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恍然是因為她方才還在奇怪為何親軍衛(wèi)會出現(xiàn)在蜀地,柳昀這么快就給了她答案。
而詫然,則是因為動用錦衣衛(wèi)的后果。
錦衣衛(wèi)與柳昀一直有些說不清的瓜葛,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黨爭亂局。
朱昱深帝位漸穩(wěn),柳朝明是文臣,哪怕手握攝政大權(quán),他也沒有資格號令只該聽命皇帝一人的親軍衛(wèi)。
這是極重的罪名。
蘇晉忍不住再道:“大人動用錦衣衛(wèi),可曾請示過陛下?”
誰知柳朝明聽了這話,又一陣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沒有�!�
可不等蘇晉開口,他又道:“此間種種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你不必問�!�
短短一句,將話頭堵死。
蘇晉便再無可問。
她與柳朝明隔案而坐,等他給翠微鎮(zhèn)桑田案的答復,等著等著有些焦急,卻不敢催促,漸漸平靜下來,心思飄飛到天外,想到三年前的事,五年前的事,七八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剛?cè)胧藭r,躊躇滿志又滿心迷茫的事。
想得滿心滿眼要溢出來,爾后漸漸有點明白,為官十載,最好莫過于當御史的兩年。
御史之前太迷惘,御史之后,雖升了侍郎,做了尚書,及至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到底陷在了權(quán)爭之中,沒那么單純。
心思到了這里,便有點想開口,問問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么樣了。
可話至嘴邊,又覺得她與他各經(jīng)一場天翻地覆的浩劫,恩與怨減去大半,心中還道是故人,面上卻連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該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終于考慮妥當,將狀書收好,說道:“翠微鎮(zhèn)的事我已知道,會令翟迪尋你細查,你……住哪里?”
“留楊街云來客棧。”蘇晉道。
她本想說啟光今夜大概已找到云來客棧了,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對啟光的行蹤只字不提,她何必提?
“但我這兩日便會離開,”蘇晉又道,“我畢竟已不是朝中人,看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可憐,想在走前幫一幫他們,不至于連生計都無以為繼,因此今夜才來接待柳朝明只應一個字:“好�!币馐疽呀�(jīng)知道。
案上的燭盞燒久了,一星燈火如豆。
蘇晉想著此間事了,站起身,是要離開的意思,柳朝明也隨她站起,先一步至書房門前,為她開了門。
相識這么多年,同路過,爭執(zhí)過,分道揚鑣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過,卻難得一回這么客氣。
跟隔了重山遠水似的。
外間還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煢聽到開門聲,也步出屋來。
他為蘇晉與覃照林各備了傘,從旁引著,要將他們送出接待哪知三人連庭院都未走出,便見前方韋姜匆匆行來,手里握著一封密函,見得蘇晉,說了句:“蘇大人請等�!比讲⒆鲀刹叫兄亮鞲�,將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開密函一看,從來無波無瀾的眸里一團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他抬起眼,隔著茫茫夜雨,朝蘇晉看來。
……
更早一些時候,風剛起,雨還未落。
蘇晉剛離開云來客棧不久,朱南羨等大夫為梳香看完診,得知她無大礙,囑了句好生歇息,自帶了云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間事了就帶蘇晉云熙離開蜀中的,去哪兒還未定,終歸要看時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東渡遠洋。
正與云熙說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門。
江辭站在門口,低聲喚了句:“師父。”
瞥眼望見云熙,更是猶豫,半晌才問:“阿香姨好些了么?”
他這兩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風,變得悶聲不吭,但十一歲的孩童,想什么都寫在臉上。
朱南羨看他一眼,將屋門敞開:“進來�!�
得入房內(nèi),江辭并不坐,雙手垂在身側(cè)握緊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師父,云熙,我、我替阿爹與阿姐,還有我自己,跟你們賠個不是�!�
他似乎羞愧難當,不敢抬頭來看他們,只咬著唇道:“前日攛掇云熙上翠微山,今早勞煩師父與蘇公子去救阿爹,還有今晚芹兒害阿香姨受傷,這些我都記著,日后——都由我江辭來還�!�
朱南羨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點禍已很好,談什么還不還的?”
