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雨絲綿綿,下落的速度逐漸放緩,最后化作雪花,隨風舞動。
很快,地溫溶解不及,積了薄薄一層。
“呼~”又是一口熱氣呼出,李青關(guān)上窗,走到椅前坐下,皺眉不語。
‘噠、噠、噠……’拐杖敲擊地磚聲由遠及近,朱允炆佝僂著身子走來,笑道:“想什么呢師兄?”
“沒什么,只是有些感慨�!崩钋鄶[脫負面情緒,開玩笑道:“景泰元年的第一場雪,比正統(tǒng)十四年來的更早一些�!�
朱允炆走到他旁邊,扶著拐杖坐下,點頭道:“是啊,我小時候那會兒,這時節(jié)都還很暖和呢�!�
“這天兒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朱允炆長嘆一聲,苦澀笑笑,“都沒法出門,身上一點兒熱乎氣都沒有。”
李青輕聲道:“注意保暖,多添些衣裳。”
“哎,我知道。”朱允炆笑著點頭,“走吧,火鍋都準備好了,今兒府上管家買了些狗肉,中午喝點兒�!�
“走著�!�
熱氣騰騰的火鍋,搭配香料以及干紅辣椒,又香又辣,著實過癮。
朱允炆年紀大了,不能多吃,酒也是淺嘗輒止,更多是說說笑笑,看幾人吃。
倒是朱祁鎮(zhèn),甩開腮幫子就是造,這廝年輕,也不怕積食,吃得滿嘴流油。
也就是火鍋太辣,不然他還想給媳婦兒帶回去一些。
“差不多行了,你吃點青菜�!崩钋嘁娝云饋頉]完,三斤狗肉他自己快炫了一斤半,沉著臉說,“別光逮著肉吃。”
“咋?還不讓吃飽��?”朱祁鎮(zhèn)委屈得不行,控訴道,“你們這是虐待,虐待……”
朱允炆翻了個白眼兒,朝李青道:“師兄,他在草原也這樣?”
“……不吃了。”朱祁鎮(zhèn)恨恨道,“吃點肉,還得看臉色�!�
“行了,也沒見你少吃,你還委屈上了�!崩钋嗪眯u頭,繼而看向小老頭,“師父你怎么不吃了?”
“今兒沒什么胃口,我去打會兒拳�!睆堝邋輫@了口氣,起身走了出去,弄得李青莫名其妙。
李青將杯中酒喝光,起身道:“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
張邋遢沒有打拳,只是背著手在雪中漫步,步履沉重。
李青快步上前,輕聲問:“師父,你怎么了?”
他很少見師父如此,小老頭永遠是那么豁達,基本沒什么事情能影響到他心情。
張邋遢沒有說話,繼續(xù)走著。
李青便也沒再問,跟在他身后,陪著散步。
許久,張邋遢停住步子,嘆道:“青子,小朱他…也就這倆月了。”
“什么?”李青身子一震,臉上變了顏色,“師父,我觀師弟他…氣色尚好啊!”
“那是因為我在跟他渡真氣�!睆堝邋轃o力道,“去年年初他就大病了一次,雖然及時醫(yī)治好了,卻也留下了病根兒,畢竟…他歲數(shù)大了;
可這一次,我也無能為力了啊�!�
李青欲言又止,無語凝噎,連小老頭都沒辦法,他又能如何?
“大概…能撐到過年嗎?”
“勉強,我盡量。”張邋遢道,“若只是單純續(xù)命,完全沒有一點兒問題,但那樣的話,只能讓小朱整日臥于病榻�!�
李青沉默,他知道,朱允炆肯定不喜歡那樣。
人生的最后時光,尤其像朱允炆這種大徹大悟的人,更喜歡自由一點,也想要體面一點,而非強行續(xù)命。
師徒倆都沉默了,良久,李青問:“師弟他知道嗎?”
