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3章
李青放下酒杯,道:“皇上不想著殺他,不代表他不會死,此番路途遙遠(yuǎn),可否讓我護(hù)送?”
“愛卿你……”朱厚熜失驚,繼而醋意滿滿,“你就這般看好他?”
李青微笑道:“我大明朝三年才出一個狀元,且這個狀元還是首輔之子,常言說,老子英雄兒好漢;這樣的人才,卻該呵護(hù)著點兒。”
朱厚熜默然。
少頃,狐疑道:“愛卿莫不是覺得當(dāng)值辛苦,想……下野逍遙?”
第83章
梅開二度
李青倒是想,可情況不允許。
大禮重議之事的確基本平息,可朱厚熜的形式做派太不討喜,若任其發(fā)展下去,早晚會在剛愎自用的道路上越走越遠(yuǎn)……
何況,接下來還有改革呢。
李青自己也想趁著機(jī)會,推動自己之前制定的計劃,短期內(nèi)他還是要在朝廷待著的。
“護(hù)送楊慎到了地方,我就回來�!�
“當(dāng)真?”
“自然!”李青頷首,繼而道,“皇上既已答應(yīng)先抑后揚(yáng)的處置方法,不知準(zhǔn)備何時再度啟用楊慎?”
聞言,朱厚熜心中泛酸,“罪名還未定下,人也還在京師,愛卿何以這般急迫?莫不成以為朕言而無信?”
李青沒說話,只是平靜的看著他,意思明顯——你說呢?
朱厚熜又羞又惱,悶悶道:“天子一言九鼎,愛卿放心便是!”
李青不置可否,問道:“所以……你發(fā)現(xiàn)問題了嗎?”
“什么?”
“懷疑的種子已經(jīng)埋下了�!崩钋嗟�,“如若不及時糾正,之后發(fā)芽、茁壯成長是必然,終有朝一日會演變成君臣之間,相互演戲、相互糊弄的局面,這就是追求短期利益必須付出的代價�!�
“李百戶你放肆!”黃錦連忙瞪眼,又是緊張,又是生氣——咱家是說幫你求情來著,可皇上都沒跟你一般見識,你不要沒事兒找事兒。
李青沒搭理他,繼續(xù)道:“這就好比做生意,你坑人家一次,再之后,人家就未必跟你共事了。即便共事,也萬不會再如最初那般信任,你想把生意繼續(xù)做下去,就要支出額外的信任成本,這便是俗語中的貪小便宜吃大虧�!�
頓了下,“都說奸商奸商,可真正的大商賈,沒幾個靠耍心眼兒發(fā)的家,相反,生意做的越大,越愛惜信譽(yù)……”
李青輕嘆道:“當(dāng)一個皇帝徹底失去信譽(yù),失去公信力的時候,你猜……會是怎樣一番局面?”
朱厚熜一滯,緊接著,神色難看到了極點。
“猜疑一旦形成,想要糾正千難萬難�!崩钋嘤趿丝跉�,“誠然,你是皇帝,群臣都是皇權(quán)之下的既得利益者,他們再惱、再恨,也無法真的對你如何,可他們有太多辦法讓你難受了,甚至……在徹底失去希望之后,干脆摒棄道德操守,無底線奉迎你、取悅你,然后轉(zhuǎn)過身禍害百姓、社稷!”
朱厚熜腮幫子咬的邦邦硬,卻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李青繼續(xù):“以權(quán)養(yǎng)勢,勢大成權(quán),可你把‘勢’養(yǎng)成什么樣了?”
“朕……”朱厚熜面孔漲紅,“朕只是一心想有番作為,絕無禍害祖宗江山的心思!”
“這話我不懷疑!”李青微微頷首,“忠言逆耳,皇上不生氣吧?”
“不,怎么會?”朱厚熜強(qiáng)擠出笑意,嗓音走調(diào),一臉大度,“無,無妨!”
李青欣然拱手:“皇上虛懷若谷!”
“呵呵……這不算什么�!�
難得聽李青說好聽的,朱厚熜受傷的心得到了極大治愈,卻不料,李青的恭維卻是鋪墊。
李青笑笑,“既如此,那我再說兩句……”
朱厚熜:“……”
黃錦:“……”
還來?
