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沈奚道:“吳敞與其父曾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朱昱深奪位,這位吳公公自始至終沒少出力。當年朱昱深十九歲遠征北疆,舒聞嵐便已開始在宦官中羅織密網(wǎng),幫他收集宮中消息了�!�
朱昱深布局十數(shù)年,之所以能步步縝密,與這些宦官的功勞是分不開的。
蘇晉道:“可這與柳昀有何關系?”
“原是沒關系的�!鄙蜣傻�,“但舒聞嵐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立宦官為臣�!�
蘇晉愕然道:“當年太|祖皇帝立朝,定下祖制‘內(nèi)臣不得干政’,就是為防宦禍,古來因宦官亡國的例子還少了嗎?秦時的趙高,漢時的十常侍,唐憲宗時期,更有俱文珍逼宮,王守澄弒帝。宦禍最易動搖國之根本,舒聞嵐此番豈非胡鬧?”
沈奚道:“但你莫要忘了,古來帝王皆多疑,最初朱景元立朝,設下親軍衛(wèi),其中錦衣衛(wèi)只手遮天,設下能殺百官的詔獄,其本質(zhì)又與只聽命于帝王的宦官有何區(qū)別?如今錦衣衛(wèi)沒落了,朱昱深自需要扶持旁的,只聽命于自己的耳目。就這一點而言,終身困于宮中的宦官其實是一個選擇。
“退一步說,便是十三當年在位時,不也一樣大力提拔了金吾衛(wèi)的地位,令其行事駕臨于其他親軍衛(wèi),甚至五軍都督府之上?若當年十三順利從西北回宮,如今的金吾衛(wèi),會否與當年太|祖皇帝在位時的錦衣衛(wèi)一樣?”
蘇晉道:“所以舒聞嵐不單單想立宦官為臣,他是想立一個可容納這些宦官的機構(gòu),令他們做天子的耳目,為朱昱深所用?”
“是。”沈奚點頭,“他建議立廠,設二十四宦官衙門�!保ㄗⅲ�
“其實如今的朝廷已有宦官任職,其中之一,就是當年你昏睡在未央宮時,在未央宮管事的內(nèi)侍馬昭�!�
“這個馬昭,會認天相,會識星辨位,又深諳航海之術,造船之術,近一年來已是呆在工部的時候居多,聽聞工部的人都服他�!�
蘇晉道:“朱昱深這個人,唯才是用,不拘于禮節(jié),放一名宦官去工部,是他能做出來的事�!庇謫枺按耸履阍趺纯�?”
“我?”沈奚笑了一聲道,“皇權(quán)之內(nèi),敵強我弱,此消彼長,朱昱深心狠手辣,深沉內(nèi)斂,目光長遠,魄力十足,雖不想承認,確實是難得的為帝之才,他要立錦衣衛(wèi)也為耳目也好,要立宦官為耳目也好,甚至要立一名有功勛在身的王侯將相為親信耳目,終歸大不過他去。”
“權(quán)力只要還握著帝王手里,帝王只要清明,不隨意聽信讒言,那宦之一字,就起不了禍事。”
“怕只怕以后�!�
蘇晉道:“是,怕只怕以后,永濟朝雖無尤,但朱昱深以后呢,下一個皇帝是否也能如他一般有自主之見?改立宦官為臣,干涉政事,這是改了祖制,后世百代勢必會受影響,柳昀……是否便是因此與舒聞嵐相爭不下?”
沈奚道:“朱昱深極信任柳昀,更莫說他還是攝政兼首輔大臣,立宦官為臣,立廠一事,舒聞嵐只在內(nèi)閣議會時提過一次,便被柳昀以‘禍國’二字一語止之。他早便瞧出舒聞嵐的心思,是以態(tài)度也很明確,只要他柳昀在朝一日,舒聞嵐便休想立宦官為臣�!�
“舒聞嵐心中不忿,朱昱深繼位,無論是錦衣衛(wèi)還是宦官都功不可沒,憑什么錦衣衛(wèi)便可重歸親軍衛(wèi),可他辛苦建立了這么多些年的宦官網(wǎng)還如以往一樣地位低賤?”
