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第一次覺得士兵是如此偉大，他們很普通，史書不會記載他們，即便戰(zhàn)死，史官最多記錄一個傷亡數(shù)字，他們只是這個數(shù)字中的一員，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拋頭顱，灑熱血，這話他常聽人說，甚至自己也說過，但真正看到這一幕，他才明白有多殘酷，多震撼。

    李景隆緊握拳頭，一字一頓道：“輝煌屬于每一個人，而非只是主帥、大將！”

    藍玉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卻出奇的沒有奚落，更沒有反駁。

    戰(zhàn)斗持續(xù)進行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收割著生命。

    慶幸的是，優(yōu)勢在明軍！

    雙方都是騎兵，但一方攜著無匹的沖勢，另一方陣型還未來得及擺好，倉促應戰(zhàn)，結(jié)果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明軍的戰(zhàn)斗意志以及士氣，太旺盛了。

    而元軍，則士氣低迷，更多的是驚慌和不可置信。

    他們實在沒想到，明軍敢進入荒漠，更沒想到會打上門來，人突然面對出乎預料的事情發(fā)生，都很難瞬間平靜下來，從容面對。

    戰(zhàn)場之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其寶貴，元軍倉促應敵，太吃虧了。

    局面逐漸明朗，勝利的天平越來越傾向于明軍。

    卻在此時，一直冷靜觀察戰(zhàn)場局勢的藍玉開口了。

    “變陣！”

    第115章

    悲壯

    藍玉語速極快，“左翼軍向中間集結(jié)，改雁形陣為方陣，隨后向左前方行進兩里，右翼軍亦然，向右前方行進一里半！”

    李景隆人都傻了，心道：“騎兵也能結(jié)方陣？”

    李青也是一臉不解，左右兩翼的明軍，以雁形陣將元軍圍得滴水不漏，中翼明軍大殺四方，所向披靡，可謂是形勢一片大好。

    只要持續(xù)下去，明軍的優(yōu)勢會不斷擴大，最終取得勝利。

    可一旦撤去雁形陣，會留下相當大的空缺，等同于主動給元軍提供逃跑機會，李青實在不理解。

    李景隆也不理解，但他這學乖了，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他被藍玉懟得都有些自我懷疑了，這次并沒有出聲質(zhì)疑。

    戰(zhàn)斗一旦打響，主帥有絕對權(quán)威，任何人不得掣肘，這是老朱的原話。

    李青雖滿心不解，卻也不好出言反駁，于是道，“大帥，如此…何解？”

    藍玉對李青的態(tài)度，要比李景隆好的多，一來，兩人沒有利益沖突，二來，此番會戰(zhàn)元軍主力，李青起著關(guān)鍵性的作用。

    求水、跳大神穩(wěn)住了軍心，射下的海東青，更是為大軍指明了方向！

    比毫無作為，還喜歡瞎逼逼的李景隆，好了太多太多，加上李青沒有動不動就質(zhì)疑他，因此，藍玉對李青比較客氣。

    解釋道：“之前列雁形陣，是為了逼元軍正面對戰(zhàn)，那時候雙方剛短兵相接，元軍劣勢并不明顯，一旦逃跑，所有牛羊就要拱手讓人，所以逃跑欲望并不強烈。

    可現(xiàn)在不同了，連你這不懂軍事的人都看得明白，元軍又豈會不知，再打下去，他們必�。　�

    藍玉淡淡道：“看著吧，不出兩刻鐘，元軍必定突圍，而突圍方向，也定是我讓左右兩翼大軍集結(jié)的地方！

    那兩處地方，都有向下的緩坡，最適合騎兵攜猛虎下山之勢，進行突圍！”

    李青拱手道：“就算如此，也不用這么快下達變陣命令吧？”