黃錦真的有種捂李青嘴的沖動——好好好,你是真看得起咱家啊,照你這么個作死法,莫說咱家一個奴婢,再加一個陸炳也無濟(jì)于事,你再這樣……咱家可真不管了。
“咳,咳咳咳……”黃錦一邊咳嗽,一邊對李青擠眉弄眼……
只是他的演技太拙劣,連朱厚熜都瞧得分明。
“上一邊咳嗽去!!”
“哎!”黃錦一縮脖子,耷拉著腦袋走向一邊。
朱厚熜呼了口氣,道:“愛卿直言便是。”
他現(xiàn)在的耐受閾值,已然被皇太后拔到了一個非常離譜的高度,自覺無論李青說什么,都能扛得住。
“皇上可知自己現(xiàn)在最欠缺的是什么?”
“這個……朕雖年輕,卻從未敢懈怠,自認(rèn)非常勤政。”朱厚熜說。
“咱家可以作證�!边h(yuǎn)處,黃錦附和。
李青只是笑笑,道:“我說的是為君之道,治國之道�!�
“愛卿以為朕做的不夠好?”
“是很差勁�!崩钋嘀毖圆恢M。
黃錦默默背過身去,這因果太大了,不是他一個奴婢能背的,哪怕他是皇帝絕對的心腹。
不是咱家不仗義,是你太能作死了……黃錦無奈又心憂。
先有皇太后,后有李百戶,皇上可別氣出個好歹��!
李青:“君臣矛盾歷朝歷代皆有,這幾乎可以說是常態(tài)了,我大明朝亦沒有免俗,不過……皇上可以看看之前大明的皇帝,他們都是怎么做的?”
“愛卿直言便是!”朱厚熜輕哼,“列祖列宗的實錄朕不敢說熟讀,卻也基本了解,朕倒是沒發(fā)現(xiàn)有何不同?”
哪怕明知李青身份,哪怕耐受閾值已被拔高,朱厚熜仍是有些遭不住。
“皇權(quán)更迭期間,皇權(quán)向來勢弱,猶以宣宗之后最為明顯,英宗……憲宗初登大寶時,不也一樣以鞏固皇權(quán)為第一要務(wù)?今朕如此,何錯之有?”朱厚熜不服,“難道憲宗皇帝不夠英明?”
“憲宗自然英明!”李青頷首。
朱厚熜:“所以朕沒錯!”
“鞏固皇權(quán)是沒錯,可鞏固皇權(quán)的方式錯了,大錯特錯�!崩钋嗟�,“遠(yuǎn)的不說,就拿先帝來說吧,正德一朝,君臣關(guān)系降到冰點,可即便那般,權(quán)力架構(gòu)的基本盤依舊未曾動搖,堅如磐石!”
“你說朕動搖了?”
“已經(jīng)有了跡象!”李青說道,“你之前,皇帝向來都是直面對抗,多以大開大合,要么以武抑文,要么以宦官壓百官……”
朱厚熜輕哼道:“這些都是歷史的常規(guī)套路罷了,文官對此早已有了應(yīng)對之法,隨著時代發(fā)展,治國亦要與時俱進(jìn)才是�!�
“那你先說吧�!崩钋喑鹂曜映院�,“你說完我再說�!�
朱厚熜也不客氣,當(dāng)即道:“文官勢大是必然,一來,沒那么多仗可打,二來,隨著國家持續(xù)安定,國家重心只能放在財政上面,而這方面……武將并不在行。”
“以武抑文難以奏效,以太監(jiān)制衡文官也非上策。”朱厚熜哼道,“為今之計,當(dāng)以文官治理文官,方為上策!”
“何為治國?治國在治臣!治理好了臣子,便治理好了國家……”朱厚熜侃侃而談,良久,問,“朕可有說錯?”
李青放下筷子,問:“說完了?”
朱厚熜滯了下,悶悶道:“說完了�!�
“嗯,那該我了�!崩钋鄧@道,“首先,你說的這些基本都對,猶以治國治臣論!”
朱厚熜嘴角本能上翹了幾分,隨即又止住,淡淡道,“說但是吧!”
“然而,”李青道,“你與歷代先帝最大的不同是……唯獨你,你把自己摘出來,徹底摘了出來,致力于穩(wěn)坐釣魚臺,超然世外!”
