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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他接過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光下,那枚幾乎與他性命一樣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塊。

    朱昱深將碎裂的玉玦收起,從身后的劍臺上取下一柄通體如墨,淬著鎏金暗紋的佩劍:“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與你立下盟約,日后登極,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當(dāng)許你三諾。

    ——北境戰(zhàn)亂,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會自請掛帥征戰(zhàn),這第一諾,本王便許你北疆太平。

    宮禁中又響起號角聲,是寅時將至,出征的將士已在咸池門外集結(jié)好了。

    朱昱深將目光從沙盤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隨朕一起去咸池門。”

    夜還是最深最暗時,兩人一起步下墀臺,穿過宮廊。

    朱昱深道:“蘇時雨此前來過來了,屯田大案已快審結(jié),四十六樁案子,各地的涉事官員該處置的處置,等她上了折子,你看這辦�!�

    柳朝明點(diǎn)頭:“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員中,杜楨與任暄,一個貴為戶部侍郎,一個貴為吏部侍郎,蘇時雨的主張是拉出午門,當(dāng)街問斬,將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為任暄求情,畢竟他襲了他父親的長平侯爵位,傷了舊臣顏面就是傷了天家顏面,你怎么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幾位尚書大人與致仕的老臣也到臣這里說過,但臣的看法,與蘇時雨一樣,殺無赦�!�

    天家的顏面若需一個爵位來保全,那便不叫天家了。

    這是新政實(shí)行之初,手段只有凌厲,才能杜絕后患,他們要做給天下看。

    朱昱深看柳朝明一眼:“行了,你既與蘇時雨一個意思,便跟她一起力排眾議,爭得贏便爭,朕不管了�!�

    略一頓,又道,“她倒是實(shí)在,還與朕說,屯田制施行三年,之所以會起這么多樁案子,其實(shí)還與舒毓有關(guān)�!�

    若非舒聞嵐想拿柳朝明的把柄,在往來京師的信函中作梗,單憑杜楨與任暄二人,還瞞不下柳昀和沈青樾這么久。

    因此舒聞嵐雖未直接參與其中,但要問個罪,卻也是足夠了。

    “朕問蘇時雨可要參舒毓一本,她說她沒找著證據(jù),怕弄巧成拙成了‘莫須有’,只好作罷,還讓朕責(zé)罰�!敝礻派钫f著,一笑,“你信么?”

    蘇晉在蜀中時,便已通過蛛絲馬跡找到舒聞嵐與此事的瓜葛,加上另外四十六樁屯田案,舒聞嵐即便再謹(jǐn)慎,難免會露出馬腳,憑蘇時雨之能,怎么可能找不到證據(jù)?

    她只是不愿意參舒聞嵐罷了。

    柳昀與舒聞嵐之爭,在于是否設(shè)立宦官衙門。

    但經(jīng)蜀中一番風(fēng)波以后,這個衙門是否設(shè)立,早已取決于朱昱深,而非舒聞嵐了。朱昱深是個惜才的人,連晉安舊黨都能容,如何又容不下一個舒聞嵐?

    何況對于蘇晉而言,如今內(nèi)閣里的局勢,除掉一個舒聞嵐,她與沈奚、柳昀就能和睦共處了么?

    她與沈奚自是義比金堅,但與柳昀卻時敵時友,政局瞬息萬變,留下一個舒聞嵐,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才是最穩(wěn)固的。

    蘇時雨有遠(yuǎn)志,無意爭,但也要求存。

    得過且過,該狠則狠。

    柳朝明看著天邊的微光,不知怎么,想起當(dāng)年那個跪在他跟前,說:“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的蘇晉。