“誰說我不欠?”江辭執(zhí)意道,“江家欠師父的,就是我江辭欠師父的�!�
他抬眸,飛快看朱南羨一眼,漲紅臉道:“師父您教過我的,說大隨武將,職責在守,在護,在戰(zhàn),在生,當心懷坦蕩,一輩子不負人,也不負家,不負國。江家是有軍籍的,我日后想要承軍籍入伍,如果連欠師父的都還不上,那我江辭,就不配擁有這個軍籍!”
朱南羨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軍營,承幾位大將軍悉心教導,大隨武將的誓言,曾自心里暗許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閑來無事說給江辭聽,沒成想他竟記得這般牢。
再仔細看他,小小一張臉上寫滿倔強,濃眉下的目光卻清澈堅定。
朱南羨從未真正將江辭當作徒弟,聽他稱自己師父,只當是小孩子鬧著玩,由了他去,誰知此時此刻,竟莫名覺出幾分為人師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開口,忽聞外頭一陣喧鬧,與此同時,客棧樓下也傳來喝令之聲:“緝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來!”
第234章
二三四章
朱南羨眉頭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只見數(shù)名衙差舉著火把將客棧團團圍住,更遠處還列著幾行官兵,看樣子,像是隨欽差來的。
他是早已“賓天”之人,無論來的人是誰,認出自己終是不妥。
朱南羨如是想著,從行囊里取出一身斗篷。
外間又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原來是官員等不及,差衙役來喚門了。
如今的云來客棧被江家包下,除了翠微鎮(zhèn)的人,便是客棧里的伙計。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齊了,朱南羨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點人數(shù)的是姚有材,他身旁的兩人,一人是戶部的盧主事,一人是左軍都督府張僉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五官端正,右眉有塊小凹痕的官員立在略后方,他模樣年輕,氣度卻十分從容,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數(shù)張椅凳拼接在一起,但副都御史大人不坐,其余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傾,人數(shù)清點完畢,姚有材聽聞少了兩個,高聲問:“那個姓蘇的跟他的護衛(wèi)呢?”
“回大人,蘇榭有要事,與覃護衛(wèi)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說是晚些時候回來�!标饲宕鸬�。
姚有材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環(huán)目一掃,目光落到朱南羨身上:“南護院大半夜的照著個斗篷,不嫌悶得慌?”然后吩咐,“來人,把他的斗篷摘了!”
朱南羨見翟迪出現(xiàn)在此,正擔心蘇晉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時分神,陡然見兩名衙差上前來摘自己的斗篷,未及反應,抬手就擋,電光火石間,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后。
“反了你了——”姚有材見此情形,欲喚人將朱南羨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護院今夜偶感急癥,怕將病氣過給旁人,是以才罩著斗篷�!�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問客棧的伙計,今夜客棧還請過大夫�!�
姚有材心知這姓南的護院無緣無故罩著斗篷必有蹊蹺,若照以往,他非逼著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樣,一旁立了位欽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僉事,也罷,左右今晚也不是沖他來的,姑且放他一馬,做個“講理”的人。
于是擺擺手,令衙差們退下,然后看向江舊同,道:“江老爺,本官今日已將當年你買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稟明給了——”轉(zhuǎn)過身,朝翟迪施以一個深揖,“自京里來都察院副都御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江舊同面色灰敗,雙膝跪在地上,其實自看到姚有材再次找來,他便料想到這一出了,再顫了顫,磕下頭去:“稟大人,草民知罪,但是姚大人,欽差大人,草民當年行賄官府,實乃一人所為,江延彼時年少,并不知情,實非故意逃役。大人們要治罪也好,殺頭也好,可否只懲處草民一人,饒過小兒的性命?”
“你家公子的逃役罪如何定刑,翟大人是御史,自會明辨正枉。”姚有材道,看江舊同輕易認了罪,一揮手,幾名衙差會意,瞬時就將他擒下。
朱南羨心中狐疑。
姚有材真正的目的是侵占翠微鎮(zhèn)的桑田,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江延逃役的事脅迫江舊同。
可現(xiàn)在,他竟來了一計釜底抽薪,將逃役的事直接稟明翟迪,擺明了不給江家活路,姓姚的是不想要桑田了?
