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李青忍俊不禁,對朱見深道:“我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
朱見深也有些哭笑不得,偏偏還真說不出反駁的話,“小孩兒,你叫什么?”
“他叫小云。”李青插了句。
“那是小名,”少年不滿的瞥了李青一眼,“我叫王守仁�!�
“王守仁……”朱見深點點頭,“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嗯……好名字。”
他看向王華,贊道:“不愧是狀元,名起得不錯。”
王華作揖,訕訕道:“皇爺謬贊�!�
朱見深認識王華,這是成化十七年的狀元郎,后授翰林編修,這是他欽點的狀元,他當然認識。
王守仁聞言,驚詫道:“這么說來,你也是朝廷官員了?”
“是啊,”朱見深點頭,打趣道:“我還是你父親的上司呢�!�
“這么說,你官很大嘍?”
“嗯,可大了。”朱見深覺得有趣,笑呵呵點頭。
“官大便能不講道理嗎?”
“當然不能�!敝煲娚钚Φ溃安贿^啊,我這人有個毛病,從生下來就不會道歉,所以你想讓我道歉,怕是不行。”
王守仁倒也沒有得理不饒人,很大方的說:“道不道歉無所謂,講理就成,可以不認錯,但知道錯了還是要改正的�!�
朱見深忍俊不禁,笑嘻嘻道:“受教了�!�
接著,看向王華,贊道:“你這兒子教導的極好,好好培養(yǎng),未嘗不能成為國之棟梁�!�
“皇爺謬贊了�!蓖跞A賠著笑,心中卻是惴惴不安,他不知皇上這是客氣,還是說的反話。
朱見深沒有再逗留,轉身上了轎子……
王華朝轎子作揖,久久未起。
“父親,人都走了�!蓖跏厝史銎鸶赣H,不解道,“父親,你不是說,做人做事需保持平常心,凡事淡然處之,無愧于心即可,他雖是你上司,卻也不必如此……曲意逢迎吧?”
“孽障!”王華自詡謙謙君子,可頑劣兒子卻總能在不經意間戳他肺管子,他的涵養(yǎng),在兒子面前不堪一擊。
王華欲動粗,忽的發(fā)覺還有外人在,便生生給忍住了。
王華長長呼出一口氣,拾起斯文,拱手道:“讓公子見笑了�!�
真沒勁兒,你倒是動手啊,讓我也看看熱鬧……李青還了一禮,道:“令郎性格不羈,卓爾不群,屬實難能可貴。”
王華卻是不以為榮,反以為恥,“慚愧,在下枉讀了圣賢書,卻連兒子都教不好,實在……汗顏�!�
王守仁嘆了口氣,安慰道:“父親無憂,將來兒子做了圣賢,您老讀兒子的書……”
“啪啪!”
王華忍無可忍,抬手就是倆大嘴巴,這是他頭一次當著外人的面如此粗魯,實在是……兒子太過火了。
先是對圣上無禮,后又放出如此厥詞,再不打,他都對不起圣上,對不起圣人。
似是打都打了,索性打過癮,王華徹底摒棄了文人斯文,左右開弓,好一頓大嘴巴。
王守仁叛逆,卻非大逆不道,見父親動了真怒,他不再反駁,甚至都不躲,老老實實地挨打,讓父親出心頭怒氣。
王華是真氣著了,鬼知道他剛才是怎么過來的,幸賴皇上胸襟寬廣,虛懷若谷,不然,就憑那般頂撞天子,便是大罪過。
心中有氣,下手自然重了些,不多時,王守仁的臉就被扇腫了。
李青忙上前攔下,“王兄息怒,令郎無心冒失,不至于如此苛責�!�
少年雖叛逆,卻有顆赤子之心,是不羈了一些,但性格淳善……
到底是做父親的,哪能不心疼兒子,王華順勢收了手,見兒子臉頰紅腫,鼻血都流出來了,又是心疼,又是……氣憤。
“小棒受大棒走,你就不會躲嗎……你,你個不孝的逆子,快擦擦�!�
王守仁抬起衣袖捂住鼻子,悶悶道:“父親你這就不講理了,正所謂: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您老揍兒子,兒子哪敢躲,這不是讓你出氣嘛,你還怪兒子,這是何道理?”
王華升騰起的父愛,再次被擊得粉碎,老王徹底破防,吼道:“理理理,老子是你爹,這就是天大的道理!”
“你看,又急。”王守仁委屈又無奈,“您老還沒出氣啊?”
“啊…呀!”
