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3章
李青默了下,說:“大明律必須嚴格貫徹,不過……可以用另一套折中的辦法�!�
“什么?”
“以功抵過�!�
“那也要殺許多人,就那些人……就算有些功績,也萬萬抵不了過�!敝旌裾盏�,“甚至許多人壓根兒就沒功勞�!�
“那就該殺殺,該抄家抄家,該流放流放,該徒刑徒刑�!�
“你……”朱厚照憤懣,“你這是什么昏招?”
李青失笑道:“這可不是昏招,你只是陷入誤區(qū)了。”
朱厚照沒反駁,他現(xiàn)在心緒很亂,父親病情急轉(zhuǎn)直下,讓他難以冷靜思考。
“這兒冷,去御書房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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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奴婢奉上兩盞熱茶,退了出去。
朱厚照道:“那些人大多沒什么政績,他們的檔案,履歷,執(zhí)政期間的作為,朕也大概看了下,說好聽點……中規(guī)中矩�!�
“以功抵過是讓文官、武將、勛貴們看的�!崩钋嗾f道,“目的是為釋放一個信號——只要實心用事,踏實肯干,即便有不法之舉,東窗事發(fā)之時,也有些許緩轉(zhuǎn)余地,是為了讓他們端正為官態(tài)度�!�
朱厚照沉默。
“這不還是變相從寬處理嗎?”
“是,可不這樣又當(dāng)如何?”李青苦笑,“太骯臟的咱就不說了,冰敬、炭敬這些不法之事,幾乎都擺到明面上了,按太祖定下的律法,以他們收取的數(shù)額,統(tǒng)統(tǒng)都要殺頭,可你能做到嗎?”
“大明文武官十萬余,吏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即便你權(quán)柄堪比太祖,可以肆無忌憚的殺人,你能全殺了?”李青道,“便是太祖,到最后也是妥協(xié)了,殺不完,根本殺不完。
殺到最后,沒人干活,只會一團亂�!�
朱厚照頹然。
“以功抵過,目的在于激發(fā)他們的事業(yè)心,官場之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人太多了,如此這般,可在一定程度上扭轉(zhuǎn)這種風(fēng)氣。”李青嘆道,“這已是最優(yōu)解�!�
朱厚照苦澀笑笑,疲倦地靠回椅背,“就……依你所言吧�!�
李青知道少年心情憤懣,他又何嘗不是?
奈何,政治向來不是爭是非對錯,只能……勉為其難。
這世上,總有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他能做的,唯有盡可能的減少陰暗面。
完全杜絕?
不可能的!
第61章
先生,朕是不是天命將近了?
朱厚照用了一刻鐘,才從憤懣中掙脫出來。
“父皇龍體……如何?”
“不太好。”李青眼瞼低垂,“你看到了,就是這么個情況�!�
朱厚照默了下,問:“能過完年嗎?”
“應(yīng)該…吧?”
“應(yīng)該?”
李青無奈,“我只能保證……我會竭盡全力�!�
“就在皇宮住下吧�!敝旌裾盏偷驼f,“父皇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你住在宮里,方便隨時診治�!�
“也好�!崩钋帱c頭答應(yīng)。
“你會很快走嗎?”朱厚照又問。
李青沉吟了下,道:“也沒那么急,多待些時間也沒什么�!�
小皇帝的壓力很大,得給一個緩沖期,弘治一走,他若緊跟著離開,未免有為了早日脫身,不全力醫(yī)治的嫌疑,而且他也要考慮朱厚照的情緒。
父皇剛走,倚重又依賴的人也要走,這對一個少年來說,屬實有些殘忍。
“會再待多久?”
“看情況吧�!崩钋鄿睾偷溃骸拔也粫蝗ゲ换�,忙完要忙的事,適當(dāng)?shù)男菹⒅螅視貋淼�,不會太久�!?br />
“大概給個期限�!�
李青想了想,道:“快則五年,慢則七年,可能更快,可能稍慢,總之絕不會超過十年�!�
“……這還不算太久?”
“人的這一生很長,況且你才十七……”
“是你的一生很長吧?”朱厚照打斷他。
李青笑笑:“你都這么說了,我還能說啥?”
“朕要你說!”
“你說啥就是啥!”李青輕笑道,“誰讓你是皇帝呢!”
“……可你有把朕當(dāng)皇帝嗎!”朱厚照憤然一拍桌子,氣道,“滾滾滾��!”
李青也不生氣,起身道:“那個……我住哪兒?”
