元十八年恩科的同年(注),當時他是杞州解元,年紀是同科舉子里最小的一個,還不到十七,文章又好,因此有些名氣,臣這科的人都知道他�!�
他說著,抬目看了朱南羨一眼,見他正聽得認真,于是接著道:“臣是個庸才,做到舉子已是造化,但時雨不一樣,他的天資真是萬萬里挑一,殿試的結(jié)果出來,果然是二甲頭名進士�!敝芷颊f到這里,卻是一笑,“不瞞陛下,當時臣知道時雨只是二甲頭名,還替他打抱不平過,覺得以他的才氣,怎么都該是狀元才對�!�
朱南羨也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