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這一思量便從天明思量到天暮,日頭西沉,斜陽在檐下淬上金,朱南羨提了刀,欲再去梳香與麟兒的宅子外看看,還沒走出正院,就見江玥兒與田叔亟亟迎上來道:“南公子,出事了�!�
這回是真的出了事。
今日下午,姚縣令忽然命人備了馬車,帶上江舊同一行人等,齊齊前往錦州去了,聽說江舊同與虎子爹還受了傷。
“縣衙里有個典薄與江家相熟,也是拖他才打聽到,原來姚縣令看阿香姑娘貌美,想把她帶去錦州獻給府尹大人,老爺與虎子爹拼命阻止,這才受了傷。姚縣令怕早早把他們放回來,惹一身麻煩,所以對外說要把老爺他們送去錦州府審,其實是去獻美人的。”
朱南羨聽了這話,心中一沉。
都不提姚縣令這是強搶民女,麟兒與梳香的身份,實不宜與官場中人接觸太多。何況這幾年推行新政,朝廷派欽差到各州府視察,聽說近日已有高品級的大員進蜀中,他們當中一旦有人認出麟兒,后果不堪設(shè)想。
思及此,朱南羨握緊手中刀,問:“有馬嗎?”
“有、有�!碧锸宓�,“就在院子外�!�
朱南羨“嗯”了一聲,回屋取了行囊,牽了馬便要走。
田叔詫異道:“南護院您這是要去錦州?”又道,“不然您再等等,晁先生與蘇公子也知道此事了,正幫忙想法子救人呢。”
朱南羨策馬而立:“來不及了�!币粨P韁繩,縱馬奔出去,扔下一句,“我沿途會留記號�!�
江玥兒與田叔聽朱南羨這一句沒頭沒尾的“來不及”,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趕去請?zhí)K晉與晁清幫忙。
蘇晉聽聞南護院已先一步追著姚縣令去錦州了,倒是松了口氣:“錦州府太大,姚縣令此去既是為‘獻美人’,那么一不會去衙門,二不會去府邸,去哪里我們都不知,若無人跟著,反倒難以尋找。”
吳叟擔(dān)憂道:“可老朽看南護院的樣子,倒更像去劫人的,蘇公子,他這樣不會打草驚蛇嗎?”
蘇晉沉吟一番。
的確會打草驚蛇,但阿香是弱女子,若不及時救下,耽擱個一時半刻,等生米煮成熟飯,便是想救,也來不及了。
聽這些鎮(zhèn)民所言,這名叫南亭的護院武藝十分高強,只要他能挑個好時機先將阿香救出來,接下來,她總能想到辦法。
“吳叟,您已打聽到近日進蜀中的兩名欽差大人都是誰了么?”
“這……”吳叟遲疑道,“還在打聽。”
朝廷欽差都是大人物,他們的名諱,哪里是他等平頭百姓能隨意問的。
田叔猶豫著道:“蘇公子,您真要把這事捅到京里去?”
萬若惹急了姚縣令或府尹大人,那該如何是好?
蘇晉心中自有一番計較,卻不便與他們細說,只道:“田叔放心。”
她再一看天色,方才還霞光漫天,眼下已夜沉沉了,從翠微鎮(zhèn)去錦州府,還要趕許久的路,當即請江家備好馬車,與覃照林晁清,還有江家?guī)讉護院一起,尋著朱南羨沿途留下的記號,往錦州去了。
朱南羨縱馬趕了一整日的路才追上姚縣令,得到錦州城,已是第二日黃昏了。
時逢二月十二,恰是花朝節(jié),整座城熱鬧極了,樹梢橋頭張燈結(jié)彩,阜南水兩岸千花競開,水上蕩著舟,舟上人看兩岸花,岸上人看河燈。
姚縣令一行人穿過鬧市,繞至一條僻靜巷子,在一所宅院外停下。
兩名小廝迎上來道:“姚大人,您這么快就到了?”又道,“府尹大人還沒來�!�
姚有材點點頭,一抬手,衙差們會意,將江舊同,虎子爹,梳香,與四個娃娃從另一輛馬車上拽了下來。
朱南羨倚著墻根仔細看去,撇開幾名小廝與下人,姚有材一共帶了二十來名衙差,江舊同與虎子爹受了傷,被押去角落里跪著,四個孩子就立在他們一旁,梳香被兩名衙差帶去等在院門口。
朱南羨又打量了一下這所宅子,應(yīng)該是錦州府府尹的別院。
看這些人恭敬等候的模樣,想必這位府尹大人一會兒就該到了。
他細想了想,這二十名衙差不過三腳貓的功夫,自己足以應(yīng)付,如果要搶人,最好此刻動手,否則等到府尹來了,就大事不妙了。
余暉灑在矮墻,將巷口照得半明半晦,朱南羨一身墨色勁衣掩在暗色里,悄然蒙上面。
另一頭,小小的云熙立在孩子中,目光不經(jīng)意移向那片矮墻,沉默片刻,忽然像是十分害怕似的,大喊一聲:“香姨——”
一眾人原本沒在意這幾個娃娃,聽他一叫,盡皆轉(zhuǎn)眼去看他。
就是這個時機!