“舒聞嵐正是因這種種因由,才拼了命想拿住柳昀的把柄,借此取而代之。”
“畢竟這朝堂中,只有他當上首輔了,才可壓下異聲,完成夙愿�!�
蘇晉原想說內(nèi)閣不止舒聞嵐一人,饒是他有大才,于朱昱深登基有大功,可柳昀之下,官拜一品輔臣的沈奚,官拜刑部尚書的錢月牽,甚至包括朱弈珩,哪個政績不比他卓越?
可轉(zhuǎn)而一想,朱弈珩是宗親,不可能位至首輔,錢月牽是朱弈珩的人,說到底隔了一層,而沈奚,沈奚雖有大能,但他身兼數(shù)銜,輔臣與戶部尚書倒罷了,還是一品國公與國舅,不是首輔,已能與柳朝明平起平坐,若任了首輔,當真是沒人能制衡他了。
蘇晉沉吟一番,問:“今日柳昀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動了親軍衛(wèi),闕無,還有錦州府的官員與衙差都看見了,再不可能瞞得過朱昱深與滿朝文武。他卻與我說他不會有事,難道朱昱深竟不會治罪么?”
沈奚笑了一聲:“怎么可能不治罪?他的不會有事,是他暫時死不了�!�
說著,面色沉下來:“朱昱深要怎么處置,我也不知,待會兒且等著看吧,首輔與攝政應該是當不了了,都察院……大約會下放去當個四品僉都,亦或七品監(jiān)察御史吧�!�
第248章
二四八章
得到營寨,天已暗了。
闕無下馬與眾人行禮:“諸位大人稍后,末將這就去通稟陛下�!�
朱昱深的軍帳臨著阜南河,乍看上去,與尋常帳子別無二致,只是大了數(shù)倍,進了帳中才發(fā)現(xiàn)內(nèi)有乾坤,上設蟠龍寶座與御案,左面掛著一副三丈長的大隨疆域圖。
朱昱深未著天子袍服,一身戎裝挺拔依舊,負手立于疆域圖前,似在思索著什么,聽到眾人向他拜見,應一句:“平身�!敝钡叫闹兴鶓]有了結(jié)果,才回過頭,目光自沈奚身上掠過,問:“你怎么來了?”
沈奚昨晚去了行都司,今早送走朱南羨后,因擔心蘇晉的安危,先回了錦州府衙門,還未曾來覲見過朱昱深。
沈奚上前一拜:“回陛下,陛下在云貴設道,立安南為交趾省,那么西南一帶的黃冊與魚鱗冊都要隨之清查更改,臣怕下頭的人辦不好差,耽誤陛下的大事,是以親自來一趟。陛下可放心,臣臨走已將朝政安排妥當,左右還有十殿下與錢尚書操持,不會出岔子�!�
朱昱深聽他滿口胡說八道,倒也沒多計較,只淡淡道:“柳昀與舒毓都不在京師,你這一走,是想累死老十?”
沈奚又欲解釋,朱昱深擺擺手:“罷了,罰奉一年,回京后,寫封請罪折子交給朕。”
其實沈青樾為何會出現(xiàn)在川蜀,朱昱深怎么不知?
然天下正處破舊立新的關鍵時期,戶部乃變革之根本,朱昱深不愿動,也不會動這位能干多智的戶部尚書。
又看向眾人:“朕聽聞,戶部的盧主事死了,你們中,誰來給朕一個解釋?”
先一刻候在帳中的翟迪邁前一步道:“稟陛下,這名戶部的盧主事,是……臣親手殺的。當時盧主事欲帶走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問罪,哪知客棧起了亂子,無辜百姓遭災。事態(tài)緊急,臣亦是不得已才殺之。”他說著,撩袍跪拜而下,“請陛下降罪。”
翟迪殺盧定則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為幫朱南羨隱瞞身份。
朱昱深冷聲道:“都察院小事立斷,大事奏裁,如今朝廷命官的命,在你等御史眼中,已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可隨意處決了嗎?”