“他自己的身體,他當然知道�!睆堝邋菘嘈�。
李青輕輕點頭,道:“他想葬在孝陵�!�
“這個我知道,這個愿望肯定要滿足他。”張邋遢輕嘆,“他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嗯�!�
…
時間一天天過著,朱允炆一天天消瘦,一點點枯萎。
那種生命逐漸消逝的感覺很明顯,朱祁鎮(zhèn)都感覺出來了,不再說氣他的話,都不跟他拌嘴了。
李青沒有做什么,有師父在,用不著他出手。
小老頭全程醫(yī)治,在保證朱允炆體面的前提下,盡可能為他爭取時間。
朱祁鎮(zhèn)知道他喜歡小孩子,便經(jīng)常抱著閨女來跟他顯擺。
朱允炆笑口常開,接受大家對他的好。
漸漸的,朱允炆不怎么愛動了,他喜歡坐在門口,抱上一本書,捧上一杯熱茶,有時也會靜靜看著,看著某處發(fā)呆,下雪時,他喜歡欣賞院里雪景。
時間是公平的,也是無情的,它不會為任何人放緩速度,亦不會落下對任何人。
它唯獨……遺忘了李青。
臘月了,天氣又冷了幾分,今年的雪很頻繁,一場雪不待融化,另一場雪接踵而至,入眼白茫茫一片。
所有人都在圍著朱允炆轉(zhuǎn),朱允炆也心安理得享受著大家的善意。
他喜歡袖里藏些蜜餞,那樣每次小李宏來時,就能給小家伙兒,能讓在家被管控極嚴的小家伙兒開心許久。
他喜歡看小孩子笑。
他很感慨,亦很知足。
隨著時間流逝,他終究還是倒下了,纏綿病榻,起不得身。
但他依舊樂觀,情緒積極向上,隨和穩(wěn)定。
快過年了,他想撐過去,想讓大家都過個好年……
榻前,
李青端著一小碗熱粥,調(diào)羹一下下舀著散熱。
待到溫度適中,放在一旁托盤上,彎腰俯身扶住允炆坐起身,在他身后墊上枕頭,讓他更舒服些。
“今兒臘八,這可是師兄親手熬的,嘗嘗�!�
朱允炆疲倦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師兄的手藝向來沒話說,我得多吃點兒。”
“哎,”李青嘴角努力上揚著,端起粥碗,喂他吃粥;向來自信的李青,此刻卻有些緊張,“味道如何?”
“一如既往的可口�!敝煸蕿晌⑿χo予肯定。
李青嘴角彎彎,卻不曾發(fā)覺是在向下,他‘笑’著說:“好吃就多吃點兒。”
“嗯,好�!�
一個喂粥,一個吃粥,氣氛柔和、溫馨;兩人都很敬業(yè),都在刻意回避著什么。
可是……有些事注定無法回避。
放下粥碗,李青起身扶他躺下,朱允炆卻輕輕擺了擺手。
“師兄,陪我說說話吧�!�
“嗯,好�!崩钋噍p輕點頭,說起了往事。
洪武朝的往事。
那時,朱元璋身體還很硬朗;
那時,馬皇后還在;
那時,朱標正值壯年;
那時,朱允炆還是個孩子;
那時,一切都很美好……
第37章
還有太多來不及講
朱允炆精力不濟,說著說著,他就睡了過去。
李青停下絮叨,起身扶他躺下,坐在床邊凝視良久,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狻?br />
“去歇歇�!�
肩膀被拍了下,李青轉(zhuǎn)過頭。
“師父……”
“去走走,交給為師�!睆堝邋菡f。
李青點頭,起身走出房間。
一出門口,就遇到了趕來的朱祁鎮(zhèn)。
“他現(xiàn)在情況如何?”朱祁鎮(zhèn)輕聲問,“真沒有挽回余地了?”
“唉……顯而易見啊�!崩钋嗌袂槁淠呦挛蓍�,踩著雪向前走,腳下咯吱咯吱不斷。
朱祁鎮(zhèn)向內(nèi)望了一眼,見朱允炆睡下了,張邋遢在守著,便轉(zhuǎn)身跟上李青。
他想說些什么,但看著李青那落寞的背影,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莫名的,朱祁鎮(zhèn)心疼:這一路,他是怎么過來的��?
盡管沒少挨揍,但朱祁鎮(zhèn)知道,李青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不然他也不會保下建文,保下漢王,保下他,�!竺鳌�
朱祁鎮(zhèn)能體會到那種悲涼,而且他知道,李青心中的悲涼,遠比他想象的要重。
僅僅是共情,就讓他快要難以承受,真正經(jīng)歷者又將是怎樣的苦楚?