一道墨色身影快如疾電,驀地從墻角掠出,趁著眾人的注意力被云熙吸引,奔至梳香身旁,右手刀出鞘,左手扼住一名衙差的咽喉,用力將他往身后一搡,撞散一干正要沖上來的衙差。
隨即拽了梳香的手腕,暗道一聲:“走!”
梳香一愣,只覺這聲音分外熟悉。
還沒等她辨出此人是誰,朱南羨已帶著她一個旋身來至云熙身旁,說了句:“跟好了!”一手抱起云熙,就要往外突出去。
他的馬就等在巷外,這群衙差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兼之他來勢洶洶,簡直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眼見著就要成功,誰知這時,江辭忽然興奮地喊了句:“師父!是我?guī)煾�!�?br />
朱南羨腦仁兒一疼。
這蠢到家的倒霉孩子。
姚縣令原被這么一個不知打哪兒下凡來的天兵天將驚得六神無主,經(jīng)江辭這么一“提醒”,才意識到原來竟是翠微鎮(zhèn)的人。
既是翠微鎮(zhèn)的人,那就好辦了。
朝著江舊同的方向一抬下頜,衙差們頃刻竟將刀架在了江舊同與江辭等人的脖子上。
所幸朱南羨早在他反應(yīng)過來的一瞬也做出自己的應(yīng)對。
他向云熙伸出手:“抓緊。”
云熙一點頭,非但左手握緊了朱南羨,右手還握牢了梳香。
朱南羨迅速折身回去,在衙差沖去江辭等人身邊的一刻,掠去姚縣令身邊,往后一帶將云熙與梳香藏去身后,也將刀架在了姚有材脖子上。
各挾人質(zhì),形成對峙之勢。
姚有材雖是個惜命的,但此刻卻不吭聲。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名勁衣人是來救人的,非但想救阿香與這小娃娃,也不愿傷了江舊同一行人,自己脖子上這一刀他砍不下去,因他不愿讓江舊同虎子爹與另三個娃娃賠了性命。
反正他的四舅,錦州府府尹大人就要到了,只要拖下去,形勢只會對他越來越有利。
朱南羨自是知道不能拖,但他心中想的與姚有材有些不一樣。
他早已打算一刀宰了這個姓姚的,只是在算在宰了他之后,要怎么保下江舊同與另三個孩子。
朱南羨沒看見,在他救下麟兒的當口,有兩輛馬車一路尋著他的蹤跡,趕至他方才藏身的矮墻邊。
暮色拂眼,那頭刀光劍影繚亂,蘇晉瞧不太清,問:“照林,怎么樣?”
覃照林看了一會兒,道:“應(yīng)該能成,就是——”
就是覺得那個蒙著臉,拿刀架在姚縣令脖子上的身法有點兒眼熟,不知在哪里見過。
他頓了頓,沒將后半截話說出來。
蘇晉點頭,低聲吩咐江家?guī)酌o院:“你們趕頭一輛馬車,救下江老爺,虎子爹與三個娃娃就走,照林為你們掩護�!庇謱μ锸宓�,“等照林走了,我們?nèi)ソ幽献o院、云熙與阿香姑娘,趕車的時候不要停,接人的時候慢下一些便可,以免被追上�!�
暮色來得快,一下洇開一大片,別院外掛著幾盞燈籠,不足以照亮。
朱南羨心道事不宜遲,剛要下刀,不妨一輛馬車忽然自矮墻后疾馳而來,車上跳下幾個與他一樣蒙著臉的,其中有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徑自朝守著江舊同的衙差沖去,抬手一拎就掄倒一個,與此同時,另幾人也跟上來,在壯漢的掩護下,先將幾個孩子搶上馬車。
朱南羨看著這漢子,覺得眼熟,正待仔細去瞧,忽聽街巷一個岔口,有人叫喊道:“什么人——”
竟是府尹大人到了。
遙遙一片火色行來,蘇晉一看,竟有幾十名官兵。
那頭覃照林已與江家?guī)讉護院把江舊同等人搶上馬車了,揮鞭之聲一起,蘇晉再不遲疑,當下道:“田叔!”