什么叫斯文掃地,王狀元這就是了,此刻的他,哪里還有半點讀書人的涵養(yǎng),都快跟潑婦一樣了。
“造孽啊!”王華痛苦地閉上眼睛。
兒子都這樣了,他是下不去手再打,可不打又咽不下這口氣,他實在是……郁氣難消。
有兒如此,何愁不被氣死?
王華都快被氣炸了!
半晌,他顫抖著說:“走走走,回去為父好好給你講理�!�
他朝李青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拱手道:“王某教子無方,望請公子海涵�!�
李青還禮,笑瞇瞇道:“不妨事,不妨事。”
王華無顏再待下去,揪著兒子衣領便走。
“父親你撒手行不,兒子跟你回去……”
“這小伙兒……真有意思�!崩钋嗖唤麡烦雎�,自語道:“這時代,這樣的少年可不多見�!�
在這個條條框框森嚴的封建時代,少年人能有如此心性,屬實難能可貴。
就是……有點軸。
不過,軸也不全是缺點,它還含有一層褒義——執(zhí)著。
凡有大成就者,無一不是執(zhí)著之人。
好笑搖搖頭,李青轉身回了小院兒,在他眼里這只是個有趣的小插曲兒,不值得過多關注。
……
一連十余日,李青都沒有再見到少年,看樣子,少年應該是被老爹的‘理’制服了。
朱見深來了兩次,本想跟李青嘮嘮嗑,卻被李青哄著去整理大明戶籍賬冊。
朱見深氣得不行,撂下一句“你這廝,欺朕太甚”,便回去做事了,倒是有幾日沒來了。
李青難得清閑,整日吃好吃的,要么去梨園聽聽戲,怡情樓聽聽曲兒,小日子過得悠哉悠哉……
這一日早上,李青從京師大街吃早飯回來,又見到了少年。
如第一次相見,少年依舊在望那一小片竹林,如老僧入定,聚精會神。
“喂�!�
王守仁一個激靈,轉頭看是他,沒好氣道:“又怎么了?我這回可沒站在你家門口,你沒道理趕我�!�
李青好笑點頭:“要不……進去看?”
王守仁怔了怔,詫異道:“你會這般好心?”
“……好心當成驢肝肺�!崩钋噍p哼:“天子腳下,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倒也是。”王守仁點點頭,接著,拱手作揖,“多謝�!�
李青打趣:“這次怎么懂禮貌了?”
“你邀我做客,我理當謝禮�!�
“……好吧。”李青也不較真兒,主要是……他覺得,自己可能講不過這少年。
第207章
少年人,非常人
‘吱呀~’李青推開門,扭頭道:“進來吧�!�
王守仁邁步跟上,走進院子,輕咦道:“你這宅院不大,還挺精致哩。”
“一般般吧。”李青笑了笑,好奇問:“你怎么還敢跑出來,不怕你爹給你講理了?”
“嗨~有啥好怕的,左右不過挨一頓打。”王守仁顯然被打皮了、罵滑了,嘿嘿笑道:“他還能真把我腿打斷��?”
李青忍著笑,點頭:“倒也是,不過我有個疑問,你為啥對我家竹子情有獨鐘呢?”
“始于美,癡于理�!蓖跏厝收f。
李青心中驚詫,這少年似乎真的與眾不同,說的話竟讓他有些無法理解。
這樣的人,要么是驚才絕艷的天才,要么是……蠢蛋。
他興趣愈發(fā)濃郁,“竹子有什么理?”
“萬物皆有理�!�
“……”李青撓了撓頭,只覺得這話有些耳熟,想了好一陣兒,才回過味兒來,“程朱理學?”
王守仁點頭。
“所以你在……格物致知?”
“嗯,不錯。”
李青忍不住笑出聲:“你這能悟出什么道理?”
王守仁反駁:“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少年人迷了心智�。 崩钋噍p嘆,“人非天生偉大,凡有大成就者,無一不是在磨礪中成長,在歲月長河摸爬滾打,是經驗的積累,是智慧的沉淀;如你這般格物致知,能格出什么理?”
李青好笑道:“若盯著竹子看,就能悟出真理,天下萬事萬物何其多,你究其一生又能格多少?”
王守仁這次沒有反駁,他擰著眉,似乎在沉思……
良久,他問:“那怎樣才能格物致知?”
李青笑了:“咋,你還真想做圣賢啊?”
“為什么不呢?”