    “呵呵……”藍玉笑了笑，并未回答，目光再次移向戰(zhàn)場。

    李青撓了撓頭，也轉(zhuǎn)而看向戰(zhàn)場。

    大軍廝殺依舊，中軍尖刀陣已進入元軍腹地，碗口大的馬蹄肆意踐踏著，刀槍劍戟劈砍著，所到之處，血紅紛飛。

    元軍被殺急了眼，血性激發(fā)出來，一個個握著彎刀，奮起反抗。

    但，終究是難掩頹勢。

    沒有形成有效的陣型，面對攻擊陣型無懈可擊，且有組織，有目標的明軍沖殺，即便他們個人再英勇善戰(zhàn)，也無法阻擋明軍步伐。

    況且，明軍士氣更甚，盡管元軍拼死反撲，仍不能對明軍形成威脅。

    人命如草芥一般，被一茬茬的收割著，奶白色的帳篷被染上一朵朵血紅，看起來格外鮮艷。

    明軍在元軍腹地橫沖直撞，一往無前，所過之處，留下一地死尸，還有被砍翻在地，疼得滿地打滾的元軍，宛若人間煉獄！

    慶幸的是，他們并未痛苦太久，就被后面追上來明軍戰(zhàn)馬一陣踩踏，徹底解脫。

    明軍也在流血、犧牲，從大戰(zhàn)開始的那一刻起，從未停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傷亡。

    雖然明軍占盡優(yōu)勢，傷亡比元軍要少許多，但依舊慘烈。

    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倒下，又有更多鮮活的生命補上，隨著戰(zhàn)斗的持續(xù)進行，而后再倒下。

    大軍前赴后繼，無時無刻不在犧牲。

    如此場面，便是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來了，也得手腳發(fā)軟。

    一向憧憬戰(zhàn)場的李景隆，此刻已面無人色。

    不一樣，這和他想象的戰(zhàn)爭場面，完全不一樣。

    殘酷和血腥的程度，甚至超出了他能忍受的極限，胃里翻江倒海，有種想吐的沖動。

    太慘烈了！

    李青臉色也不好看，但仍時刻關(guān)注著戰(zhàn)場局勢。

    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兒，半刻鐘過去了，瞭望臺旗手一直在揮舞旗幟，傳達藍玉指令，而大軍卻毫無反應。

    他卻忽略了，現(xiàn)在和剛才完全不同，上了戰(zhàn)場的士兵執(zhí)行能力，要遠遜戰(zhàn)前等待接受軍令的士兵。

    戰(zhàn)場廝殺一片，各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響個不停，所有人都是精神緊繃，注意力都在敵人身上，根本無瑕顧忌其他。

    甚至半刻鐘過去了，左右兩翼軍的旗手，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主帥軍令，注意力都在主將身上。

    而主將的注意力，都在敵軍身上。

    當然，這和明軍占盡優(yōu)勢也有很大一部分關(guān)系。

    正所謂，一招鮮吃遍天，明軍如今占盡優(yōu)勢，各路主將本能認為不會變陣，只要盯緊敵軍，繼續(xù)保持陣型就可以了。

    又過了一會兒，總算有主將看到軍令，盡管主將并不能領(lǐng)會，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

    戰(zhàn)場之上，不服從軍令事后可是要清算的。

    稍后，左右兩翼軍越來越多的主將看到軍令，開始有組織地變陣。

    不過，作戰(zhàn)中的軍隊，執(zhí)行效率比平常慢了一大截，遠遠看去，效果并不算明顯。

    與此同時，元軍也在合兵。

    李青目光一凝，暗道：“這次，藍玉又預判對了，元軍果然是要突圍了，只是……”

    元軍突圍意圖剛剛顯露，具體會不會按照藍玉的設想突圍，尚且未知。

    雙方都在緩慢變陣，但身在局中的雙方士兵都不知道對方的行為，身在局中，他們根本看不到大局。

    半刻鐘后，元軍的變陣速度猛然加快，組織性越來越強，而馬頭朝著的方向，正是藍玉的預判所在。

    李青暗贊：藍玉牛逼！

    李景隆的臉色倏地一變，望著藍玉神色復雜，這回，他真服了。

    心道：“藍玉的軍事才能，已無限接近父親，甚至已經(jīng)和父親、徐達、常遇春他們在一個高度上了。

    和他相比，我……真不知兵！”