他難以想象。
他想安慰李青,卻又覺得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
李青在前面走著,朱祁鎮(zhèn)在后面跟著,兩人靜靜走著,雪地留下兩排腳印。
許久,朱祁鎮(zhèn)喊了一聲:“先生……”
李青停下步子,卻沒有回頭,“何事?”
“天冷,喝杯酒暖暖身子吧�!敝炱铈�(zhèn)說。
“不用了,更冷的天我都熬過來了。”李青擺了擺手背,繼續(xù)走下去。
朱祁鎮(zhèn)怔怔望著,卻沒再跟下去。
他知道,他跟不上,只能陪這么一段兒。
…
日子一天天過著,金陵城洋溢著過年的歡快氣氛,到處充斥著濃濃年味兒。
街上的百姓比平時多了一倍不止,他們臉上洋溢著笑,趕年集、買年貨。
裁縫鋪,菜市口,人挨人,人擠人……
家里也采買了很多年貨,買了春聯(lián),買了門神,買了大紅燈籠……
除舊迎新近在眼前,李青卻喜舊厭新。
連續(xù)幾個艷陽天,冰雪一點點消融,一點點淺薄,最后化作清水,沉于地下。
終于……過年了。
除夕這天,應(yīng)朱允炆要求,家里依舊貼上了春聯(lián)、門神,大紅燈籠高高掛起。
這一天,天氣晴朗。
這一天,朱允炆氣色很好。
明媚的陽光,消除了心中陰霾,大家笑口常開。
陽光下,一家人團團坐,桌上擺著瓜子蜜餞,開著茶話會。
這一天,大家的笑容比一個月都多,講述往事種種美好。
到最后,所有的美好都融于夕陽,還有太多來不及講,卻已到終章……
除夕夜,
不守歲。
朱允炆靜靜躺在床榻上,面容祥和,他蒼老的臉上滿是坦然、釋然、欣然……
跟他截然相反的是,站著的幾人。
朱祁鎮(zhèn)手中紅包被攥得變形,紅了眼眶。
小老頭不復(fù)往日灑脫,他滄桑的眼睛渾濁了些,腰也佝僂了些。
李青不悲不喜,面色木然,他很沉默。
“師父,您是長輩,沒有長輩給晚輩守靈的道理,回房休息吧�!崩钋嗌锨�,輕聲說。
張邋遢沒說什么,輕輕推開李青扶他的手,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靈堂還沒來得及布置,屋子保持著朱允炆生前模樣,李青、朱祁鎮(zhèn)為其守靈。
~
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可有的人卻留在了昨天,留在了去年。
大年初一,二人搭把手布置了靈堂,朱祁鎮(zhèn)夫婦一身縞素,披麻戴孝。
朱允炆很低調(diào),并無什么關(guān)系網(wǎng),靈堂清凈。
大年初二,李家子嗣先后趕來吊唁。
新一代曹國公親自趕來,敬獻挽聯(lián),逗留許久,說了許多節(jié)哀順便之類話,才悲痛離開。
李父也領(lǐng)著兒子過來吊唁,且哭了一陣兒。
再之后,便蓋棺定論了,蓋棺定論之前,朱祁鎮(zhèn)將自己碩果僅存的那件龍袍,穿在了朱允炆身上。
小老頭不見了蹤影,沒有留下只字片語,直接就消失了。
不過李青并不擔心,小老頭絕不是那種心理脆弱的人,他離開,肯定有他的理由。
七日守孝期,一晃而過。
但張邋遢還是沒回來,李青開始著手準備朱允炆的生平,不管怎樣,這是大明的皇帝,不能草草了事。
~
小李宏這些天很難過,盡管過年收了很多紅包,他依然不開心。
他已經(jīng)七歲了,他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
那個慈祥的老爺爺對他可好了,每次來都給他好零食吃,每次過年都給他發(fā)大紅包。
但現(xiàn)在……這個慈祥老爺爺不在了,永遠的離開了,以后只能一個人孤獨的住在地下。
他抱著膝蓋,越想越傷心,不由哭出聲來。
李青發(fā)現(xiàn)哭泣的小家伙兒,上前將他抱在懷中,輕聲道:“朱爺爺只是去了新的家,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