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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火把子舉著對面一照,臉頓時白了——都沒找著人。

    幾個孩子再野也不可能野到鎮(zhèn)子外頭去,這么一看,八成是上山了。

    大虎二虎的阿爹說:“得趕緊去找,前天二虎和我鬧著要跟獵戶上山,還被我訓了一回,像是不服氣,張武家的才被土豹子咬斷了胳膊,幾個娃娃夜里碰到了怎么辦,跑都跑不掉——”

    他越說越急,到末了,竟要自己上山尋人。

    晁清攔道:“張武家的是獵戶,三個人一起上山都受傷,你一個人去能起什么作用?”

    轉頭看著江舊同,“江老爺,得找?guī)褪帧!?br />
    江舊同會意,吩咐一旁的扈從:“即刻回江府,把宅子里所有的護院都召集過來�!庇謫柫硪蝗�,“南護院回來了么?”

    “還不曾,南護院今日去平川縣城了,要跟著夜里的桑車回來�!�

    江舊同重重一嘆,這個南亭,從來不愛拋頭露面,來江宅兩年余,出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怎么偏生今日去了平川縣呢?

    “那讓玥兒去村口等著,南護院一回來,請他立刻過來晁先生這里�!�

    吩咐完,又轉頭看晁清:“晁先生,您學問多,接下來您看該怎么安排?”

    晁清知道,越是危急,越要冷靜。

    可是,失蹤的四個娃娃都是自己的學生,心神實在緩不下來,且要論統(tǒng)籌大局的能力,曾官拜一品輔臣的時雨遠在自己之上。

    “蘇榭,依你看呢?”

    蘇晉想了想,大隨的州府劃分,最末一等是縣,而所謂的鎮(zhèn)、鄉(xiāng)、村,其實只是個叫法(注),方便管理,并沒有正式的官府衙門,而所謂的鎮(zhèn)長,鄉(xiāng)長,村長,要么是縣衙安排來管事的長吏,要么是一個宗族的族長,不入流,也沒有資格雇衙差。

    她接過晁清手里的火把,朝山上看了看,說道:“既然不確定四個孩子是否真地上了翠微山,尋人該分兩頭。”

    “一,召集鎮(zhèn)上所有的獵戶,加上江宅的護院,上山尋人�!�

    “二,誰家有快馬?”

    江舊同道:“老夫家有一匹。”

    “來個會騎馬的,即刻趕去平川縣報官。”

    誰知“報官”二字一出,江舊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更白了幾分,嘴唇動了動,似想說什么,但一想到幼子江辭的安危,又將話頭咽了下去。

    有人問:“蘇公子,為何要報官?”

    蘇晉道:“這四個娃娃除了上翠微山,還有一個可能,被人擄去了鎮(zhèn)外。我們召集獵戶,召集護院,是要去山上尋人,若他們不在山上呢?此其一。”

    “其二,翠微山魏巍龐然,一夜之間尋到人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很小,且山上猛獸出沒,進山的人亦可能遇到危險。此刻報官,官差在天亮前趕到,一來可以幫忙尋人;二來,若四個孩子與進山的人遇到狀況,可及時增援�!�

    這話一出,眾人無不覺得蘇晉考慮得周全,紛紛贊同,只有一人問:“蘇公子,縣令大人是百事纏身的大人物,咱們這兒不過四個孩子失蹤,報了官,他就會帶著衙差們趕來么?”

    蘇晉有些不解:“四個孩子失蹤已不是小事,且他們有八成可能上了翠微山。再者說,縣官也好,州官也好,府官也好,官就是為民做事的,他不肯來,那還當什么官?”

    第221章

    二二一章

    不多時,江宅的護院與鎮(zhèn)上的獵戶趕到了,一共二十人。

    上山的路有四條,江舊同問:“蘇公子,可要將人分成四組,五人一組上山尋人?”

    蘇晉搖頭道:“不,分成五組,四組上山尋人,余下的在這里等,一旦有狀況發(fā)生,可及時增援�!�

    大虎二虎的爹道:“那我也一起去!”