“這不該是一個皇帝該有的風(fēng)度與擔(dān)當(dāng)!”李青不掩飾失望,嘆道,“其實你一點也不勤奮,相反,你很懶惰,因為你根本沒想過親自下場�!�
“為何……”
“聽我把話說完!”李青強(qiáng)勢打斷,“你怎么想的我知道,先是削弱廠衛(wèi),砍太監(jiān)一刀,再對外戚動手,又?jǐn)匾坏�;接著,把�?quán)力全部下放群臣,如此一來,君臣之間的天然矛盾便會被大幅度削弱,你自然輕松�!�
頓了頓,“再之后大搞制衡,將文官分化成多個陣營相互斗法……這樣你便可以先天不敗,因為他們的敵人不再是皇帝,而是對立陣營……這種時候你便可以扶持老二對付老大,讓老大自顧不暇,當(dāng)老二成為老大之后,再培養(yǎng)一個老二出來……”
李青嗤笑道:“長此以往的內(nèi)耗下去,權(quán)力場這汪水只會越來越渾,從渾水淪為泥潭越陷越深……最終萬劫不復(fù)�!�
“到了那時候,再重新啟用廠衛(wèi)、宦官,也無濟(jì)于事了,不過是將黨爭推向高潮罷了�!崩钋嗾f道,“以武抑文,以太監(jiān)制衡百官,這些在漢時就開始沿用了,何以千余年下來,還是這幾招?難道就你一人聰明?”
“朕……”朱厚熜的臉已然成了醬紫色。
好似被扒光衣裳,隱私暴露在陽光之下。羞恥感充滿他的胸腔……
然,李青仍沒放過他的意思,揮舞長鞭,反復(fù)鞭撻……
“你自詡聰明,實則自以為是,太過短視,沒有長遠(yuǎn)眼光。出爾反爾,更敗壞了人品,當(dāng)然了,這也不能全怪你,你畢竟只是藩王世子出身,缺乏正統(tǒng)的皇太子教育,追求精致利己倒也情有可緣……”
李青從做皇帝,做人,出身……各種角度出發(fā),三百六十度無死角鞭撻……
若說之前張氏是物理傷害,那李青則是魔法傷害,直入靈魂的暴擊……
朱厚熜面頰醬紫,鼻梁灰青,嘴唇哆嗦,呼吸顫抖……
“嘩啦……”
朱厚熜身子一歪,連同邊上的杯碟碗筷一同摔在地上,湯汁菜肴灑得一身都是,他卻恍若未覺,如同上了岸的魚兒,嘴巴一開一合,好似窒息了一般……
黃錦驚駭欲絕,搶撲上前,“皇上,皇上……”
第84章
三歲看老
不是,這么不經(jīng)氣的嗎?
李青豁然起身,有心說兩句挽回的話語,不料剛開口就被黃錦打斷。
“住嘴,快別說了�!秉S錦眼珠子都要瞪掉了,“走,你走,走啊……”
“呃……”李青清了清嗓子,道:“廠衛(wèi)確實臃腫,外戚確實放肆,雖然……”
“你還說!!”
黃錦若不是忙著給主子順氣,非得一頭撞死李青不可。
李青:“……”
這也太脆皮了吧?
李青無奈,有心幫忙治治,卻又怕進(jìn)一步刺激小皇帝,只好折身走出大殿。
唉,這事兒弄得……我還沒吃飽呢。
李青滿心無語,工作餐也錯過了,只能捱到晚上一次性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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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被氣得頭昏腦漲,直到申時末都沒徹底緩過來,說話都說不利索,稍一情緒激動就胸悶氣短,還心悸……
黃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皇上,莫聽他胡說,龍體要緊,咱不生氣了,不生氣了哈……”
“黃錦,朕,朕,真有那么差勁兒嗎?”
“才不是呢,皇上天下第一好�!秉S錦一手幫他順氣,一手端起涼茶,送至其嘴邊,“皇上您莫說話了,好好緩緩……”
朱厚熜就著茶杯一口氣喝光,胸腹的憋悶稍稍減輕了些,道:“帝王之道實乃制衡之道,這個道理……”
“這個道理李百戶不懂,他一個靠走關(guān)系上位的小小百戶,哪里懂得治國之道啊?”黃錦慌忙道,“別聽他胡謅,咱不給他一般見識……”
朱厚熜又喘了幾口氣,這才繼續(xù)道:
“這個道理,朕豈會不懂?扶持一方,打壓一方,這,這又不是只有朕才如此,遠(yuǎn),遠(yuǎn)的不說,歷代先帝也有如此的,他怎能,怎能如此說朕?”