    帶著三分稚氣,三分不諳前路的茫惘。

    而如今這個蘇時雨,已獨(dú)當(dāng)一面足以自保,不必他再護(hù)一生了。

    得道咸池門外,眾臣已等候在此了,出征的十萬將士在道旁曠野上集結(jié)成陣,旌旗遮天蔽日,兵勢一望無際。

    柳朝明道:“陛下這些年辛苦,此去一戰(zhàn)更是前所未有的艱難,但時過于期,否則終泰,待陛下得勝歸來,天下定能安泰�!�

    朱昱深道:“是,只是北疆與西北之?dāng)扯际怯文林�,我退則敵犯,我守則敵擾,我攻則敵才退,想要真正保一方和平,江山安泰,只有將駐防北移,都城北遷。”

    其實(shí)也快了,北京的都城已經(jīng)在建了。

    侍衛(wèi)端了酒來,柳朝明與蘇晉、沈奚、舒聞嵐一起領(lǐng)著眾臣與帝王將士們對飲。

    酒罷,朱昱深登上駿馬。

    曠野上,再次響起號角之聲,馬蹄起行,揚(yáng)起風(fēng)沙漫漫。

    柳朝明站在群臣之首,看著這漫天的煙塵,想起多少年前,他失了玉玦,得了“世上英”,回到家中,問孟良:“恩師,我今日想到了‘濟(jì)’之一字的解法,也不知對否�!�

    “景元帝是開國之君,馬背上打得天下,講究快刀斬亂麻,亂世用重典,可前朝沉疴,亂世遺瘡,當(dāng)由誰來制?”

    “世間風(fēng)雨連天,亂離不堪,所謂濟(jì),是擇我之君,是護(hù)我之民�!�

    “我想擇一名破舊立新的君王,此人不可以善,否則不足以滌藩王之亂,平天下江山;此人不可以惡,否則何以濟(jì)澤蒼生萬民;此人要能忍,否則在亂局之中,如何立穩(wěn)腳跟,此人達(dá)也,唯才是用,以民為先�!�

    孟良問:“那你找到這樣的人選了嗎?”

    柳昀搖頭:“尚沒有�!钡敢饣ㄎ迥�,十年,乃或二十年去尋。

    孟良道:“柳昀,我們立于這亂局之中,四周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偶有月色朗照,美不勝收。但月色太遠(yuǎn)了,要如何握于手中?”

    “亂世中,人人對月色趨之若鶩,譬如我,譬如帛遠(yuǎn),但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改這世間分毫。后來我在想,會否在心向明月的同時,更該與這月色與光亮背道而馳,向黑暗深處走去,水至清則無魚,所謂破舊立新,也許只有徒手撕破這樣的暗,撥散這數(shù)十年不休不止的風(fēng)雨,才能讓日光傾灑人間�!�

    孟良說到這里,一笑:“便如你所說,擇君也好,護(hù)民也罷,君為次,民為主,而所謂一個‘濟(jì)’字,終脫不開以江山民生為本,可惜我老了,沒幾年活頭也想不透徹了,說來說去,也不知究竟如何行往,日后,就由你去探尋罷。”

    出征道遠(yuǎn),風(fēng)沙漫漫,朱昱深走到道口,忽又勒轉(zhuǎn)馬頭。

    日破云出,陽光無聲息澆灑下來。

    他御著馬,慢慢行到柳朝明面前,卸下別在腰間的“世上英”,往前遞去:“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當(dāng)許你三諾。

    ——一諾北疆太平,民生安泰。

    ——二諾斯民小康,家給人足。(注)

    ——三諾江山昌明,盛世承平,天下永濟(jì)。

    日光灑在通體墨黑的劍身上,流轉(zhuǎn)出隱隱光芒。

    “恩師便信我,恩師都遍尋不著的一個‘濟(jì)’字,我如何尋得到?”