不對,朱南羨想,這背后一定另有圖謀。
朱南羨心知該暫時救下江舊同,至少不讓他落入姚有材手中。
可他一旦出聲,必引人起疑,若只翟迪一人在還好,偏巧戶部的盧主事與都督府的張僉事均認得自己。
于是只好緘默不言,任衙差將江舊同拿了去。
姚有材又道:“本官今日來,另有一樁要事。你們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從前多是山民,后來伐林成田,做了桑民,戶籍卻不清不楚。而今,恰是大隨每十年一回的戶籍清點——”
他說著退后一步,拱手朝上,跟身旁的盧主事恭敬拜了拜:“戶部的盧大人清查蜀中戶籍時,發(fā)現(xiàn)你等人中,有兩人的戶籍尤為不妥,原就不是蜀中人,后來落了戶,戶上卻只寫是昔武昌桃花汛的災民�!�
環(huán)目一掃:“木阿香與木云熙在何處?”
梳香受了傷,原在人群后頭站著,聽了這話,吃力走出來,虛弱應道:“回幾位大人的話,民女與侄兒籍貫江南,后來一家人搬遷入湖廣,連逢數(shù)年桃花汛,流離失散,后來落戶蜀中,不知戶籍上,哪里出了問題?”
梳香與云熙的戶籍,是沈奚親自落的,絕無可能出差錯。如今盧主事來找茬,只有一種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難不成是得知了云熙身份?
朱南羨心頭一緊。
“問題就出在你等曾是三年前武昌府的災民。”盧主事答道,“當年湖廣桃花汛,災民□□,除卻寇匪罪犯不提,其中,還有兩名朝廷要緝拿的欽犯,正是一名女子與一個半大的孩子。”
盧主事看向梳香:“你就是木阿香?”爾后又問,“木云熙呢?”
云熙默了默,他雖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猜到今夜之事不簡單,唯恐牽連了十三叔,剛要邁步上前,不成想衣角忽然被人一拽。
“是我——”下一刻,江辭邁前一步,越眾而出。
翠微鎮(zhèn)一眾人皆是愕然,這可是欺瞞朝廷的重罪。
“阿辭——”江玥兒見此情形,呼喊出聲,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出口,便被姚有材喝住。
姚有材道:“欽差大人在此,豈容你等大呼小叫�!�
他自然認得江辭,卻樂見其成,反正桃代李僵,江家罪加一等,他先假作不知道,日后查出來,又是功績一樁。
“盧大人,木阿香與木云熙都在此了,您看要如何處置?”姚有材轉(zhuǎn)頭問道。
盧主事想了想:“先關(guān)去牢里,等明日一早,即刻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吧�!�
朱南羨心中又是一沉。
眼見著江辭與梳香就要被衙差帶走,此刻再不阻止已來不及。
“慢著!”
姚有材正欲引著盧主事與張僉事離開客棧,忽聞人群中,有人喚了他們一聲。
朱南羨涼涼開口:“在下聽聞,朝中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才有問案審案之權(quán),敢問這位大人,什么時候戶部也能拿人了?”
姚有材聽朱南羨言語不敬,正欲開口斥責,卻被盧主事抬手一攔。
他回頭,目光落在朱南羨身上,上下打量,微頓了頓才開口:“本官帶走木阿香與木云熙,只為問戶籍問題,之后自暫會將人轉(zhuǎn)交給刑部。且既是要犯,本官自不會空口無憑,手里有刑部的咨文,咨文機密,等閑不得示人�!�
朱南羨又問翟迪:“翟大人可曾看過咨文?”
翟迪只覺這罩著墨色斗篷的人莫名熟識,沉默一下才開口:“看過�!�
是今早舒聞嵐給他看的,說是受刑部尚書錢月牽所托,確實無假。
第235章
二三五章
風聲更盛,眼見就要落雨。
都督府的張僉事見同行幾位大人竟被一任平民攔住,不悅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規(guī)矩,欽差辦案,何時需向爾等解釋了?”
說著,朝門外打了個手勢。
一行官兵魚貫而入,在客棧前堂排開,張僉事與翟迪比了個請姿,令他先一步離開客棧。
姚有材亦跟盧主事比了個“請”,轉(zhuǎn)頭吩咐:“把要犯都帶走!”