田叔應(yīng)道:“好!”駕著馬車從暮色里沖出來,喚了聲:“南護院!”
朱南羨會意,也顧不上姚有材,一揮刀殺退一干衙差,頃刻帶著云熙與梳香沖過去。
身后燃起烈烈火光與動天的喊殺聲,更遠處有千桃萬梨琳瑯,有花朝春夜,水岸兩頭對歌兒的悠長小調(diào),但他只顧得上身邊這個好不容易才尋來的家人。
馬車沒停,只是放慢速度。
他一邊讓梳香上馬車,一邊抱起麟兒往車上公子手里遞。
時間緊迫,交錯的一瞬,兩人都在說話。
朱南羨道:“你們先走,我斷后,一定要保護好——”
蘇晉道:“我們會把車趕到阜南水案,那里熱鬧,他們不敢——”
可話沒說話,兩人都戛然止住。
明月一下探出云頭,灑下清淡的暉,恰恰跌落在他的眼,也跌落在她的眼,可馬車卻沒停,越走越快,往前疾奔。
第225章
二二五章
前方是暮色,是長街,是千花灼眼,水上浮燈的花朝夜。
后面是追兵,是喊殺,是刀光劍影和他。
馬車疾行,蘇晉茫然地坐著,腦中空空只余永濟元年十二月的沉朽宮樓,骨里埋雪,心頭墜火,她想回頭望,又覺不夠,只手攀住車轅,沒頭沒尾交代一句:“走,千萬別停�!笨v身就往下跳。
朱南羨一時間也忘了該與追兵們周旋,見馬車遠去,拼了命地追,追到一半,卻見一個身影自車上跳下,摔在道旁打了兩個滾,顧不上疼,兀自爬起來,朝他奔來。
真的是他。
離朱南羨還有十步,蘇晉頓住腳。
饒是他蒙著面,那身姿她不會忘,那雙眼她也不會忘,眸中有湖光山色,她的日月星光。
此時重逢,方知已一別經(jīng)年。
可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只要相隔不是生死天塹,漫漫歲月亦能在刻骨相思中化作細水流長。
蘇晉張了張口,想喚他,還沒發(fā)出聲音,眼眶一熱,一滴淚就落下來。
她又想笑,原來這便叫作欲語淚先流。
“把這二人通通抓起來!”那頭,胡縣令與府尹都不依不饒。
朱南羨這才想起還有追兵,先蘇晉一步反應(yīng)過來,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護去身后,手中刀提挽縱劈,殺退幾個衙差,又回頭看她,目色灼灼:“你先走,我?guī)湍銚踔!?br />
可蘇晉聽得這一句“先走”,整個人微微一顫,另一只手也扶上他的手臂,握牢,然后抿緊唇,搖了搖頭。
朱南羨一愣,她這副樣子,就像要任著性,賴定他似的。
卻從她清透的目光中讀了個透徹明白。
她到現(xiàn)在都覺得不真實,他“死而復(fù)生”,她害怕再一走,他就消失了,她要上哪里去找?
朱南羨一下笑了,點了點頭,溫聲應(yīng)了句:“好,那你跟著我�!�
衙差們已圍了上來,巷口的路被堵了,再要從那里逃是不成了。
敵眾我寡,唯有一擊制勝。
朱南羨四下望去,他是統(tǒng)過三軍,坐鎮(zhèn)過天下的人,不過幾十個沒章法的小嘍啰,還難不倒他。
攔腰將蘇晉貼身一抱,刀尖向離他最近的一個衙差直指而去,得到眼前了,手腕一個翻轉(zhuǎn),刀鋒朝上,刀背向下,狠狠在衙差肩上一打。
衙差吃疼,弓下身去,朱南羨足尖在地上一點,借勢踩上衙差的背,他的平衡力極好,如法炮制或借肩頭,或蹬背腰,一路凌空踩著往來路而去。
眾衙差被他這一通陣仗鬧得不明所以,等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蒙著臉的竟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在打他們府尹大人的主意。
“保護張大人!”
暮夜中,也不知誰喊了一聲,然而太晚了,朱南羨的身形已然掠到了張正采身邊,長刀架在他脖子邊,朝馬車抬了抬下頜,吩咐:“卸匹馬給我�!�
刀鋒冰涼,尖頭一點已刺入肌理,溫?zé)岬难聛怼?br />
張正采連發(fā)怒都顧不上了,雙腿哆嗦著吩咐:“還、還不快給大俠備馬!”