    蘇晉道:“不行,你不會武藝,倘若遇到猛獸,他們還要分神照顧你�!�

    又對晁清道:“云笙,你帶著阿虎爹與江家的下人再去鎮(zhèn)上打聽打聽,最好能趕在天亮前確定這四個孩子的去向,照林,你跟著云笙去。”

    一行人等分頭行動。

    近中夜,尋常到了這個時候,除了回鎮(zhèn)的桑車偶爾會發(fā)出骨碌碌之聲,整個小鎮(zhèn)早已安睡。

    南亭坐在車上,遙遙看見鎮(zhèn)頭有人舉著火把,隱覺不對。

    他跳下桑車,讓車夫先行,直到確定鎮(zhèn)口等著的人是江家小姐江玥兒,才放下心來。

    江玥兒也看到南亭了,迎上來先喚了聲:“南公子�!辈诺溃靶∞o不見了�!�

    南亭眉心一蹙:“怎么不見的?”

    江玥兒將事情說了,然后道:“晁先生已安排人上山,也著人去平川縣報官了,阿爹讓玥兒來鎮(zhèn)口等公子,一旦公子回來,請公子立刻去晁先生的住處。”想了想,又補一句,“公子在鎮(zhèn)子上走動得少,晁先生就住在東邊那片桑田后面。”

    誰知南亭聽到“報官”二字,眉間似閃過什么,舉著火把朝翠微山看去,想起前幾日,江辭來求他教武時,說:“師父,我找到了一條上山的秘徑,就在鎮(zhèn)口往西三株老鐵樹后頭,您等著,我過幾日帶上小弟去山上掏鳥蛋來孝敬您!”

    這倒霉孩子。

    南亭忍不住“嘖”了一聲。

    “晁先生那里我就不去了,我從鎮(zhèn)口上山,沿途會留記號�!�

    說著,將布囊放在桑車上,對車夫說了句:“幫我送回江宅�!毙断卵g長刀握在手里。

    江玥兒追上兩步:“南公子要獨自上山?”又擔憂道,“可夜里深山,公子獨一人,如何自保?”急急忙忙從身邊丫鬟手里拿過一個木匣,“玥兒陪公子一起去吧,玥兒備了藥匣子�!�

    南亭看她一眼:“不必,你幫不上忙�!�

    目光又落到她手里的藥匣,想了想,從里頭揀出治外傷的金瘡藥與祛毒的甘草丸,說了句:“回吧,夜里當心。”折身走了。

    江玥兒的臉驀地紅了,待想回一句“公子也當心”,一抬頭,南亭的身影早已沒入了夜色里。

    她有些惘惘的,方才南亭探手取藥時,與她站得近,捧著藥匣子的掌心都出了汗。

    直到趕桑車的車夫田叔喚她,才回過神來。

    “小姐,我送您回江宅吧?”

    江玥兒搖頭:“送我去晁先生那里�!�

    南亭一人上山,她不放心,想過去問問有無富余人手。

    上了桑車,看到南亭放在一旁的布囊,忍不住又問:“田叔,南公子今日怎么想著去平川縣呢?”

    “哦,說是想去寧州,去置辦些東西�!�

    江玥兒怔�。骸八�?”

    “小姐不曉得么?南護院剛來江家時,簽的長工契只到永濟五年�!�

    “那他日后還回來么?”

    “這我就不曉得了�!碧锸宓溃闯鏊男乃�,“南護院武藝好,還識字,長得也一表人才,小姐,”故意拖長音線,“過幾日該趕花朝了——”

    一旁的丫鬟聽了也道:“是啊,小姐,過幾日趕花朝,芹兒給你扎河燈!”

    “死丫頭!”江玥兒一張臉騰得紅透,要去擰她,“凈胡說!”

    春日夜原該是蟲鳴不斷的,然而翠微山的一小片密林里,除了時不時傳來一聲粗重的喘息,四下里寂然無聲。

    一塊丈長的矮巖下,江辭、大虎二虎與云熙緊緊挨著。

    二虎早已嚇尿了褲子,大虎一張臉亦慘白無色,江辭左臂一大道撕裂的傷口還滲著血,云熙想著他到底是為了幫自己,撕下一大片衣擺為他包扎。

    其實他們掏了鳥窩就打算回了,誰知下山的路上竟遇到了一頭野豬,張著獠牙怒氣騰騰地看著他四人,蹄子在地上一磨,飛奔著就朝他們撞來。

    四個娃娃不要命一般地跑,奈何卻跑不過猛獸。

    后來還是云熙急敏,眼看天快黑了,大吼一聲:“找石頭砸它!”自己站到了一棵粗壯的榕樹旁。

    野豬攻擊獵物時先撞先拱再撕咬。

    江辭一看這舉動,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把將他拽去一旁:“你去找石頭,我來!”