李青:“……”
不過,他沒有打擊少年,遙想他自己小時候,還想做科學家,做世界首富呢,后來年歲大些,又想著買豪車,住大別墅,再后來……
誰少年時,還沒個夢想了?
在這時代,少年能有如此心氣兒,著實難能可貴。
理想,不容嘲笑。
“那你就格吧�!崩钋嘧叩綐湎�,倚在躺椅上,懶洋洋道:“客堂有椅子,你可以坐在椅子上格�!�
“不用。”
王守仁拒絕了李青的好意,走到竹林前認真格物……
中秋剛過,微風卻已帶著涼意,李青百年真氣傍身,自然無不適感,反而覺得涼爽愜意,吹著秋風緩緩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晌午。
李青從躺椅上站起來,舒展四肢,渾身舒泰的呻吟一聲,卻見少年依舊在格物,格的無比認真,甚至都未曾改變姿態(tài)。
真軸��!
李青緩步上前,好奇道:“那個……小云啊,你就不累嗎?”
王守仁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掰扯名字問題,轉而繼續(xù)格物,只是他顯然沒之前那般聚精會神,輕輕擰著眉,心中有了雜念。
李青微微一笑,心道: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理想總歸是理想。
見少年滿臉的疲倦,他好笑道:“我看你今日是格不出理了,不如歇歇再格吧。”
這一次,王守仁不再固執(zhí),如此近距離格物,仍是沒能參悟‘理’,這讓他有些氣餒。
他喃喃道:“難道說……格物致知是錯誤的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李青聳聳肩,“不過我知道你應該是受了些許風寒,如不及時瞧病,可能要大病一場。”
王守仁似是沒聽到,依舊喃喃:“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這廝,該不是走火入魔了吧……李青抬手在他肩膀拍了一下,王守仁一個激靈,轉而看向李青。
李青道:“朱子的格物致知我沒鉆研過,不過,肯定不是你理解的這般,你這純粹照著說明書死搬硬套,能悟出‘理’就真見了鬼了�!�
頓了下,“你太浮躁,走錯了路,且還鉆牛角尖,要是這都能成圣賢,那天下人人皆可成圣�!�
“天下人人皆可圣?”王守仁呢喃了句,旋即眸光大盛,道,“天下人人皆可成圣�。 �
這一刻,他的精氣神空前暴漲,整個人的氣場無與倫比。
李青目光一凝,失驚當場。
此時的少年,令他心驚肉跳。
他不明這是為何,卻沒由來的有此感覺。
少年似是靈光井噴,頃刻間得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藏,可現(xiàn)在的他卻無福消受,就好像……寶藏近在咫尺,他卻沒有鑰匙。
少年的氣場漸漸消弭,精氣神一降再降,最后變得萎靡。
他抬手在虛空無力抓了抓,最終什么也沒抓到,他眸光肉眼可見地消退,最后黯淡……
李青定了定神兒,再看少年,還是那個叛逆少年,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
李青驚問:“你剛才明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王守仁痛苦地搖搖頭,“我好像抓到它了,卻在指尖溜走。”
李青默然。
剛才少年給他的感覺著實驚人,宛若泥塑佛光乍現(xiàn),甚至……他都覺得這少年要立地成圣了。
這種玄而又玄的感覺,實在太奇妙,也太震撼了,奈何,連少年自己都抓不住,李青更是無從琢磨。
他不知道少年究竟抓到了什么,但毫無疑問,那是大寶藏,只是……
“唉,可惜了……”
“可惜了。”王守仁跟李青異口同聲,怔了下,他又笑道:“可惜也不可惜,只能說我德行不夠,得之我幸,失之淡然。”
少年沒抓住寶藏,卻也并非毫無所得。
李青輕輕點頭。
他不得不重新正視少年,這叛逆少年可能并非叛逆,或許……他只是天生‘強大’!
李青后悔,后悔自己不該說出那句讓少年險些悟道的話,興許那一句話,將會改變少年的未來成就。
但隨即,他又釋然了。
若是一句話,便能改變少年一生的軌跡,那說明這少年本有的未來成就,也不會太大。
不過,保險起見,李青還是指點了一下。
“現(xiàn)在的你底子太薄,也太功利,緩一緩,讓心沉靜下來�!崩钋嗟�,“我呢,是個道士,道家最講究‘清凈’,一通萬通,道法自然,心不清凈,萬事皆廢!”
“清凈…”王守仁咀嚼著這個詞,少頃,長長一揖,“晚生受教�!�
“呵呵……少禮�!�
王守仁直起身,道:“不過,你應該不是道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