    “我信�!泵狭嫉溃爱�(dāng)年便聽人說,柳家有子,自字為昀。”

    “好。”少年時柳昀點(diǎn)頭道,“那柳昀便以這一生去求一個解�!�

    劍身上的光芒匯在一起,奪目得要與日爭輝。

    柳朝明淡淡笑了,伸出手,接過了世上英。

    (第六卷

    完)

    第七卷

    莫待雪滿山,大夢已泊岸

    第268章

    終章

    (七年后)

    秦淮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個完,永濟(jì)十三年剛?cè)氪海瑧以谀暇┏巧系脑茍F(tuán)子就沒散過。若是早些年,人們逢了這樣的天氣,定要說一句春雨擾人,但這幾年日子漸好,看著連天接地的煙雨,反倒要感嘆“春雨貴如油,下得久才好哩”,境由心生可見一斑。

    日子的確是大好了。

    晉安三年,湖廣的堤壩重筑后,揚(yáng)子江的桃花汛就再沒犯過,永濟(jì)九年入夏,戶部尚書沈奚與工部官員親臨武昌府,再次主持加固河堤事宜,修繕后的堤壩,可保日后數(shù)十年無汛。

    永濟(jì)六年,震驚天下的屯田大案結(jié)審后,左都御史蘇晉聯(lián)合兵部下達(dá)咨文,令地方官員將士積極自查,隔一年,各地軍屯民屯所收的糧食幾乎增了一倍,邊疆軍餉供給富足,多余的充入國庫,國庫盈足。

    至永濟(jì)七年,內(nèi)閣首輔柳朝明領(lǐng)皇命,提出“斯民小康,家給人足”,令左都御史蘇晉肅清吏治,清查官場風(fēng)氣;令戶部尚書沈奚開放國庫,安撫游民流民;令刑部尚書錢月牽重修法典,普及律法;令禮部尚書舒聞嵐增辦學(xué)府,廣開教化。五年下來,官清民德,賦入盈羨,蘇州府,杭州府一帶甚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永濟(jì)十年,戚無咎在東海再次大拜倭寇,一路御船登岸,追到東瀛土地,東瀛王嚇破了膽,方入秋,便遣使節(jié)至大隨,向隨帝納貢稱臣。這一消息自東海傳出,在整個海域都炸了開了鍋,此后一年,東瀛,高麗,琉球,乃至云貴外的老撾等國,都紛紛遣使向大隨納貢稱臣。

    那已是永濟(jì)十一年的盛況了。

    但盛況還不只于此,永濟(jì)十二年的第一場春雨后,建造了三年的巨船終于在天津渡起航,巨船長四十余丈,寬十丈余,吃水深超過兩丈,船上九桅可掛十二帆,帆一張,便如古書上的鯤,生出垂天之翼,蔽日遮天。船起行的那日猶如洪荒古獸入水,發(fā)出震天的鳴嘯,要遠(yuǎn)渡重洋,向極西的地方帶去大隨之威。

    聽說有自東瀛高麗來的外商行至天津渡,見此巨船入水的圣景,無不跪下朝拜。

    這個矗立于東方的古老國邦,歷經(jīng)前朝戰(zhàn)亂,天下割據(jù),新朝建立,皇權(quán)動蕩后,終于在百年后重新崛起,迎來了天下承平,萬國來朝的盛世,連路旁的小兒的歌謠里都會唱一句“貞觀再治”。

    然而,想要“貞觀再治”,其過程必也是困難重重的。

    永濟(jì)五年,赤力與北涼合盟,整合大軍一百二十萬來犯。翌年,朱昱深親征北疆,與大將軍左謙一起分自涼州衛(wèi)與邛州衛(wèi)御敵。戰(zhàn)事艱辛,互有勝負(fù),不料永濟(jì)八年,無垠谷一戰(zhàn)后,西北軍與北伐軍匯合的過程中竟遭遇冰雹天,赤力北涼趁機(jī)猛攻,隨軍大敗,死傷近二十萬,大將軍左謙更是身負(fù)重傷。所幸此后隨軍并不氣餒,在一位領(lǐng)兵極為出色的南姓總旗帶領(lǐng)下迅速反撲,一舉奪回丟失的衛(wèi)所,并往北追去,占領(lǐng)北涼三個城池,并入大隨疆土。