“住太上皇隔壁吧�!敝旌裾丈陨允樟诵┗饸�,道,“朕稍后讓人給你準(zhǔn)備,宮里什么都有,不用你添置東西�!�
“好,那我出去逛逛,再體會一下自由時光�!崩钋喙肮笆�,長長一揖,哄道,“別生氣了,臣告退�!�
“呵呵,真是難得,朕可受用不起……”朱厚照哼哼著吐槽,抬頭卻見李青已然轉(zhuǎn)身往外走,壓根兒就沒再關(guān)心他的情緒。
“混賬��!”
他喊得很大聲,故意讓李青聽到。
然,李青好像聾了。
…
去酒樓吃酒,去茶館聽書,去青樓聽曲兒,去京衛(wèi)武學(xué)院看建筑……這一日李青行程滿滿。
直到臨近傍晚,宮門即將落鎖之際,他才掐著點進宮。
馬永成親自接待,不知是為了討好,還是朱厚照的交代,房間布置極具奢華,規(guī)格之高,幾乎僭越。
伺候的奴婢就有十余人。
當(dāng)然,這些奴婢都是太監(jiān),并沒有宮女。
從法理上說,宮中宮女都可視作皇帝的女人,只要皇帝想,可隨意臨幸。不過正常來說,皇帝遠不至于這般饑渴,可任哪個皇帝也不會讓宮女來伺候一個男人。
朱厚照能讓李青住進皇宮,已經(jīng)非常大度了。盡管他知道,李青絕不會那般沒品。
李青自然不會有意見,他很滿意,遙想當(dāng)初,洪武十五年第一次入宮,他是跟值班太監(jiān)住一起。
老朱既要他時刻能第一時間為馬皇后診治,又不想給他絲毫接近宮女的機會,壓根就沒考慮過他的感受。
自私自利不說,還可勁兒壓榨,那時他涉世不深,被其連忽悠帶嚇唬,還真信了老朱的邪。
不過后來他也沒讓老朱好過,經(jīng)常性把老朱整破防……
嶄新被褥柔軟保暖,空氣中彌漫著淡淡香氣,由沉香、檀香、龍腦、薄荷……各種精貴香料按比例搭配,搗碎后和與清水,陰干磨成粉,這香料點燃后,聞之有養(yǎng)神助眠功效。
可李青卻橫豎睡不著。
李青起身來到窗邊,抬手打開窗戶,仰望夜空,星河璀璨。
一百好幾十年了啊……
洪武時代的人,無論敵人,還是朋友……哪怕不認識、毫不相干的人,全都逝去了,無一例外。
那個時代的人被時間長河盡數(shù)埋葬,盡管他的生命里又闖入了許多人,可當(dāng)初……終究難以覆蓋,難以替代。
這種孤獨、悲涼、無助……,無法言語,無人共情。
“長生之人不能有情,可若無情,我還是我嗎……”李青無處話凄涼,望著璀璨星河,嘆道,“也只有你們沒變了�!�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他會毫不猶豫地拉動進度條,拉到最新的篇章,可惜沒有如果。
這不是史書上的一頁,一段文字描述,這是鮮活的時代,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做不到袖手旁觀,也無法說服自己冷眼旁觀。
他情愿自己不是主角……
啟明星亮起,夜空泛起天青色,星河不再璀璨,只留下稀落的殘星,鐘聲響起,紅日東升……
李青滿面寒霜,輕輕一嘆,終于挪動了身體。
來到床邊坐下,沒一會兒,馬永成就招呼著奴婢過來,溫?zé)岬纳饺浪�、毛巾…�?br />
馬永成滿臉諂媚,道:“先生有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咱家讓他們改�!�
李青笑笑:“很滿意,不用改,公公且去忙吧。”
“呃…,那您自便�!瘪R永成訕訕一笑,微微一揖,這才退下。
李青又揮退奴婢,關(guān)上門洗漱了下,并做上細微偽裝,這才出門去隔壁。
天氣越來越冷,弘治幾乎沒下過床,就連排泄也都是在殿中進行,雖有熏香掩蓋,定時換空氣,仍有少許殘留。
紀氏也在,娘倆話著家常,溫馨中透著凄涼,見李青進來,紀氏起身,把李青叫到一邊,問:
“李先生,太上皇……你可還有更好的醫(yī)治辦法?”
“草民正在改進�!�
“能治好嗎?”紀氏問,接著,又覺太強人所難,遂改口,“能延長多久?”