    那頭野豬的注意力已被江辭吸引,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奔來時簡直地動山搖。

    野豬距自己三丈遠,江辭一個閃身躲去了粗壯的榕樹后。

    “轟”的一聲,榕樹發(fā)出一聲巨響,云熙帶著大虎與二虎,趁著這野豬撞得暈頭轉向,舉起石頭就朝它頭上砸去。

    這一撞一砸野豬元氣大傷,它原地晃了晃,雖跌爬在地,卻沒暈,對著江辭四人發(fā)出怒氣騰騰的嘶鳴。

    “跑——”江辭大喊一聲,一時慌不擇路,直到找了這片矮巖躲好,才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迷了路,今夜都下不了山了。

    江辭的傷是方才野豬撞榕樹時被震到地上蹭開的口子。

    云熙看血流不止,包扎時就用了點力。

    江辭忍不住皺眉“嘖”了一聲。

    大虎關心道:“老大,您是不是怕疼?您要是覺得疼就喊出來。”

    江辭有點生氣:“誰怕疼了?我能怕疼嗎?沒見識!”又道,“這是我跟我?guī)煾笇W的,他不高興了就會‘嘖’一聲,高手都這樣!”

    大虎與二虎一聽這竟是南鏢頭的習慣,眼都直了,咽了口唾沫,同時學舌:“嘖!”

    云熙沉默了一會兒,道:“江辭,方才多謝你。”

    若非他挺身而出,受傷的就是自己了。

    江辭看他一眼,月色穿林而灑,被濾去了好幾層,巖石下更是一片黑黢黢,只能瞧見透亮的眸。

    他“哎”了一聲,不想說自己其實是出于內疚。

    他們江家是有軍籍的,大隨武將,職責在戰(zhàn),在守,最講究忠義坦蕩,說人“沒爹”,揭人傷疤,太次太沒品了,不是他江小少爺干出的事兒,雖然那句話是他座下護法說的。

    “木頭這個名字不適合你�!苯o轉移了話題,“還是晁先生會起名字,木云熙好聽些�!�

    云熙笑了一下,垂著眸道:“可我很喜歡木頭這個名,是我一個很親很親的人給我起的�!�

    江辭奇道:“你除了阿香姨還有親人么?那你去找——”

    話未說完,寂然無聲的暗夜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嘶鳴,從喉管子出來的聲音,滲著怒意——竟是方才那頭野豬找來了。

    二虎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老、老大,怎么辦?”

    江辭壓低聲音問:“云熙,你腦子好,你說�!�

    云熙想了想,他們方才跑了足有半刻,野豬一直沒有追來,此刻是怎么找到他們的呢?

    又聽到低微的吸氣聲,像在聞著什么。

    血味?

    那找到他們,只是遲早的事了。

    云熙一下握住了江辭的胳膊:“跑!”

    四個孩子一下從巖石底下竄出,往密林更深處跑去,與之同時,野豬低吼一聲,撒開蹄子就追上來。

    然而,他們四人方才一番奔逃已耗光了力氣,加之沒吃夜飯,哪里能快得過猛獸,眼見著落在最后的二虎就要被野豬追上,大虎嘶喊一聲:“二虎子——”

    江辭一咬牙,回頭兩步就要拽二虎的胳膊。

    逃命最忌諱左顧右盼,到最后一個都救不了,云熙一看那野豬一下就要撞上三人,也急了,拼了命叫,想吸引野豬的注意,照著方才引它撞樹的法子再來一回,可惜野豬全然不理他,沖著血味而去。

    正這時,暗夜中,忽聞一聲刀鳴。

    一星火色從天而降,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弧形。

    “江辭,接住了!”一個沉朗的聲音伴火而來。

    江辭雙眸一下瞪大:“是我?guī)煾福 ?br />
    他喜不自勝,連帶著四肢都涌上無窮力氣,穩(wěn)穩(wěn)將落至眼前的火把接在手中,嚇退朝他們奔來的野豬。

    野豬原地徘徊兩步,低吼兩聲,卯足力氣再次撞來。

    “閃開!”南亭喝道,提刀而上,擋在江辭身前,在野豬撞來的瞬間一個旋身避過,與之同時,右手的刀拋至左手,反身往下一劈,然后——“嘖”了一聲。

    這山里長大的豬,皮真是又硬又厚,這么一劈,尋常的牛羊都該兩半開花了,它竟只開了個口。

    江辭、大虎、二虎眼都看直了,不約而同地跟著:“嘖!”