馬匹很快備好,朱南羨抱著蘇晉躍上馬,同時收了刀,騰出一只手揪住張正采的衣領(lǐng),要把他往馬下拖。
十余名離得近衙差一看,這還得了?當即揮刀上來攔。
朱南羨在馬上俯身,將手里揪著的人往他們身上一扔,打退一干人。
又握住另一人的手腕往下一折,奪了他手里的刀,刀拋至左手,橫刃一揮,另一干人也被打退。
花朝夜,人們都去了城中阜南水岸。
馬已疾馳起來,這一處街巷寂靜,只有幾株探出墻頭的紅櫻枝開得熱鬧。
朱南羨將奪來的刀遞給蘇晉,回頭看了看,竟有五六匹快馬追來。
張正采與姚有材想必是橫行鄉(xiāng)里慣了,受了這等窩囊氣,雙目都氣出了血絲,恨不能將他追回來大卸八塊。
就憑這群廢物?
朱南羨對蘇晉道:“刀給我�!�
手里的韁繩一頭系在刀上,另一頭打個結(jié),拋向探出墻頭的花枝,任馬往前奔馳,感覺到花枝崩到極限了,將手里的刀一松。
長刀借著花枝回扯的力道,飛快回彈。
追來幾人沒弄清狀況,看著一柄刀凌空向他們斬來,還以為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嚇得勒馬躲避。
櫻枝巨晃搖落一陣湘妃色的花雨,柔軟的瓣借著風(fēng)散落在蘇晉的身側(cè)眼前。
朱南羨見官差已被他遠遠甩下,卻并不減緩速度,縱馬穿過這場花雨,出了窄巷,來到水岸前,高喊一聲:“船家!”
隨即抱著蘇晉下了馬,在岸旁一躍,跳上一只窄身蓬船,扔了錠銀子給艄公:“往熱鬧的地方劃。”
這里是阜南水上游,再走一兩里,就到城中趕花朝,放河燈的地方了。
而今錦州府內(nèi)是有欽差的,今夜的事,無論是張府尹強搶民女,還是姚縣令借著新政要分桑田的利,都是他們不占理,是以一旦到了城中繁華處,他們就不敢鬧出動靜了,想捉住他們,只能從長計議。
朱南羨站在船頭,先將今晚種種因果想得分明,確定暫無危險了,才掀簾進船篷。
船篷內(nèi)的矮幾旁點著一盞燭燈。
蘇晉就在這燭燈旁坐著,她仍有些怔怔的,聽他掀簾進來,立刻抬眼來看他。
她與朱南羨不一樣,三年了,朱南羨好歹知道她活著,只是誤以為她在寧州,可她卻以為他已不在了,只身伶仃亦如走過一條黃泉路。
就連此刻重見光明心也無法落到實處。
真怕是一場夢。
朱南羨輕聲喚:“阿雨�!�
蘇晉的眼淚一下又落下來,慢慢淌滿一張臉,可一直到朱南羨將她攬入懷里,熟悉的,溫?zé)岬臍庀涿娑鴣�,安定得讓她知道這場夢驚不散,才敢啜泣出聲。
她其實很少流眼淚,但眼下卻怎么都忍不住。
就好像九歲那年躲在牛車里離開故居,獨自在路邊的樹下哭了一日夜,一抬頭,卻看見阿翁好端端的站在眼前,說:“阿雨,阿翁還在,日后我們爺孫仍在一起�!�
阿翁自始至終都沒有來。
還好,這世上到底還有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她。
無論生,無論死。
船已劃到鬧市,兩岸喧囂聲漸起,覺察出懷里的人已平息些了,朱南羨這才輕聲開口道:“其實我……”
話還沒說出來,蘇晉輕輕搖了搖頭。
她抬眼來看他:“這兩日不說這個,好嗎?”她一頓,又補充,“只這兩日。”
其實他為何能活下來,蘇晉大約能猜到,畢竟隨宮里只有兩個人有這個本事保住他。
可她還不想聽,剛重逢,一旦與過往牽扯太多,恐一切又成鏡花水月。
蘇時雨堅韌清明了一輩子,這一刻真是難得的任性與軟弱。
朱南羨看著她,熟悉的眼,熟悉的眸,盈盈閃動的睫如蝶振翅,清透的目光里映著他與火光。
心中涌上千般萬般滋味,像是有誰將他沉淀了數(shù)年的思念從心底,從骨血一絲一縷地抽出來,再一筆一筆重新銘刻。
太多太深太沉,一輩子刻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