翟迪埋首:“陛下,此事是臣冒失激進,臣甘愿——”
“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朕比你清楚�!敝礻派畲驍嗟�,“戶部盧主事的案子,回京后,由刑部與大理寺接手,至于你,自即日起停職候?qū)彛榍辶嗽僮魈幹��!?br />
翟迪磕下頭去:“臣謝陛下恩典。”
朱昱深的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昀,朕聽說,你今日又擅動錦衣衛(wèi)了?”
柳朝明只應:“回陛下,是�!�
朱昱深笑了一聲:“這個錦衣衛(wèi),還真是慣聽你的號令,也不怕朕連并著都察院,一齊問個謀反之罪么?”
他語氣平淡,卻擲地有聲,令人無從分辨他的心思。
然而朱昱深說完這話,未等柳朝明作答,反是負手步去疆域圖前,仔細盯著北方一角。
過了會兒,他道:“北涼野心不死,朕班師回朝后,恐不久又要親征,近幾年你將朝政打理得很好,朕念你有功,不與你計較妄動錦衣衛(wèi)的罪過,暫保你內(nèi)閣首輔一職務�!�
此言出,四下俱驚。
舒聞嵐愕然道:“陛下,柳大人擅動錦衣衛(wèi)為多人所見,陛下若不責罰,恐難以服……”
然他話未說完,卻被朱昱深抬手制止。
朱昱深看著柳朝明,續(xù)道:“朕雖保你首輔之位,但,誠如舒毓所說,你擅動錦衣衛(wèi),縱容屬下翟啟光濫殺朝廷命官,說到底,這是因你身為左都御史,未盡監(jiān)察之責,是以釀成大錯。朕已決議,自即日去,撤去你左都御史一職,撤——你在都察院一切職務,從今往后,不再擔任御史�!�
柳朝明聽了這話,從來平靜無波的眸子里掀起驚瀾。
他有片刻失神,看向朱昱深,難以置信:“陛下?”
他十一歲跟老御史學律法,十七歲入都察院,多少年歲月過去,御史二字,早已刻入骨血之中。
他不是沒想過妄動錦衣衛(wèi)的后果,但事急從權(quán),朱昱深便是降罪,大不了不做首輔也不攝政了,甚至不做左都御史了,哪怕回頭做一個七品監(jiān)察史,去地方巡按,還樂得返璞歸真,可他萬萬沒想到,朱昱深竟會撤去他在都察院的一切職務。
柳昀平生無執(zhí)念,縱是有過,也被他自鑿成灰,深埋心底。
唯有擔當御史一職,從來不曾動搖。
李煢忍不住道:“陛下不讓柳大人任御史是何意?柳大人在都察院十數(shù)載,從來克己奉公,是所有御史的楷模。”撩袍跪下身去,“陛下,微臣斗膽,甘以性命為柳大人作保,請陛下復大人御史一職。”
翟迪也道:“陛下,臣殺盧定則,乃臣一人的過錯,與柳大人毫無關系,陛下若要撤職,不若撤了臣的職務。”
沈奚略頓了頓,說道:“陛下,如今趙衍已致仕,您就是撤了柳昀左都御史一職,都察院中,亦無人可堪此大任,依臣所見,不如仍留他在都察院,將他的罪名昭示百官,令他戴罪立功?”
朱昱深卻不答。
他的目光自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到蘇晉身上,淡淡道:“蘇時雨,你也曾在都察院任御史,可說是柳昀一手提拔上來,此事你怎么看?也認為朕不該撤他的職嗎?”
蘇晉沒想到朱昱深竟會拿此問來問自己,張了張口欲回答,才發(fā)現(xiàn)心頭有千言萬語,此刻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柳昀親手將她引上了這條路,帶她立志,教她身為御史之職責。
她曾以他為師,以他為兄,以他為知己,為同路人,為明燈皓月,可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不擇手段,違背原則的一面后,便失望了,彼此分道揚鑣,漸行漸遠。
何為御史?
或者退一步說,何為撥亂反正,守心如一?