    北涼與赤力因此元?dú)獯髠�,此后陸續(xù)又戰(zhàn)兩年,終于不支,于永濟(jì)十年遞來降書,向大隨稱臣。

    北涼與赤力都是游牧一族,其中飽含游牧部落,王朝稱臣,部落未必稱臣,但朱昱深卻不在乎這個,鳴金收兵后,命善戰(zhàn)的木彥三衛(wèi)駐守塔格草原,然后昭告天下——永濟(jì)十三年開春,遷都。

    天下大定,永濟(jì)十二年最后一夜的年關(guān)宴上,眾臣齊聚,在這個即將成為天子舊都的隨宮里慶賀新春,可就在這個時候,朱昱深隨意一句:“蘇時雨,你可想到日后在何處落腳了么?”將滿朝文武震得鴉雀無聲。

    這個聞名天下的能臣,內(nèi)閣次輔、左都御史大人,竟在永濟(jì)十三年開春前夕致仕了。

    蘇時雨仕途伊始雖不順,但景元二十三年后,她自從入了都察院,可謂一路平步青云,在這一輩的重臣中,除了柳昀與沈青樾,頭一位排的上號的便是蘇大人。

    蘇晉致仕的消息一傳出,朝中大員無不感嘆,這些年朝局辛苦動蕩,她一步一步熬過來,如今趕上了好日子,她也正值大好年光,卻不做官了。

    眾臣原本以為永濟(jì)陛下惜才,一定會將蘇晉留在朝堂,誰知朱昱深沒留不說,數(shù)日與蘇大人走得近的沈柳等人也沒一個出言挽留的。

    蘇大人何以致仕,遂成為一個饒富意趣的謎。

    伴著永濟(jì)十三年綿延不斷的春雨,隨宮里已停了朝,第一批遷去北京的大臣已將行裝整理妥當(dāng)。

    臨行當(dāng)日的清早,沈奚與蘇晉從一家酒館里步出,一路朝城南走去,笑道:“還道你我忙于政務(wù),疲于奔命,臨到頭了,連一場酒都吃不了,沒想到南京城里還有開得這么早的酒館�!�

    蘇晉也笑道:“我聽說這些酒館原也早早打烊的,但趕著今年遷都,全天下都在別離,酒館客棧便掛著燈籠,通宵達(dá)旦迎客了�!�

    二人說著,走下橋頭,翟迪與蘇宛已在橋下等著了,翟迪迎上來道:“沈大人,眾官員已在正陽門外等著了,下官方才點(diǎn)過,都到齊了,您過去就起行罷�!�

    從南京遷去北京的官員分三批走,頭一批由沈奚領(lǐng)行,帶各衙門要員,先一步至北京將朝中事物安頓下來;第二批是帝王御輦,皇室宗親,六部五寺隨行;朱昱深走后,柳朝明會多留一月,將南京留都的各要務(wù)善后處置了,再帶著最后一批官員離開。

    因此沈奚起行是初春,而柳昀離開,便已是春暮了。

    橋下垂柳,春風(fēng)輕拂,蘇晉頓住腳步,對沈奚道:“行了,我就送你到此罷,省得到了正陽門,見到一群大員,又要多出許多別禮�!�

    言罷,步至道旁,折了一枝柳遞給他。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翟迪一看這柳枝,目色黯淡下來,蘇宛更是哽咽出聲:“三哥,您真的不隨我們一起去北京么?阿宛舍不得您�!�

    “不了�!碧K晉笑。

    半生為志,謀得天下安定,對得起自己,對不起他。

    余生,她只為了一個人。

    “有什么舍不得的,天下別離都是給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見,鴻雁書一封,天涯海角都能相見�!鄙蜣蓪⒘υ谥搁g翻折一番,朝蘇晉一笑,然后一揚(yáng)手,將傷別離的柳枝往河水中拋去,滿是不在乎道:“走了,過幾年見。”