衙差不知梳香身上有傷,尋了繩子捆押,推搡之間,梳香疼得腳下一個踉蹌,還好江辭從旁一扶。誰知下一刻,江辭也被衙差拽開,他人小,衙差力氣卻大,一個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江玥兒見此情形,再忍不住,撲跪在姚有材靴頭前:“姚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放過我爹,放過——”
“大膽!”姚有材不等她說完,打斷道,“干擾官府辦案,來人,把她給本官拖去一旁!”
“是!”
一名衙差應聲上前,握住江玥兒手臂便要將她往一旁拽,豈知江玥兒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緊緊抱住姚有材的腿。
姚有材被她帶得一個趔趄,破口大罵,衙差無奈,只得舉起水火棍,朝江玥兒后腰打去。
棍身還未落下,便被一人握住。
朱南羨疾身上前,一把奪過水火棍。
他朱十三為人從來坦蕩,不負人不欠人,幾曾竟要連累孩童婦孺?
“你們真要反了不成?!”姚有材喝道,“來人,把此人,還有這客棧里的所有人,通通給本官拿下!”
“是!”
幾十上百名官差齊齊應聲,頃刻就朝客棧大堂涌來。
朱南羨手持水火棍左右一掄,將撲上來的衙差打退,放眼一望,只見張僉事已帶著十余官兵護住了翟迪。
客棧內(nèi)一片混亂。
火色與兵戈冷光交織,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哭喊聲,沖亂之間,竟有官差將棍棒落在了慌亂無著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連麟兒都難逃此難。
朱南羨忍無可忍,疾步掠去客棧門口,左右把門一合,將就著手里的水火棍卡住閂槽,大喝一聲:“翟啟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開了斗篷。
墨色斗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長的身影,氣度高闊如湖上月輝,云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張英氣逼人的臉,眉宇間天子威儀不含而露。
翟迪聞聲望來,待瞧清朱南羨的面容,整個人如被點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渾身大震,膝頭一軟險些要跪下,卻生生忍住,定下神來,移目看向客棧最混亂處:“都給本官住手!”
眾人一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道是堂堂三品欽差下令,紛紛罷了手。
“陛下——”
正這時,盧主事大呼一聲,跌跪在地,沖著朱南羨就俯身拜下。
朱南羨在心頭冷笑,原來先頭一出不過前序,實則在這兒等著自己呢。
客棧里的官兵與翠微鎮(zhèn)鎮(zhèn)民面面相覷,恍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方才盧大人喊了句什么?
……陛下?
翟迪回過神來當即呵斥:“盧定則,你在胡說八道什么?!不想要命了?!”
盧主事恍若未聞,他看著朱南羨,雙肩瑟瑟顫動,像是激動至極,眼底淚水滑落,再輕喚一聲:“陛下……”然后轉(zhuǎn)頭看向翟迪與張僉事,“翟大人,張大人,您二位認不出么?眼前的這位,不正是昔東宮十三殿下,晉安陛下,孝昭仁宗皇帝?”
孝昭與仁宗,是朱南羨“賓天”后的謚號與廟號。
張僉事臉色蒼白,雙唇幾無血色。他是左軍都督府的人,曾數(shù)回在都司見過晉安陛下,早在朱南羨掀開斗篷的一瞬間,他便認出他了,卻不敢貿(mào)然相認。
如今已是永濟朝,晉安帝……不是早在三年多前焚身于明華宮了么?
盧主事聲淚俱下:“陛下,原來您……原來您還活著……”
翟迪簡直要將牙咬碎,這個盧定則,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將朱南羨的身份交代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何居心?!
他終于意識到今夜這一出是被人算計了。
什么拿人,什么欽犯,統(tǒng)統(tǒng)都是作戲,而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想逼著朱南羨亮出身份救人。
可惜敵在暗,他們在明,簡直防不勝防。
“來人�!钡缘虾暤�,“盧主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把他的嘴堵上。”
一眾衙差與官兵面面相覷,剛要動作,忽見朱南羨一抬手,淡淡道:“啟光,罷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可認又如何?不認又如何?一句“陛下”,一句“晉安”,一句“仁宗”,這么多人聽得清清楚楚,他不認,事情便遮得住么?只怕更會傳得沸沸揚揚。
木已成舟,還不如隨它去,先將該護的人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