這個問題,蘇晉直至今日都沒徹底想明白,她也并不認為自己做得多么好,當年與柳昀斗得你死我活時,她也曾不擇手段過,只不過到末了,成王敗寇。
柳昀妄動親軍衛(wèi)是事實,翟迪濫殺朝廷命官,柳昀身為左都御史,未盡監(jiān)察之責,也是事實。
每一樣每一條,都足以治柳昀死罪,可以說,朱昱深仍保柳昀首輔的位子,只撤去他在都察院的職務,已是偏袒太盛,格外開恩了。
即使蘇晉知道,對柳朝明而言,他寧肯被革職,被治罪,甚至身陷囹圄九死一生,也不愿以這樣的方式留在朝堂。
蘇晉開口,聲音竟有些沙�。骸白锍家詾�,柳大人自任御史以來……”
“不必說了�!�
她話未說完,便被柳朝明打斷。
軍帳外是靜夜,阜南河流水淙淙,柳昀眸子里斂含著一團霧,叫人辨不清其中悲喜,他合袖,似是平靜地朝朱昱深揖下。
“臣柳昀,領罪謝恩。”
第249章
二四九章
帳子里半晌沒有聲音。
過了會兒,朱昱深淡淡道:“這便領罪了?”
他言語中意味不明,然卻不等人分辨,轉(zhuǎn)首看向舒聞嵐:“舒毓。”
“臣在�!�
“交趾省的胡元捷乃安南皇室,于朕收復安南有大功,如今這些舊王孫既歸順,便不可怠慢了,你回京后,擇一名公主嫁過去�!�
“陛下的意思,是要和親?”舒聞嵐愕然。
朱昱深膝下無女,與他同輩的朱氏姊妹們早已悉數(shù)出嫁,如今的宮中,哪里還有公主?
舒聞嵐心中困惑,當下卻沒多問,深揖著應道:“臣領旨,臣回京后,定會仔細擇一名最合意的�!�
朱昱深擺擺手:“行了,都散了。”
眾人領命,依序退出大帳,侍衛(wèi)闕無先一步掀開帳簾,將人送去營寨外,拱手道:“諸位大人,三十萬大軍進駐西南總都司的事宜已定,陛下明日會親巡三軍,待巡軍過后,就該班師回朝了,大人們在蜀地若還有要務,望在兩日內(nèi)解決�!�
一行人應了,自柳朝明起,各自上了馬車。
蘇晉是罪臣,不能隨沈奚去接待寺,一路上,反由舒聞嵐的馬車引著,回了錦州府衙門。
舒聞嵐將蘇晉送至府衙門口,說道:“今日柳大人,沈大人,翟大人都被問了罪,趕著回接待寺寫領罪折子,不能耽擱,只能由舒某來送蘇大人。好在舒某在禮部當值,相送相陪也合適�!�
蘇晉聽他滿口客套話,揖了揖,回了句:“有勞舒大人。”轉(zhuǎn)身便往府衙里走。
“蘇大人這么急趕著回衙里,是因為您將翠微鎮(zhèn)那名姓吳的老伯藏在了院中,想通過他,盡早問明白姚有材的死因,為柳大人洗冤嗎?”
蘇晉本已行至中庭,聽了這話,腳步一頓,回過身來。
舒聞嵐的臉上還是那副慣常的笑容:“蘇大人是不是認為,只要弄清姚有材是怎么死的,只要證明事出有因,柳大人今日動錦衣衛(wèi),便可用‘權(quán)益之計’四個字來解釋�!�
“蘇大人是盼著陛下能回心轉(zhuǎn)意,復柳大人的御史之職?”
“其實蘇大人何必這么麻煩呢?難道大人沒看出來,今日陛下治柳大人罪時,只要您為他美言幾句,陛下說不定就會網(wǎng)開一面。可惜,蘇大人您剛開口,就被柳大人一句‘領罪謝恩’給堵了回去。您說,柳大人究竟為何不讓您把話說下去呢?”
蘇晉不動聲色:“舒大人有何高見?”
周遭的衙差早已撤得遠遠去了,夜寒風涼,舒聞嵐攏了攏衣袍,一步一步向蘇晉走近:“蘇大人明達高智,何必來問舒某?大人遠離朝堂三年余,早已不涉紛爭,今日您若為柳大人開口求情,陛下因此赦免了柳大人,這個人情,究竟是柳大人欠您的,還是您欠陛下的?你我臣子之間,恩恩怨怨的,欠便欠了,可這帝王施舍的人情,又當怎么還呢?”