    車馬轔轔上路,朝北方行去,沈奚帶著第一批遷往北京的朝臣一走,整個留都似乎寂寥了幾分,生出些許蒼舊之意了。

    雨仍未停,從一月一直下到二月。

    二月伊始,帝駕也該起行了。

    這一日,十王朱弈珩與宮中的兩位皇子伴著朱昱深從承天門步行而出,路過護(hù)城河,一路往朱雀街走去。

    兩旁有親軍開道,內(nèi)侍們躬著身,為這一行天潢貴胄舉著傘。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內(nèi)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濕了,接過傘,說了句:“你退下吧�!比缓髮χ礻派畹溃骸皟撼紡那奥犇负笳f,舅父這一生慕逍遙,從前跟哪家小姑娘的扇子上題字,都寫一句‘滿天星斗人睡也’。蘇大人來跟父皇致仕,兒臣還以為舅父要與他一起遠(yuǎn)離廟堂,沒想到舅父連致仕兩個字都沒提,頭一個去了北京。”

    一旁的二皇子朱瑾道:“兒臣也覺得困惑,這幾年受教于舅父,直覺他不喜這朝堂拘束,慣愛自在,可臨到今日了,也不知他的自在,究竟是什么�!�

    “誰知道呢�!敝燹溺裥Φ溃骸暗就跖c沈青樾共事了這么多年,深知一點(diǎn)——沈青樾這個人,永遠(yuǎn)不能小瞧了他。”

    當(dāng)初他目下無塵,朱沢微將他貶去太仆寺養(yǎng)馬,原以為他會不堪受辱,沒想到他竟生生受了下來,暗中轉(zhuǎn)馬幫朱南羨奪取帝位。后來晉安帝駕崩,沈蘇一黨潰敗四散,原以為他會與蘇時雨一樣傷心欲絕,一心求死,沒想到他回宮后,只一夜時間便強(qiáng)忍下悲憤,嬉皮笑臉地留了下來。以為他這輩子慕逍遙,喜自在,去年冬,蘇晉來與朱昱深致仕后,朱昱深對沈奚道:“朕不強(qiáng)留你,你也可以走。”誰知到末了,沈奚卻搖頭:“不了,天下之大,去到哪里不是一樣?懶得動了,這輩子留在朝堂罷�!�

    朱瑄與朱瑾一起躬身:“十叔說的是�!�

    朱昱深道:“青樾這個人,朕原以為看得清,到了今日,也看不清了,可能對他而言,逍遙二字,也有不同解罷�!�

    一解身逍遙,二解心逍遙。

    柳昀與蘇時雨有遠(yuǎn)志,有才干,可沈青樾玩世不恭的聰明里,一輩子留在朝堂,是否也存了些為民生,為天下的抱負(fù)呢。

    罷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不透,所以不追究了。

    眾人行到朱雀街外,來到一方高五丈,寬兩丈的石碑前頓住。

    朱瑄嘆道:“這就是景元二十四年末,蘇大人參倒三叔朱稽佑,為天下仕子義士請立的功德碑?”又自嘲笑道,“可嘆兒臣在南京住了數(shù)年,若非隨父皇出征,便身居宮中,直至今日,還是第一回見�!�

    功德碑靜立雨中,氣勢沉穆。

    等候在此的工部郎中極為機(jī)警,上前道:“稟陛下,臣聽聞陛下要與十王爺,太子殿下,二殿下一起過來看功德碑,便派工匠仔細(xì)丈量過了,將功德碑從地基里拔起,需耗費(fèi)兩日,陛下若欲將功德碑遷去北京,臣今日就命工匠開工�!�

    朱昱深道:“不必,就留它在南京�!�

    朱瑾道:“將這么大一塊石碑帶去北京,一路耗費(fèi)人力甚大。父皇不如按照此法,也在北京立一個碑——”想了想,一笑,“但不是仕子義士的功德碑,是功臣碑。”

    朱瑄一愣:“功臣碑?”

    “是�!敝扈c(diǎn)頭,“眾人都說,而今盛世承平,猶如‘貞觀再治’,但這盛世,也離不開治世能臣。百姓說父皇類貞觀大帝,何不如當(dāng)年唐太宗在長安建凌煙閣,上刻二十四功臣之名?”