    火色只照在南亭一處,就像他身上帶著光一般。

    野豬受了傷,更是怒氣騰騰,簡直要不死不休。

    南亭從前在西北斗過狼,在封嵐山殺過熊,被關在東宮的時候,還斬過群蛇,知道這些畜生被激怒后的脾氣,收刀的一瞬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縱身一個騰挪,避開野豬回頭一撞,隨即矮身而下,一手撐著地面,找準它側腹的柔軟處,另一手直接將長刀灌入它的身體中。

    野豬嘶鳴一聲,用足力氣甩蹄子蹬他,然而南亭早已飄飄然退開數(shù)步,連它臨終的血都沒濺到一滴。

    “太、太厲害了——”江辭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南亭都走到他面前了,才蹦出這么一句。

    南亭看著他左胳膊滲出的血,眉心微蹙,從腰間掏出金創(chuàng)藥,原打算叫大虎二虎幫江辭敷,誰知低眼一看,兩人的褲子都濕了。

    沒出息。

    他又四下一望,找到站在暗處,一直沒出聲的孩子,說道:“你過來�!�

    木云熙對眼前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他知道這就是江辭與大虎二虎日日里奉若神明的南鏢頭,卻疑心自己是否還曾在哪里,見過他?

    一個小小的,如星似月的身影自暗色里走出。

    南亭也沒細看,將金瘡藥遞給他,然后打量著江辭的傷口,說:“把袖管子給他扯開,上了藥再——”

    話頭一下哽在咽喉里,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一般地定住。

    那張臉他記得,他看著他長大,像他皇兄,也像他皇嫂,像他找了多少年,尋遍天涯都無蹤跡的家人。

    心中有海潮吞天,雙眸里日升月落。

    朱南羨別過臉再去看。

    第222章

    二二二章

    夜很靜,樹冠亭亭如蓋。

    朱南羨舉著火把在前面引路,江辭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師父今日奇怪。

    他平日雖寡言,但并不沉默,開心了就笑一下,不悅了就斥兩聲,哪像方才,一見云熙,整個人如失了魂一般,好半晌才說一句:“走吧�!边B聲音都像卡在嗓子眼里幾經(jīng)摩挲才滾落出來。

    又別臉去看云熙。

    明眸里有夜色,夜色深處是朱南羨手里的火光,眼角淚痣熒熒漾漾,辨不清在想什么。

    難不成這兩人認識?江辭想。

    不可能,云熙這樣的小娃娃,怎么會認識像師父這樣的大人物,可能是被方才師父驚人的武藝震懾住了吧。

    得到山下,剛好撞見江家的幾名護院,看見朱南羨已找到四個孩子,松了口氣,說道:“晁先生的故舊安排人上山后,留下我們四個增援,正好二小姐過來說南護院您從鎮(zhèn)口上了山,可能知道少爺在哪兒,那位姓蘇的公子便讓我們過來接應您了�!�

    朱南羨的心神被填得滿滿當當?shù)�,沒仔細聽幾個護院說了什么,只“嗯”了一聲。

    一名護院又道:“南護院,您隨咱們一起過去晁先生那里吧,孩子找到了,官差也來了,正好給個交代。”

    朱南羨應了,剛抬了步子,想到他們說官差也來了,又一下頓住。

    他如今的身份,在太多人面前拋頭露面已是不妥,何況還有官差在?就算自己不怕,麟兒呢?他們叔侄二人都是茍且偷生之人,好不容易重逢,絕不能冒這個風險。

    再忍忍,朱南羨對自己說。

    麟兒與梳香就住在鎮(zhèn)子上,江辭與他相熟,再忍幾個時辰,等天亮人散了,立刻就去找他們。

    “你們去吧,我回了。”朱南羨道。

    此言一出,江辭卻愣了:“師父,您不跟我們一起過去?”

    云熙也忍不住邁前一步,不知怎么,他非常想和他說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南護院�!绷硪幻o院道,“您真不過去嗎?人可是您找著的,功勞可大著哩,說不定還能領賞錢!”

    月色很淡,朱南羨沒應聲,垂著眸搖了搖頭,轉身便要走。

    可他方走了兩步,又頓住,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松開,實在忍不住,于是回頭,在云熙面前站定,半蹲下身,看入他的眼,然后輕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云熙望著朱南羨,小小的手抓著袖口,掌心早就被汗液浸濕。

    看他要走,莫名就覺得難過,心里一直盼著他能回頭,他竟真地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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