“舒大人的意思,是柳大人怕蘇某因他再次卷入朝堂紛爭,是以不讓蘇某把話說下去?”蘇晉道。
她頓了頓,忽地將語鋒一轉(zhuǎn),“你怎么就知道,我當時是要為柳昀求情?他私動錦衣衛(wèi)是真,包庇翟啟光亦是真,論罪,處以極刑都不為過,你怎么不猜,我當時正是要請陛下罰得更重呢?”
“舒大人,你太急躁了。”蘇晉道,“你千方百計地想扳倒柳昀的首輔之位,屯田的案子,江家的案子,姚有材的死,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中作梗,你以為當真無人覺察嗎?今日柳昀動用了錦衣衛(wèi),陛下竟不愿重懲他,是不是令你失望了?所以你來找到我,表面上說,柳昀是因為我才失去重返都察院的機會,實際上不過是為了提醒,我蘇時雨究竟是因為誰才成為罪臣,才被流放。你想讓我與你聯(lián)手?”
舒聞嵐聽蘇晉說著,眼底漸漸浮起一層陰翳,過了會兒,又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出聲來:“韓信與蕭何之間尚有一死,關羽與曹孟德亦勢不兩立,柳大人與蘇大人當初分道揚鑣,對立成那個樣子,原以為怎么著都該是個魚死網(wǎng)破的結(jié)局,到了今日,竟像是誰也不愿誰落難一般。朝堂中,都說沈蘇二位大人是至交,依舒某看,柳蘇二位大人的關系才是極富意趣,最值得玩味才對。”
他說著,笑了笑:“罷了,聽蘇大人的意思,想必定不愿與舒某聯(lián)手了�!�
折轉(zhuǎn)身,一步一步,慢悠悠朝衙門外走去,至匾額下,又回過頭,“聽說蘇大人曾以當御史為志?大人當年離開都察院時,心里頭是什么滋味?”
蘇晉沒答。
“可惜了,待明日天一亮,柳大人就不再是御史了,聽說他此回來蜀中,為了屯田案,連緋袍都備好了�!笔媛剭箵u了搖頭,“好端端一身緋袍,廢了。”
第250章
二五零章
翌日,蘇晉很早就醒了,她整夜沒睡好,坐在榻沿,看朝霞為窗欞覆上一泓彤光,恍惚便想起夢里那抹縈繞不去的緋色。
好端端一身緋袍,廢了。
蘇晉記得,自己上一回穿緋袍,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冬。
她領著翟迪、言脩與宋玨三名御史彈劾朱稽佑于奉天殿上。
朱色緋袍加身,意示天子賜權(quán),可無視品級,只求懸明鏡于天下。
這一身每一名御史引以為傲的袍服,蘇晉知道,要將它徹底脫下有多難。
她昨夜已詢過姚有材的死因了,眼下再仔細回想一遍,提筆伏案,寫好一份供狀,便要動身出門。
守在院外的武衛(wèi)問:“蘇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又道,“今日陛下巡完軍,恐要召見,大人留在衙門等候傳召是為最好�!�
她是罪臣,朱昱深明日就要擺駕回京,怎么著也該給她一個處置了。
蘇晉道:“我去接待寺,不走遠。”
接待寺這日人來人往,大約是幾位欽差明日要隨陛下動身,有太多要務亟待處理,幾名蜀地的官員瞧見蘇晉,打揖行禮后退去一旁站班子,御史李煢迎上來道:“蘇大人,您怎么來了?”
一邊往她往寺里引,一邊又道:“陛下一早傳了行都司的指揮使田大人見駕,沈大人也趕過去了,眼下還沒回來�!�
田宥護朱南羨出川,朱昱深傳召他,自是要問罪,沈奚趕過去是為保田宥,理所應當,但沈蘇與柳昀不是一黨的人,李煢是柳昀親信,此事與他無關,本不該由他相告,平白透露個消息給蘇晉,大約是盼著她也能幫幫自己這頭。
除了想辦法讓柳朝明重回都察院,如今的蘇時雨,還有什么能相幫的?