    李景隆暗暗發(fā)誓，這次回去后一定要苦心研讀兵書，日夜不輟！

    “娘的，還是有些慢了。”

    藍玉咬了咬牙，轉(zhuǎn)頭朝旗手吼道：“讓左右翼大軍加快速度執(zhí)行軍令，娘的，快搖旗啊，沒吃飯嗎？”

    旗手心里委屈，他們一直都在搖旗，片刻不敢歇，明明可賣力了。

    而且，他們真的沒吃午飯。

    李青手心沁滿了汗，心情極度緊張，他沒想到藍玉提前這么久的精準預判，結(jié)果仍是慢了一步。

    打了這么久，明軍占盡優(yōu)勢，士氣依舊高昂，卻也真的疲憊了。

    藍玉低喝道：“快些，再快些啊……”

    但事與愿違，明軍的動作自始至終，都慢了元軍一拍，甚至元軍還隱隱加快了一些速度。

    沒辦法，求勝欲遠比不上求生欲。

    李青嘆了口氣，暗道：“看來想畢全功于一役，是不行了，得做好千里追擊的打算�！�

    那樣的話，大軍還要辛苦很長一段時間，而且肯定會逃脫相當一部分元軍。

    當然，結(jié)局并不會被改變，依舊是明軍勝。

    仗打到現(xiàn)在，勝負已經(jīng)見分曉，甚至即便逃了一部分元軍，仍稱得上是大勝，只是無法全勝罷了。

    一刻鐘后，元軍陣型先一步擺好，如明軍中翼軍的尖刀陣類似，卻更像狼牙，聚在一起，擰成了一股繩。

    而明軍也堪堪結(jié)成方陣，正在有組織地趕往目標阻敵，但終究……還是慢了一點。

    就那么一點點。

    李景隆捶胸頓足，滿臉惋惜。

    李青眼眸低垂，神情黯然。

    就在二人滿心遺憾之時，藍玉突然低吼：“還有希望，他們會擋住的，一定能擋住的�！�

    李青豁然抬頭，只見左右兩翼軍，各有千余人的方陣一騎絕塵，逐漸拋開大軍，甚至比元軍還要快上一步。

    終于，他們在元軍突圍前，趕到了目的地。

    但也只是趕到了，根本來不及做任何防御，元軍就沖殺上去。

    “唏律律……”

    “踏踏踏……”

    在強大的沖擊下，這些左右翼明軍根本沒有招架之力，頃刻間，最前方的百余名明軍被沖的人仰馬翻，而后被踩成肉泥。

    兩股元軍勢頭不減，持續(xù)沖撞，在他們迅猛的沖勢下，越來越多的明軍被沖翻在地，死于馬蹄之下。

    元軍在沖殺的過程中，也有人仰馬翻的情況發(fā)生，隨著越來越多的人仰馬翻，極大的限制了元軍突圍速度。

    這些明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用命再給大軍爭取時間。

    他們的血沒有白流，在這些明軍即將全部覆滅時，兩翼大軍方陣終于接過接力棒，擋在元軍正前方。

    “啊……！”

    一直面無表情的藍玉，突然仰天大嘯，雙目赤紅，眼淚滾滾。

    李青詫異地看著藍玉，沒想到藍玉第一時間不是大喜，而是大悲。

    誠然，如此悲壯的一幕，他也有種想哭的沖動，但自開打之時，無時無刻不在悲壯，他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著實沒想到，一直堅毅的藍玉會如此。

    藍玉渾身顫抖，眼淚大顆大顆滑落，鼻涕都流了出來，嘶吼道：“他們都是最早跟著我的人，都是我最親最親的兄弟�。　�

    偌大的漢子，就這么毫無形象的痛哭流涕，反差感太過強烈，李青也不禁淚光瑩然。

    想安慰藍玉兩句，但嘴唇蠕動半晌，仍找不到合適措辭。

    李景隆眼睛也紅了，憋了好一會兒，才硬邦邦的說道：“大帥節(jié)哀，他們都是為國捐軀，都是英雄�！�

    “哎

    呀……！”