    朱瑄接過話頭:“昔唐朝太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圖上,一列趙國公長孫無忌,二列河間王李孝恭,三列萊國公杜如晦,四列鄭國公魏征,五列梁國公房玄齡……而到了父皇這里的功臣錄,則該是第一內(nèi)閣首輔柳朝明,第二戶部尚書沈奚,第三左都御史蘇時雨了�!�

    “不對,皇兄偏心�!敝扈�,“兒臣以為,論政績,蘇大人其實(shí)可以排在舅父前面�!庇质且粐@,“可惜蘇大人不愿做官了�!�

    朱瑄亦遺憾點(diǎn)頭:“是,昨日我與瑾兒去府上拜別,聽蘇大人說,都察院的事物,他已全數(shù)轉(zhuǎn)交給了柳大人,明日便會離開南京城。”

    蘇晉致仕后,左都御史的職務(wù)又空了出來,眾臣原以為朱昱深會自后輩御史中提拔,誰知朱昱深卻道:“柳昀,你曾任御史逾十載,左都御史一職,朕一時想不到合適人選,你便先擔(dān)著罷。”

    想來也是,這個職務(wù)太重要,滿朝上下,除了柳朝明與蘇晉,找不出第三人。

    朱瑾問:“父皇,您會效唐時太重,建凌煙閣,筑功臣碑么?”

    身后功德碑矗立雨中,朱昱深離開前,又看它一眼。

    盛唐自貞觀起,迎來百年盛況,天下承平,萬國來朝,以至于后世人人提起盛世,都要提一句盛唐,提一句貞觀。但玄武門血流成河,李世民殺李淵李元吉,誅殺李元吉五個兒子,也隨著這個盛世被銘記在了青史與后人心中。

    后世提起盛唐,說無可企及的繁華,無語倫比的尊榮,到末了,也會嘆一句凋敝后的瘡痍,皇權(quán)背后的骯臟,提起貞觀帝唐太宗,說他英明治世,千古一帝,卻也要替他奪位弒兄的殘忍,屠戮親人滿門的惡毒。

    可青史之所以為青史,其中因果,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效仿也罷,不效仿也罷,這個盛世,終究是自己的,是當(dāng)下萬民的。

    而是非功過,且留待后人評說。

    雨勢漸漸歇了,朱昱深看著功德碑,不置可否:“再說吧�!�

    雨水當(dāng)真已細(xì)了很多。

    蘇晉等在都察院中,看著自檐頭滑下的雨,在心里辨著時辰。

    守在一旁的御史為她換了第三回茶:“蘇大人,柳大人今日恐怕是趕回不來了�!�

    御駕遷都在即,前兩日,太仆寺卿的整理行裝,在后院里挖出一箱金子,這事被都察院得知,太仆寺卿連夜?jié)撎�,在白屏縣的宅所被緝拿,太仆寺卿位居四品,茲事體大,柳朝明今日離京,正是為此案而去。

    其實(shí)柳昀正式接替左都御史一職,應(yīng)該是遷往北京后,如今還在南京,此事應(yīng)該由蘇晉料理。但蘇晉明日就該走了,此事柳昀不管,蘇晉便走不了。

    而蘇晉到底是晉安舊黨,與朱南羨糾葛太深,她既已致仕,在南京多留一日都是不妥。

    蘇晉看著窗外的雨,想了想道:“我再等等吧。”

    想親自與他道個別。

    一時暮色四起,雨已止,天邊霞光萬丈,為天地萬物都鑲上一蓬暗金。

    行囊已收拾好,曾經(jīng)蘇府的下人一半散了,一半隨翟迪去了北京,蘇晉只留了覃照林與覃氏在身邊。

    雨歇了又落,深夜淅淅瀝瀝,交錯著傳來更鼓聲。

    蘇晉終究沒能等到柳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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