“就是,就是,太過分了��!”黃錦連連附和。
朱厚熜呼哧帶喘,氣郁道:“他就是區(qū)別對待,他就是看不起朕……”
“皇上啊……您可不能再生氣了。”黃錦見主子始終咽不下這口氣,憤憤道,“皇上,奴婢這就著人去打他板子!”
“罷了,罷了�!敝旌駸袩o力擺手,一臉慘然,幽幽道,“你也出去吧,朕一個人靜靜。”
黃錦抓了下臉,怏怏點頭:“皇上您早些歇了吧,別再為難自個兒了,您根本不是他說的那樣,奴婢懂您,理解您……”
扶主子躺下,黃錦緩步退出大殿,一出門,就奔著李青去了……
“到點下班!”李青伸了個懶腰,準(zhǔn)備去好好搓一頓,然后……就見黃錦梗著脖子直沖過來。
李青正欲說話,卻見黃錦身子一彎,助跑蓄力,頭槌沖撞……
“砰!”
李青一手摁住他大胖腦袋,哭笑不得,“你這是鬧哪兒樣?”
黃錦一頂再頂,根本頂不動,奈何胳膊又不夠長……徒勞半晌,只得憤憤然放棄。
“你知道你把皇上氣成啥樣了嗎?”
“昏迷了?”
“……你還想將皇上氣昏迷?”黃錦再度頭槌,少頃,又悲憤放棄。
李青收回手,好笑道:“沒多大事兒,少年人睡一覺就好了,我也是為了他好�!�
“你……有你這樣的嗎,你不要再來當(dāng)值了�!�
“那好啊!”李青頷首,“回見�!�
言罷,轉(zhuǎn)身就走。
黃錦猶自氣憤,卻沒再死纏爛打,他倒不是怕了李青,而是怕主子需要,自己不在身邊。
“你就作吧,早晚得吃大虧�!秉S錦哼哼了句,轉(zhuǎn)身回了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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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頭剛起,還沒演變成風(fēng)氣,若朱厚熜及時改錯,影響倒不會太大……李青輕嘆道:“但愿你能及時悔悟,不然,下次就不只是動口了……”
接下來的幾日,李青沒再上班,整日吃喝玩樂,茶館聽書,梨園聽?wèi)颍∪兆拥故亲虧櫋?br />
小皇帝是真被氣到了,愣是沒再主動找他。
李青自不會上趕著,他也不是喜歡嘮叨的碎嘴子,該說的都說了,剩下的就看小皇帝表現(xiàn)了。
大禮重議的風(fēng)波基本平息,改制革新一時間也無法立即搬到臺面上,于李青而言,短期楊慎才是重點。
鑒于之前楊慎的表現(xiàn),李青覺得還是再堅定一下他的信念才好。
楊府。
李青沒直接說實情,怕磨礪沒了效果,只是道:“人的一生總會有起起落落,莫要因一時的挫折就自暴自棄,你這么年輕,余生機(jī)會多多�!�
頓了頓,“皇帝那邊我也說他了,相信他多半會知錯改錯�!�
楊慎不置可否,嗤笑道:“閣下別的本事楊慎不知,不過這口氣……一般人還真比不上�!�
“你不信?”
“這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睏钌饔趿丝跉猓瑔柕溃骸拔业呐辛P快下來了吧?”
李青頷首:“估摸著也就在這幾日了,不過,我可以提前給你答案。”
“哦?這你都知道了?”楊慎驚詫。
“嗯,流放云..南�!崩钋嗾f道,“只你一人,家人不受丁點牽連。”
楊慎愣怔少頃,點頭道:“挺好,比我預(yù)想的好多了,這樣的結(jié)果……我坦然接受�!�
“真的坦然?”
“自然!”楊慎淡然道,“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可惜……咱們的皇帝不明白這個理兒,現(xiàn)在占的便宜,終有一日會連本帶利吐出來�!