李青沉默。
“許多事非人力可改變,草民盡心盡力,至于多久……只能聽天命�!�
紀氏一滯,頃刻間,眼眶噙滿淚水,本就憔悴的臉好似瞬間又蒼老了十歲。
李青移開目光,不敢看她。
不敢看這個即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母親。
他看過太多,亦親身經(jīng)歷太多,可他仍無法習(xí)慣,更做不到免疫。
僵持好一陣兒,紀氏擦了擦眼角,道:“你全力以赴,皇家絕不虧待你�!�
“草民明白�!崩钋帱c頭,“草民要為太上皇診治了。”
紀氏大口呼吸,帶著顫音,“先生請�!�
她沒跟著,就靜靜站著,一動不動。
李青來到龍榻前,在床頭柜中取出針盒,一邊清潔消毒,一邊撥動一旁的炭盆,讓炭火燒旺些……
朱佑樘看起來很平靜,卻又不那么平靜,他有些緊張,有些惶恐,甚至恐懼。
“先生,朕是不是天命將近了?”
真到了這一刻,沒幾人能心平氣和的接受命運。
李青嗓音溫和,道:“沒那么嚴重,離過年不遠了,興許借著過年喜氣一沖,就能慢慢好起來也說不一定。”
“哎,好好�!敝煊娱讨荒苓x擇相信。
“要開始了�!�
“嗯�!敝煊娱探柚钋嗟氖址藗身趴在床上,下巴枕著枕頭,一動不動,很是配合。
這段時間他瘦了好多,體重急速下降的同時,也讓他多了些皺紋,看起來遠比同齡人蒼老,在經(jīng)常性的針灸治療下,光鮮衣服下的皮肉,早已千瘡百孔。
針灸效果已然不大,李青便悄然用了真氣加以輔助。
朱佑樘只覺得今日針灸很不一般,仿若久旱遇甘霖,得到了極大滋潤,他不明就理,便問:
“先生這是新……新療程?”
這是李青的專用術(shù)語,且已經(jīng)更新了幾次了。
“是的,你感覺如何?”
“好,好多了。”朱佑樘欣喜道,“暖洋洋的,好似有股元氣穩(wěn)穩(wěn)托著朕,人也有了力氣�!�
他突然覺得自己還能活,至少,不會很快就死了。
“那以后就都用這個法子�!崩钋嗪φf,“放平心態(tài),不要胡思亂想�!�
“哎,好�!敝煊娱檀饝�(yīng)。
這時,張氏進來,見夫君今日氣色有所好轉(zhuǎn),她亦歡喜。
見兩口子你儂我儂,李青開了個方子,便起身告退。
紀氏也跟著出了大殿,她可沒有張氏的歡喜,從李青的話中,她聽到了時日無多。
一路來到隔壁,紀氏嚴肅道:“你老實告訴我,佑樘他還有多久?”
“大概能……能過了年�!崩钋嗾f。
“過年……這都冬月了,你說只能過年?”紀氏突然情緒激動,嗓音亦尖銳起來。
“太上皇就在隔壁,您……”李青無力嘆道:“這都算樂觀了,再長……就是自欺欺人了�!�
“若是再樂觀一些呢?”
“……”李青滿心無奈,卻也知道這是一個母親的最后幻想,道:“極端理想情況下,春暖花開吧�!�
李青認真道:“僅限于此了。”
紀氏哭了,哭的稀里嘩啦,有李青提醒在前,她不敢哭大聲,拿手帕捂著嘴,瞧著更是揪心。
李青想安慰,卻又不知如何勸說,似乎,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百余年真氣傍身,在這一刻,也是滿滿的無力感。
就只能……
看著她哭。
眼睜睜看著。
就如他醫(yī)治過那么多皇帝、皇后,卻一個也沒能留住。
第62章
手段盡出
…
朱厚照聽從了李青建議,很快就將事件定了性——證據(jù)確鑿,嚴懲不貸!
以功抵過是目的,不是開始!
折中的第一步向來是掀房頂!
這一手下來,果然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面對如此鐵血無情的帝王,無幾人能心平氣和。
誰又能肯定未來不會輪到自己?
于是乎,三九的天群臣跪起了宮門,京師的寒冬……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何況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且上了歲數(shù)的人。
盡管做足了準(zhǔn)備,又是大氅,又是內(nèi)罩棉衣棉褲,膝下還墊著暄軟緩和的棉花墊子,他們?nèi)杂行┰獠蛔 ?br />
那朔風(fēng)一刮,跟刀子無甚區(qū)別,往那一跪又無法活動,血液流動速度緩慢,更加劇了嚴寒,于文官而言簡直如受極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