蘇晉將李煢的意思聽得明白,不置可否,只道:“我不是來尋青樾的,柳大人在寺里么?”
“在、在。”李煢忙道,帶著她折去了東院。
接待寺雖嘈雜,得入東院,反倒安靜下來,李煢穿過回廊,頓在書房不遠處,躬身道:“蘇大人,柳大人便在里頭了�!�
蘇晉點了一下頭,正要上前叩門,不想李煢又喚了聲:“蘇大人�!�
他眼中有傷惘之色,追上幾步,低聲道:“昨日陛下撤了大人的御史之職,大人回接待寺后,將緋袍與都察院的案宗整理好交給下官,一整晚沒睡,在書房里坐到天亮,下官知道蘇大人與柳大人之間嘗有恩怨,還望蘇大人能看在昔日同朝為官的份上,哪怕勸慰大人一兩句也好�!�
蘇晉聽了這話,沉默了一下,沒應聲,徑自上前叩開了書房的門。
午后滿室清光,柳朝明正自案前提筆寫著什么,看到蘇晉,淡淡問一句:“你怎么來了?”
蘇晉將門掩上,道:“姚有材的死因時雨已問清了,是翠微鎮(zhèn)江家的老爺江舊同做的,他意外得知昔日逃兵役的大公子已慘死獄中,罪魁禍首正是姚有材,是以失手殺之,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恨姚有材入骨,為給江舊同做掩護,與他一并逃出衙門。
“但我懷疑,江舊同為何會‘意外’得知自家大公子的死因?十多名鎮(zhèn)民,為何能離開府衙而不被人覺察?這背后,應該有人從中作梗,其目的正是為了以此為餌,出動官差兵馬,引大人帶錦衣衛(wèi)相阻。”
她說著,取出供狀呈于柳朝明案前:“這是時雨寫的狀書,上附翠微鎮(zhèn)民吳伯的畫押證詞�!�
柳朝明筆頭微微一頓,卻沒抬眼,只道:“我已不再是御史了,等回京后,此案會由刑部接手,他們會派欽差來蜀中,到時你可將狀書與證據(jù)一并交予�!�
蘇晉聽得那句“不再是御史了”,心中微微一擰。
“時雨將狀書與證詞交給大人,不是請大人審案的,而是請大人轉(zhuǎn)呈給陛下,以陛下之明達,定能看出其中端倪。”
她抿了抿唇,續(xù)道:“陛下面上說,可赦大人妄動親軍之罪,其實那是假的,妄動親軍,罪同謀反,當誅九族,陛下是因想保大人的命,想留大人在朝當政,是以才這么說�?纱笕巳裟茏C明您昨日動錦衣衛(wèi)是被迫為之,可舉實證于陛下與文武百官面前,那么陛下或許就會準允大人重返都察院,重擔御史一職�!�
“不必了�!绷髀犔K晉說完,淡淡道,“你真以為陛下不知是誰作梗,不知這其中因果嗎?”
“他知道�!碧K晉道,“但他還是這么罰了,因他在等這一份證據(jù)。”
她看著柳朝明:“還是大人不愿將這證據(jù)呈給陛下?那由時雨親自去呈可好?”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擱下筆:“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倒想問問大人想做什么?”蘇晉道,“昨日陛下降罪大人,曾問時雨的意思,大人分明知道若時雨為大人求肯,陛下或不會撤去大人都察院的職務,大人不讓我說下去,是不想時雨再卷入這朝堂紛爭?”
柳朝明道:“你既已離開,朝堂是非與你無干,我如何,亦與你無干�!�
他將筆架在筆山,起身收拾紙墨:“再者說,我是動了錦衣衛(wèi),翟啟光殺盧定則,我未及時處置,是有包庇之過,陛下的處置并無過錯�!�
蘇晉上前兩步,拾起鎮(zhèn)紙壓住白箋一頭:“那大人為何要動錦衣衛(wèi)?”
“大人若覺陛下處罰得當,為何要備緋袍?”
“大人此刻,又在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