    藍玉牙齒咬的咯咯響，滿臉猙獰，好一會兒，才逐漸平靜下來，抹了把眼淚，繼續(xù)觀戰(zhàn)。

    ……

    如果把雁形陣比作一張網(wǎng)的話，方陣就是一堵墻，大魚或許能沖破漁網(wǎng)，但無論如何也沖不破墻，只會撞的頭破血流。

    元軍猶如飛蛾撲火，死命沖撞，頗有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架勢。

    不是他們傻，而是騎兵一旦認準了方向，唯有一往無前才能完全發(fā)揮出戰(zhàn)力，突圍更要如此。

    人有從眾心理，馬更是如此，跟著大軍前沖是本能的選擇。

    而且，一旦跑起來，想要撥轉(zhuǎn)馬頭，換個方向根本做不到，甚至連遲疑一下都不行，不然頃刻間會被自己人踩死。

    他們可不像李青幾人，站得高看得遠，大多數(shù)元軍只能看到前面的友軍，至于有沒有被堵，后面已經(jīng)跑起來的元軍根本不知道。

    李青長長吁了口氣，神情帶著釋然，盡管不善軍事，他也看得明白，不會再有意外了。

    大勢已定！

    第116章

    如此功績，可當封狼居胥乎？

    元軍依舊在沖撞，但沖勢越來越弱，最后幾乎停了下來。

    李青望向藍玉，提醒道：“大帥，是否讓大軍改換尖刀陣，反沖鋒？”

    “不必了�！彼{玉輕輕搖頭，“士兵們太累了，沒有太多精力再改換陣型，強行換陣反而會出紕漏�！�

    頓了頓，“好在元軍也太累了，這時候咱們只要穩(wěn)定住局面便可，打打不過，突圍又突圍不了，元軍體力、士氣、心理防線已經(jīng)到了極限，用不多久就會崩潰�！�

    藍玉吁了口氣，朝旗手道，“傳令，不必再保持方陣了，三軍主將統(tǒng)領(lǐng)部下，進行合圍，協(xié)同作戰(zhàn)！”

    旗手立即揮舞旗幟，發(fā)出作戰(zhàn)指令。

    約莫一刻鐘后，方陣緩緩散開，對元軍進行包圍，且逐步縮小包圍圈。

    元軍本就不高的士氣更是一落千丈，如藍玉所言，他們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了，想來個‘擒賊擒王’，但明軍主帥所在，又有五萬兵馬虎視眈眈，護的死死的。

    沒招了，真的沒招了。

    元軍絕望了！

    甚至，一些人已經(jīng)放棄了抵抗，雙眼無神望著天空，喃喃吟唱著古老歌謠，小調(diào)充滿哀涼。

    歌謠好似瘟疫一般，迅速蔓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跟著吟唱，猶在抵抗的元軍聽到，神情更加悲涼，刀尖無力垂下。

    藍玉沉聲暴喝：“放棄抵抗，繳械不殺！”

    太遠了，明軍根本聽不到，李青氣沉丹田，吼了一嗓子，大軍仍是毫無反應。

    不過，元軍幾乎都放棄了反抗，明軍的進攻欲望也不再那般強烈。

    少頃，拱衛(wèi)主帥的五萬大軍異口同聲：“放棄抵抗，繳械不殺！”

    與此同時，旗手也在拼命打著旗語。

    片刻后，戰(zhàn)場上的明軍跟著大吼：“放棄抵抗，繳械不殺！”

    聲音逐漸統(tǒng)一，鋪天蓋地，攝人心魄。

    “當啷~！”

    一個元軍頹然丟掉彎刀，失魂落魄地跌坐地上，滿臉木然。

    “鐺啷啷……！”

    越來越多的人丟下刀槍，僅一刻鐘，所有人都放下了武器，徹底放棄了抵抗。

    “呼~”李青輕聲自語：“結(jié)束了，終于結(jié)束了。”

    藍玉也松了口氣，沉聲道：“后翼軍整肅、列隊！向前挺進！”

    兩刻鐘后，李青、藍玉、李景隆騎著高頭大馬在前，五萬大軍緊隨其后，緩緩逼近元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